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看见几个媳妇担大提篮盒进来摆晚饭,池镜搀她过去那边暖阁里,她绕着桌子看菜色,指着两碟菜回头对池镜道:“这两样你提过去和你媳妇吃,近来为芦笙出阁的事,她辛苦,等忙过后日,就轻省了。”
到了后日,天不亮玉漏就起来转个不停,又是并翠华张罗酒席,迎待亲友,到时辰又回来送芦笙出门。芦笙哭得厉害,不过出阁的姑娘哭得再凶也不怕,是应当哭的。玉漏见劝不住,一看时辰到了,便拿盖头盖在她头上,并燕太太一齐领着她到老太太屋里。
该磕头的磕头,该受礼的受礼,忙过一场,到时辰出门,玉漏又将芦笙送至府门外。回去大宴厅上一看,亲友们都入席安坐了,翠华和小芙奶奶她们正催着媳妇婆子上传菜。外边场院里坐的皆是男客,里头厅上坐着各家女眷。
众多女人一看燕太太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少不得议论——
“侯门千金,嫁给做生意的人家,也难怪不高兴。”
“他们老太太倒不是十分看重门第的人,他们三奶奶娘家也不过是个县丞。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是燕太太的亲姐姐家,她还嫌不成?”
“听说他们府上有笔银子失窃,好像是燕太太私拿的,给查对出来了,她是为这事不高兴,并不是为女儿的婚事。”
这些府上的下人多半认得,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少不得传到了外头,不过人家倒说老太太好,“到底是上年纪的人有心胸,估摸着他们老太太也是没想到会在她手里查到那笔银子,查到就不问了,免得真问出来,做太太的,脸面上难看。”
那人讥笑,“既做了贼,还怕脸上不好看?”
“赶着弄些钱来给女儿添嫁妆,还顾得上啊?”
议论得合情合理,燕太太原想藉故回房的,又不敢,走了人家更要说她是做贼心虚,只得硬撑了一日。到晚间宾客散尽后回房,还觉得耳边嗡嗡的,好像不断有人在说话。也许是天热了,她吩咐丫头把门窗关拢,不放蚊子进来,热烘烘的空气不能流通,又变得闷人,她暗暗数着芦笙回门的
日子。
按说芦笙该是一月之期回门的,不过几日就不顾规矩跑回来了一趟,抱怨汪家的房子不好,饮食也不好,各式各样的不称心。玉漏在旁听来,自然是不能和达官显贵府上比,可汪家的房子她去瞧过,比他们连家的宅子还大了些,下人也比他们连家的多,何至于苦得她如此?到底是奢靡惯了的人,猛地走到那地方,只当是落进了乞丐窝。
可这时候谁还由得她?玉漏好心劝了两句,“哪有新娘子没到回门的日子先跑回家来哭的?要给人笑话了五妹妹。还不趁这回老太太不知道,快先回去吧,等回门的时候多少话说不得?”
反给芦笙顶回来,“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和我说道理?”
玉漏暗悔就不该多管闲事,藉故告辞回前头去了。回去见池镜不在屋里,因问翡儿,翡儿道:“才刚他午睡起来,永泉来回了句话,两个人就鬼鬼祟祟出门去了,也没说往哪里去。”
这样热的天还往外跑,八成是外头那女人来请了。
玉漏撇下嘴,“可说没说回不回来吃晚饭?”
“问了,他说说不准。”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不准就别管他,告诉厨房,晚饭这屋里就不吃了,热得没胃口,给我弄些冰镇的果子来,我吃点果子就成。”
却说池镜顶着大太阳出来,转去家酒楼里,原来是约了常租着他们好几间铺面的一位狄老爷在此处相见。狄老爷做着多宗买卖,家中很有些钱,池镜便要借他的名头,请他出面去买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田地。
“狄老爷是生意场上久混的人,许多话不必我多说,谈买卖自然也比我在行,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透个底,我们老太太的意思,一亩地可出价二十两,往下还能压下去多少,都算你的,也不叫你白帮忙,日后卖过这些地来,往外租,头一个也先紧着你。”
那狄老爷着实是有些为难,“凤家那地可是肥地,当初他们太太在世的时候,有人出价四十两一亩他们也没卖。三爷您出二十两,只怕我办不成您这差事,反倒耽搁了三爷的要紧事。”
池镜驱散了房间里的下人,方和他笑笑,“今时非同往日,凤二爷缠上桩人命官司,凤家急等着要钱打点,以你做生意的手段,还怕压不下价?”
狄老爷惊诧须臾,脸色一转,笑着捋胡子,“若是果然如此,那我就拼着这老脸,去替三爷办这事。”
两个人又再商议一阵,那狄老爷迫不及待,怕人先下手为强,忙告辞打听去了。剩一席酒菜纹丝未动,池镜便将手下几个小厮叫进来吃。小厮们原是不敢,后来永泉带头,才敢入席,胡吃海喝起来。
池镜自己起身,背过去向窗户底下打望街市,“凤二爷的官司,你们可都打探清楚了?”
永泉忙搁下酒盅回道:“都打听清楚了,那货郎家里还真不是以尸讹钱,好几个仵作都验过了,的确是打坏了肺腑,因为年轻,起初还能撑,后来五内衰竭,就撑不住死了。这倒不是人家胡乱告的,并且人家状纸上写明了,不要凤陆两家赔一个钱,就要衙门里秉公执法惩治凶手,不然将来就要告到府衙,告到都察院去。”
田旺又道:“凤二爷和陆奇二人,现今还拘在衙门大牢里,两家人都想使钱,偏这货郎家有个亲戚,从前替刑部的张大人牵过马,便走了门路,把事情传去了张大人耳中。如今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还没等案子交到应天府,刑部就派人在问了。县太爷哪还敢弄什么鬼?如今是杀人案是跑不了,就看凤二爷和那陆奇,哪个是主犯,哪个是从犯。”
南直隶刑部那张大人池镜也知道些,是个强头强脑的人,从前是在京城刑部做侍郎,后来几句话没说对,得罪了皇上,便给派到了南直隶做刑部尚书,说是高升,实则是贬。这人自到了南京来,也不改那性子,还是一样不肯攀权结贵,和他们池家也甚少往来。
田旺又道:“我私下里打听,听说那陆家正预备花大价钱买门路,把事情都推到凤二爷头上,定凤二爷的主犯,给那陆奇定个从犯之罪。可惜他们家生意虽做得大,在官场上却没什么门路,这会正愁抱着银子找不到庙门。凤家那头,官场上虽认得不少人,可您也知道,他们家没多少钱,谁还认从前的旧情?”
另几个小厮也都打听实了,“这些日子,凤家除了咱们家,还跑了从前好些世交的关系。但能拿出的银子不多,别说此刻能拿出的现银子,就是他们大房肯帮忙,把两房手上的地都卖了,咱们家二奶奶也倾尽所有,凑起来也不过六七千银子。如今刑部在问,凤家认得的那些人家,也不必为几千银子去惹张大人那牛脾气,所以要么是藉故推诿,要么索性避着不见。”
池镜听了半晌,笑着回过头来,“凤翔知道此事了么?”
“凤家前几日派人往江阴报信去了,估摸这会还在路上呢。”
池镜默了片刻,逐步绕在他们背后踱起来,话头一转,“陆家倒聪明,知道横竖躲不过,先保住那个陆奇的性命要紧。他们家舍得拿出多少钱?”
田旺扭头来回,“听说愿意拿出万数的银子。”
“这陆家倒有钱。”池镜笑了笑。
待小厮们吃饱喝足,又回府去,池镜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思忖半日,及至门前,打发众人去歇,单叫了永泉到跟前,“那陆家在寻门路,你想法子透些消息给他们,就说咱们池家自二爷死后,和他们凤家甚少往来了,想必不会管凤二这档子事。他们陆家既有钱,何不叫他们到曲中秦家院去走走看,或许可以寻到池家大爷的门路。”
永泉听后心里有些毛毛的,抬头睇他一眼,“老太太那头如何交差?”
“老太太那里不要你管,我自有说法。你只管去办你的事。”
永泉领会片刻,点了点头。池镜仍往里头去,先回房去换衣裳。
玉漏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想他必定是在外头逍遥,因此也不问,只在榻上翻看帐本,翻得簌簌的,那声音又脆又亮,池镜不得不留意到她。因见她脸上淡淡的,他便笑道:“听说芦笙回来了一趟?”
玉漏眼不看他,“才刚又回去了,说和志远兄弟吵了架,想请她哥哥去替她训斥训斥新郎官,偏她哥哥又不在家。他哥哥忙得很,哪得空理她这些事。”
池镜换好衣裳,向金宝摆摆手,打发她出去,自坐到榻上来端详玉漏的脸色,“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敢是芦笙说话惹你了?”
“她说话嚜一向就难听,我也不会等到今日和她生气。”
“那是谁惹着你了?”
玉漏抬额瞟他一眼,又垂下去看帐本。
池镜自己思想片刻,今日并没有哪里得罪了她,分明午间吃饭时两个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唯有一桩,下晌出门走得急,没和她说。不过也怪,从前也是来去随便,她连问也少问的,怎么今日想起来生气?
这片刻的沉默里,玉漏也觉得有些僵,又抬头送了个温柔的微笑给他,“没谁惹我,就是这天热得人有点心烦意乱。亏得你,这样热还肯往外跑,我叫人送碗冰镇酒酿元子汤你吃?”
池镜见她又笑了,也笑,
“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往外跑?还不是老太太先前有件差事打发我去办,今日得了信,我就到外头听人家的信去了。我走时你还没回房,因此没对你说。你吃过晚饭了么?”
“热得没胃口,我想你出去,应当是在外头也吃过饭才回来,所以我叫厨房里不必做。”
池镜听她口气仍然有点淡淡的,到底不知她是为什么,只好立起身来,“我先去老太太那头回事,回来再和你说。”
玉漏听见他往外去,不由得回首看看他的背影,还真是老太太打发他去办事的?倒也没闻见他身上有什么脂粉香。她把脖子一歪,微笑起来。
这时节晚饭吃得愈发晚了,走到老太太那屋里,正在收拾饭桌,老太太在那边里间吃茶,门窗大开着,好叫风吹进来。那鹦鹉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脚上系着枚铜铃,叮叮当当响,很是悦耳,老太太望着它直笑。
池镜的身影闯进她眼内,那笑就收起一半,在榻上坐得端正了些,“凤家二爷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你二嫂来找我哭了好几回。”
池镜走到跟前来回,“今日刚得了消息,说是刑部的张尚书也过问了这案子。”
“刑部的张尚书?”
“就是大前年被皇上明升暗贬斥,赶到南京来那位。父亲回来给老太太做大寿那回,也请过他。”
老太太不怎么记得,只把眼虚起来,“这案子还没定下来,按理说还不到刑部过问的时候啊。”
“这时候原没轮到刑部过问,可凤二爷打死的那个货郎家有位亲戚,从前给那张大人府上做过半年的小厮,给他牵过马。”
“怪不得——”老太太深吁了口气,歪着思想,这官司既然闹得刑部都提早过问起来,还不是一般的人命官司,轻易胡作不得。
池镜窥着她的脸色,也笑了笑,“原本这样的官司,咱们随便找找人,凤家再使些钱,也能大事化了。可这强牛心的张大人一过问起来,咱们就不好问了,此人什么话都敢说,脾气也怪,真要压这事也压得下来,可依孙儿看,倒没得为了个凤二,落下什么话柄给这张尚书。凤家从前的那些世交,也都没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这张大人上书到朝廷乱说。”
老太太神色有点犹豫,管也不大想管,就怕外头说他们池家是忘义之辈,从前的世交如今的亲戚,也可以不管人家死活。
“不是咱们不管,这时候也不能管,事情始末我都问清楚了,那货郎的确是给他们打得重伤致死的。这样的案子,真管起来,落到平头百姓口里也不好听,说咱们高门显贵,都是互相包庇徇私枉法的人家。在南京说说就罢了,倘或传进京城,父亲在朝廷上也不好交代。何况眼下四妹妹已经定做了晟王妃,连晟王的脸上也要不好看,恐怕要给朝中有心的人拿来做文章。”
老太太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冷不防听他一说,脸色立时凝重起来,“我老糊涂了,险些忘了这个干系。那这事咱们还真不好管得,你也不要再去过问,越问越叫人捏住话头。”
牵涉到朝廷上的事非同小可,何必为个没大要紧的亲戚惹上大是非?她神色稍一松懈,又向枕上歪去,“就是可惜了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好田地。”
池镜笑道:“这个老太太尽管放心,我们不帮,凤家难道就罢了不成?自然还是该筹钱筹钱,该寻别的门路寻别的门路。我保管不出半月,那一顷田地就能落到咱们家来。”
老太太抬头嗔他一眼,笑着噘了下嘴。
祖孙俩对着微笑一回,池镜又说:“那二嫂那头怎么说?”
老太太往枕上耸了耸骨头,“你倒提醒了我,连你二嫂也不能多管这事了,这个关窍上,可别节外生枝。明日我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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