但于情于理玉漏也应当去看看,不
然一会亲戚们来,听见她没去劝过,一定要说是因为前头出主意纳媛姐的时,所以亏心。贺台没死时不会这样说,都是说络娴好吃醋,如今络娴成了该受怜悯和同情的人,自然这不是又绕到她身上来。
这厢过去,院中分明没见有人,也似乎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气,好像是丫头们各自偷偷在哭,映着着将明未明的天色,有丝可怖的气氛。外间只有佩瑶在,看见她也是冷冷的,“三奶奶来了。”
“来了。”玉漏陪着小心点头,讪讪的,刚踅到卧房碧纱橱外,倏地见一只碗飞出来砸在她脚下,溅了一裙的药汤。
旋即络娴拼着股力气将声音骂出来,“你滚,不要你来假惺惺,你给我滚出去!”
门帘子挂着,见她靠在床上,一身素缟衬得那张小脸血色全无,和从前总是明艳的模样天差地别了。床上挂的帐子也换了素白的,轻轻在两边一膨一膨地荡着,也不知哪里来的风。
玉漏一见这情形有些吓住,没敢进去,又不敢走,走了正显得亏心。就在屏门底下老远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二奶奶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老太太他们都挂心着你呢。”
络娴恨不得跳起来打她,又没力气,只搡着蓝田道:“你去、去赶她出去,我不要见到她!”
不等蓝田走到跟前来,玉漏便道:“二奶奶别动气,我这就走。”
络娴吊着的那口气垂下来,人更没了精神,身子慢慢往下滑,直滑进被子里去缩起来。那些声音又来了,比夜里还强盛,敲锣打鼓的,越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排场越是摆得大,里三层外三层的道士和尚绕着令堂唱诵经文,此起彼伏的哭声,唯恐人不知道他们怎样悲痛。不过都是做样子,她知道。
陪着哭的人越多,反而越孤独,他们哭过这一向就过去了,日子照常过,可她将要独自一日一日地向那无涯的日子捱下去。所以他们劝她的话她一字也听不进去,痛不到自己身上,都是无所谓。
隔日凤家两位奶奶来了,也宽慰了她一番,从前觉得她们话多讨厌,此刻又觉得她们亲切起来,看俪仙也不像从前那样讨厌。
俪仙道:“写信知会你大哥了,他在江阴也赶不上。”
络娴有些呆呆的,隔会才想起来问:“大哥新近有书信来么?”
“上月来了一封,问家里的事。那时听说姑娘房里新封了个姨奶奶,我想着想必事情多,就没告诉姑娘。”俪仙转坐到椅上去,为贺台讨小的事,她先前心里不免对络娴幸灾乐祸,眼下贺台死了,一点不好带出来,但还是忍不住说两句风凉话,“我前头听说新封的姨奶奶是玉漏荐的,心里替姑娘委屈了好一阵。从前姑娘为她,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你看——我早说她不是什么好人,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上她的当!”
风二奶奶赶忙拽她一下子,转过话头,“姑娘这两天好了点没有?”
络娴恹恹一笑,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药,“二哥来没来?”
“来了,在外头灵前。”
“他这一向在忙什么?”
风二奶奶笑叹道,“他还有什么可忙的?成日家只在外头玩。上月大哥写信来,说有个同窗在扬州衙门里当差,想替他在那里讨份差事,他嫌官职不入流,不肯去。我劝他要不做个生意,他嫌丢了读书人家的体面,也不肯去,就守着家里那些田产过日子。”
凤二爷那人,游手好闲惯了的,身上又没个功名,入流的官职谋不上,不入流的他又看不上,连凤翔也拿他没奈何。和池家原本就不大走动了,知道他们池家看不起,也不求。贺台在的时候就没能替他谋得什么合宜的差事做,后来因为池镜,益发不肯来往了,不过场面上派下人来敷衍。
这回是没办法,妹夫过世,不得不亲自来。坐在那厅上也浑身不自在,和他们池家这头的亲朋也没多少话说,只和几个认得的官宦子弟说了一会。看见池镜进来,也不说了,就要辞去。
池镜倒特地走到廊下来款留了一下,“马上要开席了,不吃过午饭再走?”
凤二爷冷哼一声,“你们家的饭,吃不起!”
池镜也没计较,笑道:“还和我过不去?从前的事早过去了。”
受欺负的不是他,他当然能说过去就过去,先有玉漏的事,后又是凤太太过世,哪件事上吃亏的不是他们凤家?前些时又听见说他们两口子没安好心,撺掇着给贺台封姨奶奶,无端怄了络娴一场,凤二岂有不恼的?
因道:“少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要不是看在妹夫的份上,我一样打你。”
池镜原想问两句凤翔,谁知他一点面子不给,言讫便走。他只得望着他那背影笑了笑,仍转身进去招呼旁人。
里里外外许多客人,亏得玉漏有条不紊调度着下人,方不至于慢怠了谁。好些人是连轴转,夜间当完值,不过歇个把时辰,又要起来忙活。如此熬了几日,不免有些抱怨,玉漏怕这些人恨极了她,尤其是想到络娴看她的那双眼睛。便又和老太太商量着,向二府四府里借调了些人手过来帮衬。
这夜里忙完事由,依旧往灵前烧纸,出来在角门上听见几个守灵的婆子在里头议论,“昨日三奶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几样小菜,二奶奶一口没吃,全叫丢出去了。”
“二奶奶这样恨她?”
“是她撺掇着娶媛姑娘嚜,二爷自己也不情愿,难说不是因为怄这个把病怄起来了。”
“这病发得也怪。”
“今年出的怪事也不少,前头三爷被人投毒也怪。”
“三爷才好了,谁知二爷就——”
天上有一圈月阴,风吹得两扇绿漆大门扇了扇,里头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玉漏莫名灵光一现,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打了个寒颤。池镜才好了,贺台这里又出了事,她不由得去想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旁人不知道,可她是清楚的,池镜从来不信投毒是青竹的主意,认定背后是贺台主使——
还要往底下想,她也害怕起来,不敢去想了。一路走回院中,看见小书房窗户上渗出来一圈昏昏的烛光,这冬天黯冷空气逼得她无处可去,只能仍然投身进去。看见池镜坐在书案上,总觉得异样。
池镜在案上写回帖,额头低在烛光中,显得那眉骨突高出来一些,格外冷硬。她在案前凝视他一会,直到他察觉,“你站在外头做什么?”
玉漏马上微笑,“怕扰着你写字。”
池镜匆匆两笔写完了一张,就丢下笔不管了,“算了,明日再写,都是些不得前来的人写的,也犯不着急着回他们。你是从哪头回来的?”他歪了两下脖子,从案后踅出来,要揽着她的背进卧房。
“灵前。才去烧了回纸。”她先一步朝卧房里走了,一面随意地问:“你回来前去烧过纸了么?”
池镜在后面跟着进去,“烧过了。”自榻上坐下,和她笑了笑,“碰见大哥,又溜到往外头去了。”
好像有意和她暗示兆林比他更无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
“大爷就是那样,我想他熬不过一个月,果不其然嚜,这才半个月他就在家熬不住了。虽然来了那么些客,又不听戏又没人吹拉弹唱的,自然觉得没意思。”她走去倒茶,端了一盅给他,两弯越眉稍微挑动一下,“你这点比你大哥强得多,场面上总是过得去,老太太也挑不出你什么错子。”
第90章 两茫然(十三)
两个人皆穿素服,那白颜色把人脸上的神情衬得直接。池镜知道她意有所指,她向来聪明,心思细,只要有一丝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摸到真相。
他没大遮掩,接过茶低着眉目微笑,“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
这话是肯定了她对他的了解,那么可见她对他的揣测也是对的了?
总之他没辩解,也许问下去,他也会“从实招来”。
玉漏反而沉默下来,拂裙坐在那端榻上,低头嘬了口茶,没敢再说下去。有的真相根本没有知道的必要,即便人真是他害死的,她还能去告发他不成?何况知道得太多,反而无意中成了“帮凶”。
杳杳的有点声音,是灵堂那边走动的下人与和尚道士,在黑暗中有种神秘吊诡的氛围。反正她为了钱财势力到了这个家来,就注定置身于魑魅魍魉中逃不掉了,何苦多问些话来徒增烦恼?
她偷偷打量他一眼,见他还是那闲逸的态度,死个把人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不免还是有丝胆寒,从前也想到了这样的侯门望族少不得有见不得光的事,但死人的事还从没想过。
对着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人,她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茶有点凉了吧?那茶壶没套棉布套子,也不知几时沏在那里的。”
因见她主动转了话头,池镜便松散了神情,“翡儿睡前沏的。我让他们打了洗漱的水搁在那里,就打发她们先睡了,这一阵大家都熬坏了。”
好像很体恤下情,不过玉漏知道了,他这些时总打发丫头们先去睡,就是为了防备她来盘问他,怕给外人听见。
她俄延着没去洗漱,忽然有点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一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说白天发生的事,“老姑太太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说了句:'亏得我一时没回扬州去。'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起来。”
老姑太太是嫁到了扬州,上回中秋为贺金铃之喜到南京来的,过后又到二府里去住了这些时。可巧贺台的事情出来,她还没回去,方便来治丧。不过这话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好像为这“赶巧”有些庆幸。
“老姑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一向是这样,从不在意她这个嫂子,何况是嫁出去了的人。”
“怪不得,上回中秋的时候就见老太太对她说话有些小心。”
“她夫家有钱,又不指望这里补贴,更不必看嫂子脸色。”
想必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也是跋扈惯了的,难得老太太到如今也还有统治不到的人。
说起亲戚,他不大有兴致的样子,有些困倦了似的,仰在枕上,眼皮半睁不睁的,却还陪她在榻上坐着,无论她说什么,他也肯陪着说下去。烛火熏了他一脸昏昏的光,使玉漏又感到种安详。她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多心,凭他再怎么恶毒,又不会莫名来害她。
“听说大爷在外头又恋上个新人物,叫秦莺。“她笑起来,因为是说别人的是非,那笑声显出种鬼祟的俏皮,“所以也就头七那几日认真,这一向又偷么往外跑。还好没给老太太和大老爷看见。”
“你听谁说的?”池镜一条小臂掩在眼睛上,只看见一张嘴巴弯着笑,似乎是听见她的笑声,觉得可以放心了。
“大奶奶。大奶奶也不怕人笑她,习惯了,她这份肚量比二奶奶大。”
说到络娴,池镜不得不放下胳膊来叮嘱一句,“你往后可要多照管媛姑娘。”
怎么忽然说到媛姐?他待媛姐是有些关心,先前玉漏还以为他是乐得给那头添堵才格外关照媛姐的。此刻想来,恐怕还有别的缘故。都说贺台出事那天,是在东屋里和媛姐吃午饭——
她又不敢往下想了,只点头,“我晓得了,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管她的,毕竟是我出主意把她接到家来的。”
“等过两年二哥的孝期满了,你问问她,若是愿意改嫁出去,你就和老太太说一说。”
“老太太不情愿吧?”
池镜笑道:“不会不情愿的,如今又不指望她替二哥传宗接代了,留着她也是无用。不过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是自然。”
池镜睇着她,“你外头劳累了一天,就不困么?还有说不完的话?”
玉漏像被他看穿了似的难为情,忙打哈欠,“你一问还真是困了。说着话还不觉得。”
片刻洗漱了,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玉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怕看见他那张脸,又会想到贺台的死。死人的事谁不怕?偏偏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贺台朝他们索命来,她想跑跑不掉,低头一看,原来脚上有条绳索绑着,另一端是栓在池镜脚上。她醒来只想到一句老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容易熬到送完殡,亲朋们渐渐散去,各自脸上由悲痛转为松懈,唯络娴还是那样成日睡在床上没精神。请太医来瞧,说病也不是病,无非是心情郁塞以至气血不调,不过常吃着些调补气血的药。
这日老太太松了气下来,得空叫来蓝田问:“你们二奶奶还是那样?”桌上一绺油亮亮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皱着眉,又像是担忧,又像是不耐烦。
“不大哭了,只是还是没胃口,每日吃两口就搁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这时候你们这些丫头都要留神,常劝着她些。”老太太还是皱眉,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人脸上都恢复得如常了,只络娴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然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是那样,何况他们是对恩爱夫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络娴做出那副样子来,是不是给她瞧的?叫人以为是她做长辈的欺压了她?本来治丧其间就听见亲戚中有人议论,说小两口本来好好的,非要封姨奶奶,反把人冲死了。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络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好起来,是不是和她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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