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不由得冷笑,“咱们这不过才做了两日夫妻,你怎么就知道往后都是和和气气的?”
“和气一日算一日嚜,真有不和气的时候,总是我哪里做得不足的缘故。你放心,什么《女诫》《女论语》我自幼熟读,铭记于心,总不至于太惹你生气。”
池镜觉得有点灰心,但只要想到她如今是他的人,逃不掉的,有的是工夫和她磨,那灰心里又有始终存着丝希望的味道。
这就更叫人牙根.痒.痒.了,他恨不能咬.她的皮.肉吃,便一口咬.在.她.耳朵上,“既然懂为妻之道,就该听丈夫的话。”
谁知绕了个圈子反倒把自己给套了进去,玉漏有些欲哭无泪的惆怅。耳朵给他衔住了,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她缩着肩推他一下,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睇他,“可我明日还得早起呢。”
池镜盯着她看一会,目光含着一丝顽劣的狠意,眉峰一抬,“我管你的,你爱多早晚起多早晚起,与我不相干。”说着毫不留情地掣开她的衣.带。
玉漏起初还挣.扎几回,后来发现越挣.扎他使力,他似乎在这时候很喜欢“恃强凌弱”,也没有愧疚感。她只好放弃了抵.抗,横竖都抵.抗不过,何况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沉.溺。
他到底手下留情了,近三更天便放她睡觉。不过次日起来玉漏还是四肢酸疼,心头又怨他外头那个女人,怎么不把他这身力气盘剥干净了再放他回家?
外头还是黑魆魆一片,偶尔听见几声鸡鸣。她咕咕浓浓自己洗漱完,坐到妆台上去,打着哈欠回头隔着帐子瞅池镜一眼。他倒有一点好,睡觉不打呼噜,只是呼.吸略沉而已。
过老太太这边来,老太太诧异了一下,还以为昨日嘱咐她的话她会当耳旁风,向来新媳妇仗着“新”,都有些不大谨慎,知道没人太敢刁难她。想不到玉漏倒字字句句都记得她的话,脸上也不
带一丝怨气,笑盈盈地接过丁柔手上的面巾捧到床前来,“老太太昨晚上睡得好?”
老太太警惕地睇她一眼,点点头,“起夜是没起夜,就是觉着睡着了脑袋还像是在想事情,醒了也是昏昏沉沉的。”
玉漏半点不避忌,笑道:“难道还是为吴道士那些话?什么孽星不孽星的,老太太别往心里去,果然担忧,就请道士来做场法事。”
老太太又抬头睇她一眼,须臾点头,“也好,不然总是不放心。”
伺候完洗漱,又伺候更衣,亏得玉漏先前就服侍得好,老太太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式的鞋袜记得半点不差,丝毫的错也搛不出来。老太太垂眼瞅着她蹲在地上给她套鞋子,心里的气好像平了些,连两位太太刚进门时也不曾这样服侍过她。
玉漏套上鞋又拂那鞋面,抬头笑道:“我在家那些日子给老太太做了双鞋,厚底的,正好春天穿,明日给您拿过来您试试。”
老太太神色勉强,“你在家还得空做这个?你新娘子自家用的东西还多得做不完呢。”
“我用的东西有裁缝师傅们做,何况我也不用多少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多,一面和亲戚们说话,一面就做出来了。”
老太太双脚落地,脚踏板上闷闷地“咚”一声,玉漏便起身搀扶着她往外走。走了几步,老太太终于问起,也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气,“听说你们搬新房子了?”
“全是托老太太的福,不然也买不起。”
“你爹新上任,在衙门里还顺当?”
“没听见有什么不顺当的地方。”玉漏笑道:“也都是托老太太的福。”
老太太慢慢点着头,仿佛也没有认真在听,坐到了榻上去。那边暖阁里在煨药了,听见鎏金铫子里的水刚烧得半开,一半煨药,一半瀹茶。那声音在黑天里吱吱地响着,伴着鸡鸣声,还是那样沉寂,这是年纪大的人的天地。
玉漏去那边亲自瀹茶,丁柔瞥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这巴结的样子,轻声道:“这些事也犯不着你亲自做,大奶奶二奶奶也不做的。”
这也怪,从前都是丫头的时候,她得老太太喜欢,丁柔还肯巴结她几句,如今做了三奶奶,按说愈发要奉承才是,丁柔却不肯了。大概是因为从前大家都是一个分位上的人,如今陡然拉开了好远的距离,也就犯不上了。
玉漏听出她语气不善,轻声笑道:“她们原是千金小姐,我是做惯了的。”
丁柔讥笑道:“你费力做了这家里的三奶奶,难道不是为享福,还是为服侍人?”
“做媳妇的侍奉长辈,难道不应该?”
堵得丁柔没话可说,自蹲在炉边将一包药抖进黑罐子里。
玉漏捧着茶回那边榻上来,老太太呷了一口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她的丫头了。便向旁边小丫头吩咐,“你三奶奶的茶呢?净在这里傻站着!”
那小丫头忙赶去那边瀹茶,玉漏旋到下首椅上坐,一看天色,有丝鱼肚白了,就去拿安神药丸给老太太吃。想起桂太太交代她的那些话,格外留着心窥老太太的面色,是有些病气,显然那“孽星”的话也不全是捏造的。
那边已有药香飘过来,玉漏因问:“老太太吃这药吃得怎么样?”
提起来老太太便摇头,“好不好坏不坏的,手脚还是一样发软,头还是昏昏的。我们这岁数,吃药也不过是应个景。”
一时那药煎到浓时,玉漏刻意嗅了嗅,那味道并不怎样发苦发涩,十分温和,心下疑惑,什么治病的药这样柔?倒像是日常的补药了。她存下这个疑问,暂且没吱声。
倒是老太太问她,“镜儿还没起来?”
“我起来的时候他还睡着,暂且不用去史家了嚜。走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回,不知道这时候起没起来。”
老太太旋即皱起眉,“就是不用读书也该早起,下晌你们要到二府去拜叔伯,早上他还不赶着去见他父亲?他父亲没几时就要回京去了。”
玉漏发讪,只得说:“这会想必是起来了。”
老太太横她一眼,有些怪她不约束丈夫的意思。玉漏晓得是无事生非,桂太太稍微管一下大老爷她照样不高兴,反正她就是见不得人家太平。所以她也无需辩解,只要她挑出什么毛病,她便照着认错,如今要紧的是先把她哄好。
“今日午饭你们在哪里吃?”老太太又问。
玉漏道:“去姑妈那头吃,昨日没赶上去给她磕头,今日一定要去的。”
老太太想到碧鸳的清寂孤单,不免心疼。平常家人都不喜欢到碧鸳那头去,只一个芦笙爱去,不过是为诓哄她的东西。她不大喜欢碧鸳吃斋念佛,总觉得是给排挤在尘世外头似的。不过她也不能多关心,免得像偏心。再则是碧鸳自己愿意,何况她把个成了亲的女儿接回家长年住着,谁心里没点抱怨?只怕他们还担心往后碧鸳是不是也要分一份家财,嘴上不敢说而已。
她反着道:“你姑妈那头的饭菜寡淡得很,有什么好吃的?”
玉漏偏道:“这两日荤腥吃得多了,在家那一阵为招待亲戚,也是见天的鱼肉,反而腻着了,倒想姑妈那些清淡素菜吃。”
老太太嘴角不由得一弯,斜上来睇她一眼,“你姑妈待你还好。”
这不是疑问,玉漏忙跟着赞同,“姑妈念佛的人,心善心宽,没计较我出身微寒,处处替我想着。我进门前,姑妈还怕我嫁妆不好看,私下里叫人往我家里捎了一副翡翠头面过去。我还想着今日要还给姑妈去呢。”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晓得。”
“这也是姑妈心善仁慈,怕人家听见了我笑话我,所以不张扬。倒是芦笙不知怎么听见了,昨日还说呢。”
“说什么?”
玉漏笑了笑,“没什么,估摸是姑妈往日只疼她,瞧见如今也疼了我,小姑娘心里吃醋。”
老太太闷了须臾,哼了声,“那丫头,成日争吃争穿的,不像个大家闺秀,都是给她母亲养坏了,金铃就不像她那样。得了她姑妈多少东西,还嫌不足,难道要把她姑妈的库掏空才罢?给燕太太放纵的这样子,明日我非说说她们娘俩不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东西她们也去哄。”
玉漏亦在心头冷哼了一声,该!谁叫芦笙眼睛里没高低,真当她穷些个就不配做她嫂子了?这话连池镜也不曾说过,她算哪门子货?
她道:“听说芦笙不选王妃了,明年就该议亲了吧?这时候,是该收敛些性子,将来给人家一相看,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
这倒提醒了老太太,当下把院里最严苛的全妈妈叫来跟前,说明日和燕太太商议后,就派她去好好教导教导芦笙规矩,免得明年议亲时闹笑话。这全妈妈是池家老人了,原是二老爷的奶母,想必二老爷那寡淡沉默的性情也有她一分功劳。这下芦笙可有好果子吃了,玉漏想着便觉痛快,一面听着老太太苛刻的嘱咐,一面在旁边将两手扣在腹前,眼睛事不关己地飘到藻井上去。
赶上池镜进来便瞧见她那副样子,仿佛皇上身旁立司礼监大太监,专管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也亏得皇上听得进去。他暗暗好笑,待全妈妈下去后,近前作揖问安。
老太太正预备掂他过错子,没想到他倒按时按点来了,只得道:“领你媳妇去给你老爷请安,再回房去吃早饭吧。”
这厢出来,池镜的笑浮到面上来,引得玉漏疑心,“你笑什么?”
池镜吭地敛了笑,摇头道:“没什么。你忽然叫我想
起一个人。有时候我想,你生为女人倒是委屈了。”说完又攒起眉头,“不过要是生为男人,又苦了你了。”
玉漏哪里能猜到他将她比作太监,只觉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懒得理他。不过她令他想到一个人,谁?是他外头那个女人,还是旧日相好?果然这天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既然没有,她也不苛刻,心下觉得淡然,怕只怕外头那个女人很费钱,亏得昨日将银箱子的钥匙诓到了手上。
此刻曦微轻照,由那些花影叶罅里照在她面上,一点一点悦动着,像她眼睛里的光。池镜在旁看着,觉得那些光点仿佛在他心里悦动,使他常年阴湿的心有了斑斑点点的温暖,他想到要和这个人厮守终身,感到欣慰,倘或她能爱他些就更好了。
他去握她的手,玉漏觉得忽然,不自在地挣开了,“人家看见了要笑——”
她有诸多理由躲开他,反正此刻是池家三奶奶了,不犯着再讨好他。池镜思及此,扫兴地将手收回袖中。
到雁沙居磕头,赶上个小厮进来回有两位户部的大人来拜见,池邑自然也不留他们吃早饭,只说:“我这里倒不必天天来磕头,是个礼数就成。”
要走时又叫池镜,“你也随我去见见二位大人,将来你科考出来,总要和他们打交道。”
池镜只得跟着去,玉漏又在屋里坐了会,看见太阳从窗上丝丝缕缕地斜照进来,想起了西草斋。好像凡是二老爷的地方,总透着幽静孤僻,想必京城的宅子也是一样。
这屋里的丫头是燕太太那头调度过来的,玉漏怕人说她因为公公事不多便不大关怀,少不得问那丫头一句:“老爷搬到这里来还惯么?每日都做什么呢?”
丫头待理不理地道:“老爷住在哪里都是一样,每日不过出门访人,或是在家应酬些大人。我们老爷忙得很,难得回来一趟,谁不赶着巴结他?”
言下之意好像玉漏此刻问他也不过是巴结,她便不问了,往碧鸳那头去。这两处地方简直远得刻意,玉漏额上生生走出了些微薄的汗,到底将进三月了。
一道秋荷院,碧鸳迎面便问:“是从你老爷那头过来的?”
玉漏想着婚事她帮了大忙,不觉亲近,笑盈盈答应了声,搀住她踅进罩屏,“姑妈榻上坐,我给姑妈磕头。”
碧鸳受了她的礼,打发丫头去瀹茶,“镜儿怎的没和你一道来?”
“老爷叫着他外头会客去了,听说是户部的两位大人。”
碧鸳捻着多宝串叫她榻上来坐,“你老爷见天会客?”
“听丫头说是,成日不是有人请出去,就是有人到家来拜。下月要回京去,只怕外头听见了,应酬愈发多。”
碧鸳面上浮起些惆怅,脸半垂下去,叹道:“下月就走了——行李都打点了没有?”
玉漏窥着她的侧脸,心下疑惑,怎么这兄妹俩又像要好又像不要好的样子?她句句照实说:“老爷说不急,走前两三日再收拾,他也不要另买什么东西,太太问要不要卖些南京的特产捎回去,他也不要。”
碧鸳又是一叹,有丝幽怨的意味,“他那个人离家惯了,没什么思乡情绪。这也难怪,我们都算是在京城长大的,也说不清哪头才是家乡。”
玉漏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了一下,转而提起那副头面,“该拿来还给姑妈的。”
“说是送你的,又要你还什么?”她摇了摇手,不仅不在意,仿佛连这类话也懒得说,转头还是问二老爷的话,“他成日应酬,吃酒不吃?”
玉漏哪里晓得,她又不在跟前,只得摇头笑道:“这个倒不大清楚,不过这两日见他都精神着,不像烂醉过的样子。”
碧鸳微微仰起面孔来笑,眼睛望到对过的观音画上,有几点崇拜的光彩,“人家也不敢灌他,都知道他不大爱吃酒,稍微劝两句,他不吃也就罢了。官场上都晓得他的脾气,说一不二的,脸一板下来,谁都怕。他对你板过脸色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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