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他又笑,“人都死了,急有什么用?”
外头都乱了,园子里到处是各自奔忙的下人。他们池家就是这样,上上下下的人都很能应景,该忙时蜂拥蝶乱,该闲时燕横莺卧,比戏台上的人还会做。
池镜锵然地往那头走,途中想法子要酝酿起眼泪,也不知打哪里来,他是少哭的人。不免想到年幼落水,兄弟们都在岸上干看着他在水里扑腾,那时以为死定了,想不到命大。想着想着眼睛竟也有些湿润了,他仰起头,才立冬的太阳照到脸上来,也仍有两分可怜的暖意。
及至那边屋里,他拨开乱哄哄的人群,未近床前,只看见贺台睡在床上,便扑通在碧纱橱底下跪下,哀恸地低呼了一声,“二哥——!”
自然也虑到大哭大喊不是他本身的性格。
老太太不由得回过脸来,也是老泪纵横,由丫头搀到榻上去,不住仰面跺脚,“我的贺儿呐——!”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众人纷纷哭得更凶了,大老爷坐在椅上,不住哭着捶着桌子,大家不知是不是在比谁的声气高,哭得此起彼伏。唯独络娴早哭得没了力气,连魂魄也像没了,只管奄奄无神地坐在床沿上。
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得空一眼关照着兆林,“兆儿呢?”
似乎是个追魂令,唬得翠华一把跪下来,“已派人找去了。”
“他兄弟没了,他还有空在外逍遥!”老太太气短恨长,眼泪抖落些下来。
自然是兆林倒楣,又赶上他不在家。常跟他的小厮跑到秦家院来传话给赵春,赵春进去禀报使,他正赌钱赌在兴头上,听后失了半晌神,等回过神来时,不由得低声咕哝一句,“要死也不拣个好时候。”
玉娇因见他脸上不好看,忙几句打发赌局散了,待人走后,走去椅上问:“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们家老.二发急症死了。”他低着头,回去恐怕难逃一顿打,一面想着应对的话,一面端起茶猛呷了半碗。
“死了?怎的就死了?”
“他那个病本来就很险。”兆林歪声丧气地道,把脸仰在椅背上,“我这一回去,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打。”
似乎是为这事发愁,愁出一行泪来,挂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第89章 两茫然(十二)
地上散着几颗骰子,玉娇一颗一颗拾起来,一看隔扇门外日影西昃,满河金砂,有乌篷船摇过去,桨划起哗哗的水声,她看得盹住了神。
兆林在背后狠抽了两下鼻子,仿佛才下定决心立起身,“我先回去了,估摸着这几日要忙起来了,你不要等我。”
她听得好笑,谁等他?这个人有时候也有点傻气,就是不晓得她在做局骗他,也该明白风月场中的女人靠不住。
她回过头来作势要送他,“我知道。”看见他脸上的泪渍,又补一句,“你要节哀。”
他把一件大氅搭在胳膊上,笑着道:“也没什么可哀的。”
他们兄弟间一向感情不好,这一点从池镜身上也能看出来,玉娇不禁想到她和玉湘玉漏之间,反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你嘴上这样讲,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些不好过。”她捏着帕子替他揩了揩泪。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笑着歪着脸,又落了一行泪,“你又知道了。”
“你这个人,凡事都写在脸上,看不出的人才是傻子。”
“那你看得出我喜欢你么?”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喜欢是直接的,炽热的,也许并不能长久,却从不遮掩。
玉娇笑着瘪下嘴,“你喜欢女人倒多得很。”
他也没否认,“可我都对得住她们。”
是指钱财方面,玉娇会心地微笑,送他至门外。待他去后,她回过身来吩咐丫头,“去给我雇辆马车,我要出门。”
按着池镜说下的地址,寻到连家来,又不进门,只叫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对过,挑着帘子看连家那宅门。那门头远不算恢弘,却比从前蛇皮巷那房子好了许多,也是这街面上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她爹娘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总算在女儿身上得以实现了。
她有种物是人非的心情,觉得他们好总比不好要好,但又不见得很替他们高兴,仿佛是别人家的事,她看着听着,有些恍然。从前连秀才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莫名有些焦躁的样子,那焦躁却从不表现到脸上来,但她知道他是焦躁厌烦,似乎对着秋五太太很难坐得住。如今好了,换了大房子,想必他头一件高兴的事是可以不必和她困于同一间逼仄的屋子里。
听池镜说他讨了位姨太太,玉娇也没有意外,他是关在秋五太太这个笼子里的鸟,只要有机会,一定是要逃窜的。其实按理说,看惯了这样的男女,不该对男.欢.女.爱还存着什么幻想,像玉漏那样子。
可她像是反着长,越是看惯了不好的,偏是想往好的地方看。经过小夏的打击,以为死了心,可兆林不来的时候里,偶尔也能想到兆林。
那门前驶来辆马车,看见秋五太太和玉漏从车上下来。这一向都是听池镜说起玉漏,想不到变化这样大,髻上斜插着绿油油的翡翠簪,穿着黑色比甲,襟上绣着蓝色的缠枝纹,露着湖绿的长袄敞袖,下头露着截宝蓝的裙,既素净又庄重又华美,看着陌生。秋五太太还是从前那样,人靠衣装那句话在她身上不应验,纵然穿戴比从前体面许多,也遮不住行动间如常的浮夸和粗鄙,也是陌生。
秋五太太斜着腰把身上扑了扑,臃肿的身子迫不及待地挤进半掩的门里去,急着进屋吃茶。去探他们姑太太的病,在人家家中吃的午饭,咸得很,这半晌茶水不断。
急急地吃了一盅,搁下来就向玉漏抱怨,“你们姑妈那德性,抠门得要死,故意多放盐,白饭多吃点,菜自然就要吃得少点。你看桌上拢共三盘菜,五六个人吃,我都不好意思多搛点!”
是忘了她自己从前的时候,玉漏乜她一眼,懒得听她絮叨。待要回房,见王福领着池家的一个小厮跑进来。
那小厮跪下就说:“奶奶,二爷午间发急症过去了,三爷特打发小的来接您回去。”
玉漏怔了半晌,觉得突然,还有些不敢信,“怎么就过去了?”
“咱们二爷那病您也知道,就怕急发,偏今日午间不知怎的,忽然喘不过气来,药还没煎好呢,人就——老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好张罗着料理停灵之事。”
玉漏忙收拾细软跟着回去,路上还觉恍惚,进府见下人们不是哭就是叹的,才敢相信。
先回房去换衣裳,金宝早将素服预备好了,一面替她更衣一面催着,“现下阖家都在老太太那头商议治丧的事,您快换了衣裳过去,才刚老太太还打发人来问了一遍,只怕去晚了老太太生气。”
“我也是没想到,我这才回去几天呀就出了这事!听说是发了急症?怎么好端端的会发急症呢?”
金宝抻直了腰睇她一眼,神色欲言又止,“急症急症,不就是发得急才叫急症么?二爷本来就得的是这病,素日千防万防,谁知还是没躲得过去。”
玉漏理了理衣裳,匆匆往那头去,“你和顾妈妈先去库里领些白来挂,这会该是在发放了。”
过去那边,阖家都在,桂太太还是一样没出来,儿子死了,也不许她到人前来和大家商议,可见老太太心里多恨她。络娴没来,想必是哭倒下了。众人眼圈都是红红的,都有大哭过的痕迹,只兆林脸上淡淡的。
老太太不等玉漏坐下便道:“正好你也回来了,等灵堂搭设出来,调度调停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的客多,都要招呼好,不要怠慢了哪个。”
车轿迎送与人情客礼的事交给了翠华,燕太太只管陪着老太太应酬女眷,外头写联子发讣告都交给池镜,兆林陪着大老爷只管应酬来往男客。这厢商议定了便各自忙开,池镜自往外书房内写讣告发帖子,玉漏则到芦花馆内召集众管事婆子媳妇分派事由。
及至三更才回房来歇,听见外头仍是灯火通明,乱哄哄的,请的道士和尚连夜住进府来了,偶有锣儿铃铛发出锵锵叮叮的声音,在试家伙。玉漏坐在榻上,好容易得闲吃口茶,也不觉疲倦,听着那些低低密密的声音,仿佛夏天低空下的一群蜻蜓盘旋在头上,仍感到惘然。
稍刻池镜也回来了,不知写了多少贴,进门时一只手还举着攥来松去的活动筋骨。他一头仰在榻上,望着屋顶出神一会,方问:“你姑妈好些了么?”
“我姑妈那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要好早就好了,我看能未必熬到明年春天。”
“我原想着明日也过去瞧瞧的,没想到二哥的事情又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玉漏还是觉得奇怪,“都说二爷是发了急症,到底是什么诱发的?我素日看他十分留心,一到春天百花开的时节,他连门也少出,就出门也常拿块绢子捂着口鼻。怎么偏是这时候,好些花都开谢了,又给他碰上了——”
池镜仰着面孔笑了笑,眼圈还红着,笑意却和平常一样散淡,“他那个病哪里说得准?什么粉啊尘啊的,撞上了就是看命。”
说着心里有点得意,他自己命大,在断肠草底下都能逃出生天,可见贺台是天生命短,不然也不会得那个病。如此一想,就为自己开脱过去了,心里一点负担也不再有。
烛火跳在他脸上,还是那样松懈的神色,玉漏看得吃惊。尽管知道他们兄弟不合,可人死了也没有半点伤心的倒真是少见。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见他还不是这样,虽然是在老太太跟前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这时好像关上门来,连装也懒得装了。
“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睐眼睇着她笑。
玉漏咽了一下,低头咕哝,“他到底是你二哥,怎么他死了,你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人谁不死?”
“话是这样说——”
池镜忽然笑了声,一手握住炕桌角,望着她往上坐直了些,“我那天还和媛姑娘在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想到还真是。”
玉漏听出嘲讽之意,乜了他一眼,“不敢当,我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像你。”
“我又怎么了?”
他连人之常情也没有,玉漏想,却没说,为这个争执起来又不值当。
不过总忍不住想,他连对自己的手足兄弟都是这样,夫妻之间更不可靠了,将来她死他前头,他会不会也是这样淡淡的一句“人谁不死”?然后转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池镜见她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嘴唇,“可是金宝和你说什么了?”
“她有什么和我说的?”
他笑了笑,“没什么。”
金宝不是个多话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自有杆秤。媛姐那头更不犯着担忧,她比谁都怕给人知道。其实玉漏就算知道了也不怕,他们夫妻一体,她比谁都晓得厉害关系?只是怕她觉得他歹毒,她原本就是个心思重的人,倒别因此事疏远起来了。
他说累了,躺到床上有很难睡着,便翻身拥住玉漏,“我今天真是想你。”
玉漏背向他怀里,十分惊诧,想到兴许是因为贺台的死,他到底有些别样的情绪。她喜欢他这种人情味,便抓着他的手背,“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池镜抱得她更紧了些,脸埋在她肩后,觉得安全,反而生出孩子气似的埋怨,“回来也待我淡淡的。”
这一日的确没多大工夫和他说话,她笑起来,“二爷刚死,难道咱们当着人就热辣辣的?也太不像样了。”
池镜也好笑,“你方才还怨我。”
越听越有些撒娇的意味,不过这点异样在今日都可体谅,谁叫他死了亲哥哥呢。她翻过身来,将胳膊搭在他腰间,也像搂抱着他的姿态。
次日天不亮玉漏就赶着起来,仍在芦花馆内向各管事的仆妇分派差事,鱼肚发白的时候分派完,又到灵前烧纸。贺台没有子嗣,是族内两个亲戚家的子侄代为在灵前尽孝,陆续见自家人都来烧纸来了,烧完又各自去忙,唯独不见络娴。
走入园中,因问翠华,翠华道:“你是没瞧见,二奶奶昨日对着二爷的尸首哭昏过去了,今日哪还有精神起来?这会正睡在床上瞧太医呢。也是他们夫妻,我看将来我死了,大爷只怕一滴眼泪也没有。”
玉漏道:“哪有平白无故咒自己死的?”
“不咒难道就不用死了?”翠华长叹一口气,“你看二爷,还不是说没就没了。平日大家总见他病恹恹的,知道是难好,可谁也想不到事发得如此突然。”
玉漏给她说得有点莫名心虚,因为近来和络娴他们闹得僵,很怕人把这事扯到她身上,就是说贺台是给他们怄死的她也担不起。
因此也和大家说一样的话,“这个病谁能料得到呢?太医还时时说不准。”
“倒也是。”翠华睇她一眼,有意无意地微笑着,“你去瞧瞧二奶奶吧,也劝她两句,如今谁也劝不住她,只是哭,从昨日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可别把眼睛哭坏了。”
“我更劝不住了。”
翠华睐着她又是一笑,眼睛里闪过鬼鬼祟祟的光彩,望得玉漏更心虚了。知道她是有意叫她去,这时候还要挑唆,不放过络娴,也不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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