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凤二奶奶说他们凤大爷那高风亮节的性格,很难高升。”
这倒是,不过不关玉漏的事,她说回正事上,“五妹妹马上出阁了,按理咱们各房都该送她件东西。”但老太太的意思,这礼贵重了她老人家反而会不高兴,因此她有个主意,“我想送她一床被子,你的针线好,咱们两个一起做一床给她带去。你再回去和二奶奶说一声,随便她预备个什么,是个姑嫂间的礼数就成。”
络娴自然不会送芦笙什么贵重东西,一是素来不喜欢那个人,二是此刻她手头也有些吃紧,现银子差不多给娘家借空了,不借又不行,丈夫不在了,一个寡妇,将来有什么事,越是要靠娘家。可凤翔那性子在官场上吃不开,恐怕几年间高升无望。倒不如扶植她二哥,也许他那样的人一旦走上仕途,路子反而宽些。
那份嫁妆大概能抵近千数银子,给他在地方上谋个七品小官做做也无不可。这日便藉故说出去逛逛,回了老太太,坐着轿子回到凤家来和她二哥商议。
不想刚进门,就给凤二奶奶拉入房中,驱散了各自的丫头,关上门,显然是有要紧话说。凤二奶奶满面焦急不安,不等坐下便道:“你不来,我还想着到你们府上去找你呢。”
“出了什么事了?”
一问凤二奶奶就掉下眼泪,一股屁坐在榻上,又是恨又是急,“我早劝他不要在外头和那些人胡混,他一定不听劝,偏喜欢搅着他们吃酒赌钱!如今闹出大事来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络娴没听出个所以然,也急起来,“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早上的就让上元县衙门传去了!”
“衙门传他做什么?”
“还是为上回打那货郎的事。”
络娴听得糊涂,“那官司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凤二奶奶急得跺了两下脚,“当时是了结了,谁能想到昨日那货郎死了!”
“他死他的,与二哥什么相干?”
“哎呀,自你二哥他们上回打了他,他就一直卧床不起,当初我们都当他是装病讹钱的,谁知像是真打重了,一直吃药看大夫,总也好不了,昨日就咽了气了!仵作去验尸,说是上回打出了内伤,什么腑内有淤血,脏器受损,身衰气竭而死。他们家里又去告,连那做生意的陆奇也给传了去。我正一面使人往衙门里打听,一面预备着往你们府上去呢!”
这回可是非同小可,闹的是人命官司,连络娴也慌了神,坐在榻上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到。
恰是此刻,听见廊下一路嚷着过来,门砰地被推开,俪仙叉着腰站在门下泼口大骂,“二弟做的好事!带累得家里不得安宁,统共那些钱都填他先前惹的麻烦还不算,这回好了,弄出人命来,我看还拿什么给他打点!也不必等你大哥回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我做主,此刻就分家,分清楚了,随你们卖房卖地我也不管!”
凤二奶奶眼泪还未干,又忙着赔笑脸,“大嫂先不要说这样的话,衙门哪头还没信来呢,也许就是叫他去问问。”
不想话音甫落,去打听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回禀,“不好了二奶奶,二爷让衙门给扣下了!那陆奇大官人也给扣下来了,说是他们杀了人!”
俪仙一听这话,陡地跳得三尺高,“看看,这下惹上人命官司,岂是那么容易脱身的?!我不管你们,横竖就按太太临终时的分派,趁早分出我们的来,你们那一份,随你们如何去使用。快把房契地契拿出来,把我们的给了我,免得将来扯不清!”
吵得凤二奶奶没法子了,也是心灰意冷,赌气将锁在匣子里的田契地契都拿出来,照凤太太早前分好的,一并拿给她。
络娴在旁看着,也是干着急,“这时候急着分这些个做什么?难道分了去,大哥会放着不管?一家子骨肉,先写信知会大哥一声,他好歹做着官,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
凤太太还有些首饰留下,那是当初就分归各处了的,倒也不难算帐。俪仙一面细数着那些单子,一面抬头睇络娴一眼,“姑娘这话说得好,一家子骨肉,自然能帮就要帮一把,怎么姑娘又不想想法子?虽说你是姑娘家,嫁出去了,可你那夫家的权势,比你大哥强了多少倍?何况远水难救近火,说嚜我自然是要写信和他说的,只是等他收到信,也不知是几时了,不如姑娘回府上求求你们老太太,没有平不了的官司。”
凤二奶奶原也是这意思,忙把几件首饰拿来给络娴,“姑娘,你先回去求求你们老太太,我知道少不得要使银子,这些你先使着,不够我再卖地凑。”
络娴接过首饰包道,“你也不要急着卖地,我那里还有些东西,要是不够,我典来凑一凑。二嫂你先打听着衙门里的情形,我这里回去和我们老太太商议。”
这厢回去,也赶不及回房换衣裳,先直奔老太太屋里。凑巧老太太正外在里间榻上听玉漏回着后日送芦笙出门之事,半眯着眼,有些瞌睡一般静静的,仿佛玉漏那平缓的声调是在唱一支摇篮曲。是不是认真在听且两说,反正这气氛不容许人突兀地打断。
丁柔只得劝络娴在外间椅上先坐会,络娴心急如焚,偏偏玉漏的声音是那样温吞轻柔,哄小孩子的口气,像一把钝刀,令她恨不得走进去掐断她的脖子。
“汪家请了三十二人的队伍,加上他们自己家里的下人,也有四十来个。花轿是一顶翠顶羽纱大轿。咱们这里送去的人有四五十,走在街上也是好看的。陪送过去的两个妈妈和两个丫头明日早上先过去认屋子,下晌回来,后日一早再陪着花轿一道过去。戏酒大奶奶都张罗好了,送姑娘出了门咱们在这头就开席,预备了赏人的散钱有四筐,一筐给姑娘带着去一路上赏人,整的红封是一百个,来的亲戚想必是够了——”
说是不花钱不花钱,也少不得要花一些,面上总要过得去。说的和听的都沉默下来,各自和从前办喜事的阵仗比一比,还是算花得少的。其实玉漏和池镜成亲的时候花费最大,因为她娘家没钱过来,不过多是二老爷贴的钱,老太太也没话说。
“一办这种事就劳民伤财。”老太太睁开眼,稍微坐正了些,“回过燕太太了么?”
“早上就和她说过了。”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是听着。”
老太太这时又怪,“她倒轻省,真是万事不管了。”
“太太近日连门也少出。”
老太太没问为什么,想必心里也很清楚,家下人流言纷纷,都说她是贼,还有脸出门么?还真叫池镜猜中了,说是写信上京问二老爷银子的事,但一直没见结果,一定是没问。可见老太太是刻意放这些闲话乱飞,这样就可以不必证据定下人的罪。
可定了罪,那罚呢?此事多半还没完,玉漏这会也猜不到她的心思,她那脸上一重山叠一重山似的皱纹,都是光阴堆叠起的幽暗的智慧。
半晌没听见里头
说话,丁柔便走进来回:“老太太,二奶奶来了,在外头坐了有一会了。”
老太太又将身子坐直,神色仍是懒懒散散的,“她不是回娘家去看她兄嫂去了嚜。请二奶奶进来。”
一时络娴进来,老太太道:“难得回去一趟,怎么不在那头吃过晚饭再回来?横竖家里也没什么事。”
络娴笑着没说话,怕说出来给玉漏看笑话,虽然纸迟早包不住火,可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受她的奚落。
玉漏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是有事要说,便先辞出去了,走到廊庑底下,猛的听得一句:“老太太!”带着哭腔。
老太太看见络娴蓦地跪下,也吃了一惊,忙叫丁柔把人搀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络娴坐在下首椅上,前前后后将凤二打人致死的事细说了一遍,一面急得直哭,“老太太,您发发慈悲,可千万要救救我二哥!自从我母亲过世,从前好些做官的人都大来往了,嫂子实在急得没办法,否则也不好来惊动老太太。”
老太太皱起眉来,“我还当是什么事,急得你这样。你家那头只怕打听得不实,待我先叫镜儿去外头问问看,你先回去,也告诉你娘家先不要急。”一面吩咐丁柔,“去把镜儿叫来。”
池镜刚睡了午觉起来,碰见玉漏回房,正和玉漏逗闲,拿根孔雀毛直搔她的脸。玉漏正在想事,心不在焉地给他拂开,“醒了就快起来,窝在床上没个正经公子的样子,像个懒汉。”
池镜好笑,“你如今连我也敢教训起来了?先管我的钱,又管我言行举止,再给你管下去,我倒成你儿子了。”
玉漏扭头一笑,“既是我儿子,怎么不见你孝敬我?”
他将她一把拽下来,压到她身上去,“这种便宜你也敢占?!”
玉漏忙挣脱起来,看见金宝端茶进来,忙往她身后躲,“你死皮赖脸要认我做娘,我怎好推让呢?”
他下床来拉她,她推着金宝左挡右挡的,弄得金宝发烦,端着茶让到一边,“你们母子俩扯皮,可不要拉扯上我,茶都给你们推洒了。我的奶奶,你要真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可有苦头吃囖,还指望他孝敬你呀?他不背地里算计得你倾家荡产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得两个人皆有些尴尬,池镜悻悻地望着她一笑,“你这张嘴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金宝翻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玉漏望着他主仆俩好笑,这满屋的丫头,只金宝降得住他。她半玩笑似的朝池镜推她,“她说话难听,你也不见怪,这有什么呢?我看你们到底是多少年的情分,往后要是封姨奶奶,别人我可不依,先要拣金宝。”
不待池镜开口,金宝先臊得脸通红,怄着道:“谁要给他做姨奶奶!你们夫妻玩笑,拉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活该给你们说笑取乐的!”说完便摔帘子出去了。
倒弄得玉漏有些讪讪的,睇一眼池镜。池镜反而一笑,“瞧,叫你乱说玩笑,得罪人了吧?”
玉漏轻轻撇下嘴,“我倒也不全是玩笑,谁知她竟这样生气,叫我以后也不敢说这话了。”
“她家里有个表兄,早就心有所属了。”
“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见过?”心里觉得惋惜,她看金宝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等着时日再长些去对老太太说,到底刚成亲没两年的男人,不好封姨奶奶。
池镜走过来拥住她道:“你以为谁都能给你算计尽了?我劝你歇了这个念头,只你和我两个磨,别想拉人做挡箭牌。”
玉漏有些发窘,斜他一眼,“我可是全为你打算。”
池镜只是笑,反正她什么往他头上推,他也习惯了。他旋到榻上吃茶,穿着深蓝的寝衣,太阳流淌在上头,像一片沉寂深沉的海。
隔了一会,她走过来,像是认错,“我往后再不说这话了。”
第98章 结同心(〇六)
未几老太太那头来人叫,池镜忙换了衣裳过去。这里已先打发了络娴回房,老太太将凤二的事告诉他听,并使他先到外头打听清楚原委。
“你二嫂方才在这里哭了一场,到底是姻亲,从前又是世交,不好放着不管。只是那上元县县令好像和咱们家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啧——你先去打听。”
老太太说着起身,向窗前走,池镜走来搀扶,“上元县那县令不是南京人,是从外省调任过来的,我记得有一回大老爷生日,他来过咱们家,席上说话得罪了大老爷,大老爷不高兴,朝他摆脸色,从此就没再来了。”
“这也不怕,府衙的人咱们都认得。”老太太逗那鹦鹉,口里啧了两声,扭头向丁柔说:“你去取些别的食来,这种干虫它不爱吃。”
末了打发人走后,她将眉头轻轻夹起来,“这凤二爷也委实没出息,自从他们太太过世,大爷往江阴去了,跟前没人管着,你看竟惹出这等祸事。听你二嫂说,凤二奶奶预备着卖地打点,想必心里急得要死——”
她把嘴噘起来直逗那鹦鹉,手里捏着点食在它眼跟前晃,那鹦鹉些犹豫。日影西垂了,远远听见有鸡鸣狗吠,货郎没精打采在巷子里吆喝的声音,一日的精神耗得差不多了,一切筋疲力尽的喘息回旋在心不在焉的太阳底下。池镜忽然出手,在小食盒捏起条干虫喂鹦鹉,它想必饿极了,稍稍踟蹰便啄了去。
他笑道:“卖东西急起来就不好,要给人家压价的。依我看,不如趁这个空档,咱们把她的地收了来,反正她卖谁都是卖。”
凤家有两倾田地位置好,在镇江府,年年丰收,租子收得最多,有一顷是分给了他们二房。就是大房不卖,也能趁着这时候把二房手上那一顷买过来。
老太太睐他一眼,笑了笑,“那敢情好,落到那些人手里,反而把那片好地糟蹋了。只是你找人去收,不要自己出面,也不要打着咱们家的名号,一来不好压价,二来是亲戚,外头那些人的嘴,不说咱们是好心,反说咱们家趁火打劫。”
“您只管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老太太拍着手往榻上走,“近来我看你办事倒比你大哥二哥两个都强。你大哥嚜,做事情不认真,一味贪闲躲懒,你二哥更是个死脑筋,还只你,又精明又勤快,跟你媳妇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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