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池邑又觉得不能怪她,要归咎也是他的错。因为他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男人有错,何况她是他养大的,对她也有另一份责任在,他就是冤枉也不能喊冤,受了这些年的委屈,也不能叫嚷委屈。
他向玉漏招招手,叫了她过来,“你同你姑妈说一声,等我这次回去,就设法迫郑家写休书。往后她只管安心在家住着,不必多思多想,也不必怕他们什么。”
他说完便走了,留下玉漏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跑回房里去。不待她说,碧鸳就问:“你老爷和你说什么呢?”
玉漏一面窥她的脸色,一面道:“老爷说,他这次回去,定叫那郑国公家里寄了休书来,叫姑妈日后就在家安心颐养天年。”
碧鸳听后垂下脸去,渐渐微笑起来,又滚出行热泪,点头答应了一声,“嗳!”他到底做不到不管她,即便人是躲避着不和她说话。
玉漏见她哭,忙把眼调到别处去,心下大为振动,一句没敢多问,也没敢和金宝她们说。只待碧鸳去后,池镜回来,拉着池镜到卧房里嘁嘁议论,“下晌姑妈坐在这里哭了。”
一看她脸上有一丝如同发现什么惊天大案的惊骇兴奋的神采,池镜也不能扫她的兴,便问:“噢?为什么?”
玉漏眼睛汲汲闪烁着,要说又怕说的,“老爷说,回京后要逼着郑家写休书。”
池镜扣起额心,“这可不是什么易事,郑老太爷在朝中是有实权的,连皇上也忌他三分。他们家这些年非但不肯写休书,还在皇上跟前参了我们池家好几回,说我们池家把着他们家的媳妇不放,致使郑老太爷与老太太膝下无人侍奉,三令五申要姑妈回去,都是父亲在朝中周旋了下来。”
“这家人也不讲理,既不放手,索性当初就不该撒手让姑妈回家,后来又急什么?”
“那时候郑老爷赌气,想着姑妈已出阁的女人,回娘家不免受人白眼,在娘家吃了苦头,自然就肯乖乖回去,不承想姑妈在家一住就是这些年。”
玉漏因想,那二老爷回去岂不是又要和他们家打擂台了?到底是他疼妹子,这阖府上下,倒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有些人情味,怪道姑太太那副样子呢。
转头又问池镜:“你去找兆大爷说什么?”
池镜笑道,“我去找他做什么?不过藉口躲出去,好让姑妈和你说话。我在屋里,你们女人间说话只怕不大便宜。”说着走去龙门架前脱氅衣,抱怨着,“这天热起来了,园中走一趟就出了些汗。”
玉漏不禁扭头拿眼斜着打量他,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和人说,心里真是能藏事。这样的人城府深,可得堤防,万一将来夫妻不合,他暗地里坑害她怎么好?她是信不过人,眼下身单力薄地到了这里来,谁都不和她一条心,难免有四面楚歌的危机之感。
倒只有金宝还可信得过,不过金宝年纪也不小了,将来也是要出阁的。她想着,心里倏地冒出个念头来,因不急在眼前,便摁住没说。
可巧后头打发人来叫吃饭,明日二老爷回京,阖家是该聚在一起吃顿饭的。玉漏并池镜往后头来,听见传饭,还未摆上来,大家在那边里间稍坐。
当着池邑的面,燕太太又问了一遍玉漏收拾行李的事,像是故意做给池邑看的,好叫他知道她也记挂着他的事。池邑听后也说了句客套话,“明日我一走,这家里就全劳你操心了,老太太那头还烦你多去尽孝,有事就写信上京告诉我。”
燕太太答应着,眼睛瞟到下首芦笙身上,见她一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大为不忍,便想趁机叫池邑去向老太太讨个情,她自己是不敢去。
于是趁那头饭摆好,大家往那边过去,坐下来便故意说了芦笙两句,“瞧这丫头无精打采的样子,你父亲明日走,你怎么苦着个脸?”
池邑少不得望到芦笙脸上,“这是怎么了?”
不问则罢,一问芦笙便将刚端起的碗又搁住,一下扑在饭桌上呜呜咽咽大哭起来。哭得玉漏脸上发讪,池镜脸色发冷,池邑还是那淡淡的神色。
独燕太太拿胳膊肘碰碰她,“你有什么委屈趁你父亲还在家,还不赶快对他说,忙着哭什么?哭就能了事了?”
芦笙抬起脸来控诉,“老太太叫全妈妈来教我规矩,全妈妈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成日在我身上挑毛病,叫我吃也不能好吃,睡也不能好睡,连走路她也说步子迈得大了,拿了条绳子栓在我脚上,这几日弄得我起座难安!求爹去和老太太说说,不要我学那些规矩了吧,就没见四姐姐学!”
池邑一听那个“爹”字便倒了胃口,想起从前那个男人来。那原是他们京城府邸里一个小管事的,相貌平平,也没个眉眼高低,自以为和燕太太有了什么瓜葛便是捏住了池邑什么丑事,趁燕太太生产那日,竟敢拿此事来讹,对池邑扬言,若不给他一千银子,便宣扬出去。自然次日出门办事,就从山上跌下来摔死了。
可见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芦笙这品性脾气,倒和那个人如出一辙。池邑懒得理会,只说:“四丫头用不着学,自小就懂规矩,你学学也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天底下就没有不吃苦单享福的人,你也不例外。”
芦笙呜哇哇张嘴就是一通分辨,聒噪得连燕太太也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池邑全没了胃口,搁下碗走了,临前还和燕太太说:“你这女儿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燕太太一看他脸色发冷,忙应不迭,转头叱责芦笙几句。隔日送了池邑出门,玉漏到碧鸳这头来挑衣裳,便将此事特地说给了碧鸳听。
第68章 经霜老(〇七)
“老爷的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芦笙又不会看人眼色,还在那里哇哇乱哭。哭得老爷心里发烦,丢下碗就走了。好好的吃顿团圆饭,又吃成这个样子,下次老爷回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玉漏一壁叹息着一壁暗窥碧鸳的神色,果然碧鸳听着就不大高兴,听到后头那句更把蛾眉轻蹙,恨了眼道:“芦笙也太不懂事了!好容易她父亲回趟家,她净拿那些没要紧的话烦他,连人走时还不给人个清静!”
“她给全妈妈约束得紧了,不习惯。”玉漏不以为意地轻声笑着。
“她父亲说得不错,她也该人狠狠管一管了。家里的女孩子不多,算上二府四府那两边,统共六.七个姑娘,没一个像她那样的。也怨不得二府四府的人背地里说她没教养,也怨不得老太太见了她就生气。”
话音未绝,就听见丫头在廊下招呼,“五姑娘来了。”
随即听见芦笙喊着“姑妈”进来,这里才在抱怨她,谁知说曹操曹操到,碧鸳
自然厌烦,只淡淡应了声问:“你今日不学规矩了?”
芦笙踅进罩屏里来,看见玉漏在榻那端坐着,竟不理她,一屁股挨着碧鸳坐,“全妈妈家中有事,今日告假出去了。”
一面说,一面便将碧鸳的胳膊吊住,又要撒娇。碧鸳心烦得紧,原本素日待她好些,不过是为叫她背池邑的家书给她听,如今既有玉漏这样知高低有分寸的侄媳妇在这里,往后也用不上芦笙了。心里便冷淡下来,抽出膀子道:“端了凳子底下坐,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子坐没坐相,只管把人缠着。”
芦笙将下嘴皮子翻一下,自去搬了马蹄凳到跟前。碧鸳又问:“你三嫂在这里,你也不见个礼问候一声?你这样子,难怪你父亲生气!”
几句说得芦笙面上挂不住,勉强叫了玉漏声“三嫂”,低下头去,又不说走。原来芦笙送了她父亲出门,回房听说玉漏到碧鸳这头来拣衣裳,她心里也盼着来拣两件她姑妈的好衣裳穿,便跟着过来。
捱延一阵,总算听见碧鸳叫丫头将那几身没穿过的衣裳抱到这屋里来,摆在榻上,果然都是簇新的。碧鸳叫玉漏来拣,玉漏先矜持两句,也不好过分推辞,否则显得太假,既不要,又来做什么呢?
拣了一身绾色长衫配着烟灰罗裙,碧鸳又让丫头去卧房里拿了个小锦匣来,取出只玛瑙细镯,“这镯子配这衣裳正好。”
“这东西贵重,我怎好再受姑妈的?”
碧鸳强道:“这衣裳就要配这镯子才出色,我如今也不爱这些东西了,给了你也不算糟蹋了它。”
“那我这件鹅黄的该配个什么?”芦笙插话进来,提着拣好的一件鹅黄衫子比在身上问碧鸳。
碧鸳心下越看她越烦,懒得理她,“我先时给了你那些首饰,你随便拣一样配着就是了。”
芦笙分辨这口气大约是没首饰给她,大为失落,又不好强要,只心恨着玉漏,怪她分了碧鸳的宠爱,又抢了她的份子,往后更是再不肯给玉漏一个好脸,背地里又将玉漏往日的旧事翻腾出来和她屋里那几个丫头谈笑议论。
不日玉漏便听见背后有人对着她指指搠搠,自然先前也有,不过那时候刚成亲,忙得听不见。现下成亲近一月光景了,稍有空闲下来,耳朵不必竖着也有闲话往里钻。无非是说她在唐家凤家的旧事,唐家毕竟门户隔着门户,许多事情不大清楚,凤家不犯着去刻意打听,自有个络娴在那里替她宣扬。更兼满月回门,笑话她娘家的话也生出好些。
玉漏偶然听见,不作理论,本来是事实,还要急着去分辨,更显得她小家子气。索性就让他们说,不信还能当一辈子的新闻说去!尽管这样想,也难免不高兴。
偏这日大早那珍娘还要来问她:“他们说三姨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和那凤家大爷很相好,为这事将凤大奶奶也得罪了,怎么后来又不好了呢?”
三姨长三姨短的,叫得玉漏愈发来气,乜了她一眼,“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珍娘挽她在榻上坐,倒了盅茶来,“屋里只有咱们娘俩,三姨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听他们说得难听,就想着问问清楚,往后倘或再听见那些话,也好替三姨分辨分辨。”
“没什么好分辨的,原先是在凤家,后来凤太太过世,凤大爷为守孝,就将我打发回家去了。这有什么值得他们鬼鬼祟祟议论的,难道他守孝,我还要守着他永世不嫁人不成,我和他又不是正头夫妻!”
珍娘见她生气,那张嘴偏还管不住要说,“你不知道他们讲得多难听,说三姨又不是清白身子,在什么唐家凤家不过是没名分的下人,偏到这里来一下做了三奶奶,不知哪世修得这福气。又说姨父先时和凤家大爷是朋友,常到那府里去,没准那时候三姨就背着凤家大爷和姨父勾勾搭搭,不然姨父怎么好端端的偏就瞧中了个丫头?”
她听人家讲,自己也有些信,瞟着眼看玉漏,怎么看怎么有些不服。
本来闲话最怕传,装着听不见也就是了,偏她还要在这里鹦鹉学舌。玉漏听得大为光火,恨她是个没脑子,一拍炕桌道:“你怕我听得不清,还要来传给我听怎的?”
珍娘吓了一跳,自己也委屈,“三姨在上头可以装作听不到,可我在下头成日受他们的气,他们还只管当着我的面说。就说那个丁香,成日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姑娘,没见识就罢了,就怕忽然涨了些见识,从此就过不了先前的苦日子,一门心思要攀高。这话到底是说我呢还是说三姨呢?”
原来是为她自己受了委屈,要玉漏替她出头。玉漏心眼一动,才不着她这个道,丁香就是再看她不惯,也晓得个上下,不敢当面来顶撞。大家得过且过就罢了,她又不重用她什么,何必去问她,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倒是这珍娘,人又贪又笨,非但不能帮她什么,反倒处处给她添乱现眼,还真是她娘选得出来的人!
因此打下主意,向她幽幽一笑,“那你去叫丁香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珍娘只当是要为她报仇,高兴不已,忙不赢地就去房里传话丁香。丁香也当是玉漏要替珍娘打抱不平,赌气过来,梗着脖子便问:“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漏打发了珍娘出去,扭头便和气地微笑起来,“近来珍娘给你添了不少乱子吧?她那人一向是没见识,兀突突跟着我到了这里来,许多东西没见过没听过的,是不是闹了不少笑话?亏得你和她磨了这一月,我方才问她,对府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的,这倒不怪你教得不好,只怪她自己太笨。”
丁香脸色微变,预备了一筐要和她理论的话忽然也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只得勉强一笑,改口道:“许多事我说了她好几回她就是不长记性,譬如我说三爷早饭从不吃干饭,厨房里也都是做稀饭,偏昨日早上打发她到厨房里去要一样椿芽炒鸡蛋,她去了看见那稀饭,非说爷们儿家早上吃稀饭不顶事,硬叫厨房里重烧了干饭,可不是三爷没吃?我们三爷又不是她们乡下田地里的男人,又没那些使蛮力的地方,早上吃那么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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