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便笑了,“那你去和老太太说?”
和老太太说怎么行?老太太一向不大放他在眼里,全家都不大放他在眼里,因为他是个病鬼。贺台最后也没确切地拿出个办法来,只和她道:“你就别管了,只管把心搁在肚子里,我来办。”
末尾这三个字格外叫人安心,好像终日流离期盼,“咚”一下,忽然钉死了,尽管钉得人有点疼,也觉得踏实。
好容易这一次,自然是要亲热一番的,不然说不过去。贺台虽然有些勉强的意思,但真在她身上胡作非为起来,也觉得痛快。许多手段不能使在络娴身上,她是个娇娇小姐,他没有风度的一面不能给她看见。
他拥着青竹躺在床上,她枕在他的手臂上,手臂给压得有点麻痹了,像是没有了胳膊,继而觉得整个人心首异处,散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他自己,却拼不起完整的一个人的感觉。
他笑道:“我觉得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不过是灰心的说法,也不能和络娴说这些,因为她会惊怕。
青竹倒像很理解他,不惊不怕的,仍然很平静地睡在他胳膊上,同样笑了笑,“死就死吧,死也不那么可怕。”
她也想过死,在明白他不可能讨她过去的时候,那时候觉得死没那么可怕,没去死是因为对他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丝期望。
贺台扭头望着她,“我这样的病鬼,随时随地都要死,怕是不怕,就是不甘心。”
他想着,总要活过老太太那老妖婆吧,总要熬到出头那一天,所有人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再不能忽视他。管他们是恨眼还是嫉眼,反正要那些目光倾注到他身上来。
因他这强烈一念,老太太在屋里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咕哝了一句,“不晓得谁在骂我。”暗里把所有人想了一遍,就是没想到贺台身上去。
毓秀笑着走过来,“明日就是重阳,念叨老太太的人自然多。”
老太太笑着瘪嘴,“他们不过是念咱们家的酒席。说起重阳的席面,不知二奶奶那头都张罗好了没有?”
玉漏在旁笑道:“老太太就放心吧,二奶奶料理了那么些宴席,早就历练出来了。”
“今年不一样,二府里上月出服,那里头侄孙们都要过来咱们府里一起过节。一晃眼,二老太太都死了三年了,二老太爷也没了七.八年了。”
男人就是不如女人命长,女人中,又数她活得久,她觉得有种胜利之感。卖弄似的,故意抱怨一句,“再过两年,阎罗王的追命符只怕就轮到我了。”
玉漏走到跟前来,拿着新做好的那块包头在她额上比着,“咱们老太太啊,说长命百岁都不大合宜,我看老太太这硬朗的劲头,少说能活过一百二十岁这个关口。”
老太太笑着嗔她一眼,“那岂不是妖怪了?”满屋的丫头都笑起来,她心头畅快,又才吃过晚饭,想着出去走走消食,“就戴你新做的这块,咱们去瞧瞧燕太太去,我听见她昨日也病了。”
毓秀忙走到右边搀她,“忽地起了秋风,这几日猛一吹,好些孱弱的丫头也都病了。”
玉漏往外头吩咐了一顶肩舆进来,老太太又对她吩咐,“小丫头们也怪可怜的,不拘哪个房里的人,你明日请个大夫进来,都给她们瞧瞧,该抓药吃就抓药吃,不要亏着身子。”
想必是听见燕太太也病了,她心里高兴,所以大发慈悲。玉漏心头想着,一壁答应,搀在她左边,出门稍走了一截,四个婆子抬着肩舆过来,便乘了肩舆往燕太太那头去。
及至这边,老太太不叫丫头通传,悄么走进屋里,仿佛有意要怯听里头有没有在讲她的是非。卧房里倒安静,池镜正坐在床前侍奉燕太太吃药,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黄昏,使他那张常是苍冷的脸上有了些和暖的颜色。乍一见,玉漏像是头回认得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一旁的婆子瞥见她们一行进来,忙乍惊乍喜地福身请安,将燕太太也从铺上惊起来,赶着要下床。老太太止道:“你就别起来了。”
池镜朝前迎来行礼,老太太朝他笑笑,“这就是了,你母亲病了,你不要外头乱逛去,老老实实在家服侍她的病要紧。”
一时丫头们都进来,端椅子的端椅子,瀹茶的瀹茶。老太太在床前坐下,燕太太仍在床上端坐起来,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今日他特地向史老侍读告了假,连读书也没去。我说你读书才是要紧,我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着了些风。瞧,都这样大惊小怪的,连老太太也给惊动过来了。”
“我才吃了晚饭,怕一会天黑了睡下停食,就想着来瞧瞧你。你不像你大嫂,她是常病,你难见病一回,不能不当回事。”说着四面看看,因问:“芦笙那丫头呢?”
燕太太笑道:“她身子单弱,我怕过了病气给她,赶她去寻她姐姐说话去了。”
玉漏听后暗暗把立在帐边的池镜瞅了眼,怕过了病气给女儿,就不怕过给了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
显然老太太也想到这一层,望了望池镜,“嗯,我们镜儿是男人,身子健壮些,比不得丫头家,倒是不怕。”
燕太太一听才悔说错了话,心道,这还怪她?又不是她叫他来伺候汤药的,她有的是下人使唤,才懒得支使他呢。眼睛淡扫过池镜一眼,道:“镜儿是比他妹子强,单这份孝心,那丫头哪里想得到?”
池镜听得浑身不自在,想到后面的话头多半是他,然而说是在说他,心又不是放在他身上。他站在跟前也多余,一向这婆媳交锋,不过拿他做个由头。便让到旁边墙下那长条案前欹立着,把药碗递给丫头收下去,眼睛转到玉漏身上去,暗暗朝她一笑。
玉漏生怕给毓秀看见,忙向旁看,好在毓秀拉着这屋里的执事丫头到
外间细问燕太太的病去了。她稍微放下心,也向看他偷么瞟过去,有份额外的刺激。
身前说到池镜的婚事上头,燕太太口气遗憾,但那遗憾没有分量,“原还说那于家三姑娘好,谁知也是外头看着好,还亏老太太明智,请她们母女到家住了那些日子,不然哪里看得出来?”
老太太道:“我是情愿多挑多看,反正镜儿是男人家,不怕耽误。”
燕太太点点头,还是老话,“全凭老太太做主。”脸上因为带着病气,愈发显得淡漠了。
玉漏晓得他们母子不过是面上的母子,说几句亲热的话也是敷衍给外人看,心下也不见怪。不过瞟见池镜脸上的笑,忽然觉得更疏落了几分,她觉得好笑,原来他也不全是冷心冷肺。
但他们私下说话,他很少同她提及燕太太,想必他对她的态度是复杂的。连她这时也对燕太太态度复杂起来,将来做了她的儿媳妇,到底是该对她热络还是对她冷淡?她拿不准,想来最安全的是跟从池镜的态度。
因而又瞟眼看他,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百无聊赖了,他的胳膊横着在翻供案上的一只香炉盖子,翻出轻微的嗑嗑的响声,越翻越起劲,那声音尽管越响越急迫,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小孩子在听大人说话的神气。
这时节老太太和燕太太已议论起谁家的小姐,不好叫池镜在跟前听,便打发他出去。他出去时睇了玉漏一眼,玉漏领会,藉故回了老太太也出去,走到外间和毓秀说:“我去和金宝说说话。”
她绕廊往外院去,刚踅出洞门,倏地被人给扯到墙根底下,是池镜,他在这里埋伏她,不知哪里来的兴致,也许方才在房间里的暗涌也令他觉得额外刺激。
好在洞门外这片小天井是错在廊下的,即便有人从那廊下走过,也留意不到。池镜将她堵在墙角,忽然抱住她,笑说:“女人抱在怀里,就跟抱团云彩似的。”
是说女人柔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个。玉漏琢磨不透,又听见他在头顶笑道:“所以我也喜欢跟女人说笑,女人就是骂人,也很温柔。”
原来如此,玉漏庆幸一开始面对他,就是以一副温柔的面目。不过他为什此刻说这些?这里到底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轻轻推开他,“一会给人瞧见了。”
池镜回头向外院那廊下瞅一眼,笑意里失了一片精神,有些失望的神色,转背走了。走几步又回头说:“晚上你若是不当值,就到姑妈屋里去。”
果然这夜不该玉漏当值,便特地换了身好衣裳,提着灯笼走到秋荷院来。这院里她来过好几回,都是替老太太传话递东西,每回来都觉得清静得出奇,想来他们修行的人不嫌寂寞。
今夜倒不寂寞,走到院中便听见屋里有说有笑的,窗户和门里都有黄黄的光透出来。进去看见池镜坐在里间,穿着件她从未见过的绾色圆领袍,把他衬成了另外个人似的。姑太太还是穿得素净,戴着妙常冠,灯影里的眉目显得分外恬静。
玉漏在罩屏外踟蹰,一时没敢进去。还是碧鸳扭头看见她,朝她招手,“进来呀,这丫头是怕我怎的?”
池镜便起身到罩屏外迎她,“进来吧,姑妈是最和气不过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玉漏怀着股羞臊低着头进去,立在榻前给碧鸳福身问安。碧鸳吩咐那服侍的丫头,“多点几盏灯上来,我好细看看。”
一时照得屋里通明,碧鸳借着光认认真真地打量几回玉漏,和池镜笑道:“模样是我喜欢的模样,虽然标志,倒不招摇。难得你年轻男人,却不喜欢那些妖精似的人物。”
池镜让开身,叫玉漏在榻上坐着好和碧鸳说话,自己到碧鸳下首那马蹄方凳上坐,“我就说姑妈看人的眼光独到。”
碧鸳嗔他一眼,“你是夸我眼光好还是夸你自己眼光好?”说着扭头问玉漏,“十几了?”
玉漏半低着脸,“十九了。”
“年纪上倒很般配——”
碧鸳捻着多宝串让玉漏吃茶,玉漏心里惴惴的,总怕她问起凤家唐家的事,谁知她竟不问,只问他们连家的事,“听说你父亲是在衙门当差?”
“现任主簿。”玉漏讪着笑笑,“只是个不入流的文职。”
碧鸳思忖着笑道:“这倒不怕,既走上了仕途,高升是迟早的事。”
池镜端着茶碗在旁睇了玉漏一眼,有意帮腔,“她父亲也是个秀才,文章做得好,要不是没有门路,当年想必也能考出个举人来。”
碧鸳笑着横他一眼,“你没考过举人你哪里知道,谈何容易,你父亲当年读书不知道有多勤奋。”
第58章 永攀登(十二)
碧鸳又问了玉漏两个姐姐的事,晓得玉湘是胡家的小妾,便不问了,又改问别的。问来问去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玉漏差不多猜到她并非真心想问,倒像是在例行公务,那微笑和蔼的表情里并没有感情。
由秋荷院出来,已近二更天。玉漏打着灯笼,池镜走在身边,过一会,他把灯笼接了过去,悬在彼此的脚下。一点淡淡的黄光晕出去,也就照得一步那么远,亮的那一块像个秘密地方,玉漏不禁想到西草斋。
周遭有疏疏落落吟蛩之声,衬得夜色格外宁静,尤其是可以听见彼此衣袖磨蹭出的声音,沙沙的。
玉漏说:“姑太太不大喜欢我。”
“她谁都不喜欢。”池镜笑道:“她连老太太也不大喜欢。又不是要她喜欢你,只要她不讨厌你,肯帮着咱们说话就成。”
怨不得碧鸳素日也不大去给老太太请安,玉漏先还以为是她不爱出门的缘故。
“按说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为什么又和老太太不大亲近呢?”
“说是当年老太太给姑妈定下郑国公家里,姑妈不情愿,是老太太一味逼着她嫁。嫁过去后和姑父常日不合脾气,后来还遭了姑父打骂,所以姑妈心里埋怨老太太给她错配了人。”
玉漏轻轻叹息道:“这也不好怪老太太,侯门配国公府,那是门当户对,谁又知道姑老爷到底是什么性子呢?就是姑老爷不好,老太太到底也接了姑太太回来。”
池镜没再说话,玉漏想着他是不是以为她是个长舌妇,爱背后议论人?也咬住嘴不说了。他却又开口说了:“老太太就姑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是心疼爱。听说当年姑妈出阁的时候排场摆得十分大,软红十丈,花天锦地,抬嫁妆的人就有一百来个,姑妈回来,那些嫁妆也都抬了回来。别瞧我姑妈穿戴素净,屋里连个多余的人也没有,实则很有家底,两位太太并在一处也不及她一个。你看那院中的东西厢房都锁的是她的嫁妆,不必充公入库,是她自己的。”
这个玉漏也听说了些,还听说姑太太疼五姑娘芦笙,她那些戴不上的头面首饰总爱拿出来给芦笙拣。她想着心内暗暗泛酸,到底是他们池家钱多。
池镜又道:“老太太早有意思,将来家里是哪房承袭爵位,姑太太就跟着哪一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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