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筱炸毛的传音就在云摇识海里激荡起来:“师叔!再不劫狱就完蛋了!那群怕死的疯子们要在明日公审寒渊尊了啊?!到现在戍城外面还围着一堆要众仙盟负责到底、必须处死魔头还他们太平盛世的愚民呢!!”
炸得识海都麻,云摇才终于等到了她的空隙,轻叹了声:“劫狱简单,我一剑就能劈开,然后呢?”
“然后,然后当然是将寒渊尊带回乾门,藏起来!”
“你当世人痴愚至此,会不知是谁劫狱救人?”云瑶无奈,“到时候众仙门和仙域万万凡人齐聚山门外,天下激愤,要乾门交出魔头,又当如何?”
“那有什么,我――”
“你或许心志坚定,但乾门其余弟子呢?一个问题问一遍时坚定,一日一遍问上千日万日,你确定乾门弟子人人经得起这一问?”
“我……”
丁筱想说确定,却不由得语塞。
何须千万遍呢。
如今两域弑魔之言滔滔,乾门内即便不说,早有亲历过那一日身周剑意凌颈、血流成河的弟子们不那么坚定了。
能抵得住千言万语而心性弥坚者,终究少之又少。
愈想,丁筱愈是有些绝望,但还努力撑着最后一丝希冀:“那师叔三日闭关不出,可是想到什么为寒渊尊正名的法子了?”
云摇眼神微晃了下,声线却平静无澜:“从他入魔,又当天下人面杀尽浮玉宫最后一人时,眼下局面就已然注定,再无挽回余地。”
丁筱苦声:“真没办法了?”
“没有。”
“……那师叔还让我来剑狱做什么?”丁筱有些怨气地问。
“给我当个挡箭牌。我去见慕寒渊一面,但不方便以自己的身份露面。”
“为何?”
“……因为我是乾门小师叔祖。”
云摇回眸,那一眼下,近乎凉薄冷情得寒心,“所以,我不能跟世人认定的魔头有半点牵系。”
“――”
丁筱愣在了原地。
半晌才回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跟了上去。
-
对云摇来说,装作乾门里一个爱慕师兄而来看望的小弟子并不难。而有丁筱这个近两日在议事堂内动辄“舌战群儒”的知名乾门弟子的脸作保,叫剑狱的守狱修者放行也简单。
毕竟仙域人人省得,乾门若想劫狱,谁都拦不住。
――或许有人巴不得他们如此作为。
丁筱被云摇留在了剑狱外。
云摇随着其中一位守狱修者,迈进了这座建在雪山之巅的森冷剑狱内。
今夜沉云蔽了月色,剑狱中也昏寒更甚,云摇随在守狱修者的身后,一步步向着剑狱深处走去。所过的设了禁制的牢门内,关着的尽是些不见天日的魔修。血腥气混着肃杀的雪意,扑面而来,叫她忍不住蹙眉。
……她实在难以也不愿想象,慕寒渊那样的人,要如何身处这样一座肮脏昏黑的牢狱内。
“咚咚。”
守狱修者终于在一座牢狱前停了下来,他手中惊木敲了敲牢栏,一边以特制的法阵灵匙解开牢门处的阵法禁制,一边朝着里面的昏黑处开口。
“慕寒渊,你师妹来看你了。”
“……”
这一声在夜色里尤为明显。
牢门打开,守狱修者将牢门阵法重新合上,然后才对进去的云摇道:“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有什么话想说,尽早说吧。”
那人有些同情地看了眼昏暗里,“明日便是绝巅之上的仙域公审,你们大概也就见这一面了。”
“……”
说罢,守狱修者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原本安静近死寂的剑狱内,顷刻便热闹起来。
临近这座牢房的数间内,全都探来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纷杂言语随之入耳。
“不愧是仙域鼎鼎大名的寒渊尊,都落魄到和我们关在一处了,竟还有师妹来探望?”
“哎哟,这名声太大也不好,你看,他一入了魔,仙域里多少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呢。”
“明日仙域公审?嘿嘿,老子来剑狱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这阵仗。”
“了不得啊,了不得……”
那些言语云摇尽皆入耳,也全不在意,她随手扔下一道术法,起光罩隔音,跟着便走上前去。
直到临近小窗,云摇才借着三分透过沉云的月色,望清了这座牢狱内的那人。
慕寒渊的身周被下了不知多少禁制,更有两枚锁灵钉穿过了他左手腕骨,将他困于那一隅方寸。
甫一看清他腕上血色,云摇眼神登时就变了:“悬剑宗竟敢妄动私刑,他们想死――”
“是我要他们落的。”
慕寒渊偏过侧首,雪似的长发拂过他魔纹满覆的墨袍,将他失血的面色衬得愈发冰玉般冷白。
云摇咬牙:“为何?”
“……”
慕寒渊沉默。
因为他神魂受损,无心旁顾,若那个慕寒渊再出来,他恐怕不得反制。
那就只有借助锁灵钉困锁灵脉里自愈之力,继而大量失血,他才能叫这副躯体保持在勉强续命的虚弱界线。也只有这样,那道神魂才能确保在他识海内,不敢妄动。
可是他该如何说呢。
告诉云摇,终焉火种,或说恶鬼相,根本不算什么,他其实才是灭世罪魁、万恶之源么。
那她一定会后悔,当年为何要将他这个祸害从魔域领回来了吧。
“师尊便当作,”慕寒渊在传音里哑声道,“我是在赎罪吧。”
“赎什么罪。”
慕寒渊垂眸,慢慢收握指骨,“你应已猜到了。”
“……”
云摇眼眸微颤了下。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望他那袭雪瀑似的长发,金莲玉簪早已不见。
而她所能感知的终焉火种……
就在他体内。
三日前赶到戍城上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只是始终不愿让自己承认。
“…我不会问你原因,”云摇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她眸色清沉,“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无论原因,理应受到惩戒。”
“……”
到此刻,慕寒渊才第一次微微扬起修长的颈,他仰眸看她,唇角似乎噙了一点极淡的笑。
“我知道。”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碰那些血色丝络。虽非我愿,但终究还是失言了一次。明日纵死,也不会有第二次。”
云摇眼瞳微缩:“你能彻底控制它了。”
“…是。”
慕寒渊笑得轻淡。
――终焉若灭,那场焚世之火,想来便不会存在了。
那一笑,那个“死”字,还有那人的眼。
云摇只觉刹那恍惚之后,她几乎起了一身冷汗――他竟真是一心赴死偿罪。
若不是身在剑狱之中,若不是明日便是仙域公审,若不是此刻她一言一行都要谨之再谨、慎之再慎――
云摇切齿,双手紧攥,忍住了没流露情绪把这个逆徒狠狠抽一顿。
三次深沉呼吸之后,云摇平复心绪。
“我三日不曾来看你一面,你可曾有怨言?”
原本云摇料定是一句“不曾”,然而。
“是有些。”慕寒渊轻声。
云摇:“?”
她下意识垂眸望向他,跟着便落入那情绪翻涌如海的眼底。
慕寒渊无声望了她许久,才笑了起来:“不过今夜见了师尊,又没有了。”
那一眼里至情至深,云摇不由地避开了眸。
袍袖下她微微攥紧了手。
“明日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师尊身后还有整个乾门,怎能为我一人辱乾门千年清名、冒天下之大不韪。”慕寒渊垂眸片刻,“明日公审,师尊会去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可以,师尊不要去了。”慕寒渊清声温和,像说旁人的生死,“我不愿师尊听得动气。”
“――”
她还用去听?
他一句就能给她气死!
云摇袍袖下的手指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穿着乾门普通弟子服的女子身影一动,便至慕寒渊身前。
她抬手攥起慕寒渊衣领,将人向后压抵在了嶙峋的狱中岩壁上――
“事关你生死,你叫我不要动气?”
慕寒渊似乎未曾料及云摇会有如此之怒,略微怔忪地靠抵在冰冷的岩壁上。
他仰眸望她片刻,忽低垂下眼笑了。
云摇的手不由地一松:“…你笑什么?”
“笑师尊,明明是我为魔、为恶、为逆,为何师尊却总对我抱有歉疚之心?”
“……”
云摇咬牙,“大概是我前世欠了你的。”
“是么,”慕寒渊眼神微动,“那师尊下一世还我好不好?”
“…什么?”
云摇几乎是心头一跳,险些以为他是看出了她眉心的仙格神纹了。
云摇下意识想退开,却被慕寒渊单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红尘佛子开了往生目,能辨人前世来生,”慕寒渊近乎执念地握着她手腕,他眼底情绪挣扎,想将她拉近,却最终还是克制下,“…师尊,若我仍有来世,你还愿收我为徒吗?”
“――”
云摇僵在了那。
她从未如此被迫直面慕寒渊眼底足以将她溺入其中的情欲,明日在他看来便是末途,于是那些曾压抑遮蔽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再毫无保留地尽是释出。
它们汹涌,狰狞,不掩恶欲,叫云摇如同被溺入海底,在窒息里听见最清晰而沉恸的心跳声音。
连云摇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神魂间翻涌交织的气息终于平下,她面色微红,回过神不觉有些咬牙切齿:“来世?你就只有这点出息么?”
慕寒渊微微一怔,继而勾起薄淡笑议:
“师……”
那个“尊”字未能出口。
云摇将慕寒渊的衣襟攥紧,向身前一扯,她单膝抵在他倚卧着的石榻边沿,俯身吻了下去。
慕寒渊身影僵停。
一点冰凉从她舌尖滑入他喉中。
与之同时,云摇耳边,响起了声术法灵力作祟下的寒蝉低鸣。
“……”
终于。
云摇松了口气,便欲退离。
只是一声碎裂绷响,云摇余光瞥见,锁灵钉连着的锁链寸寸崩裂,如烟消云泯。
――终焉之力。
云摇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妙。
然而还是晚了。
她方离开他唇寸许,就被那人尚血色潺落的掌骨抵着后颈,压了下去。
那是个压抑在温柔浅表下,近乎疯狂暴烈的吻。
他以指骨摩挲过她颈后的细腻,柔缓却不遗余力,唇间厮磨更是仿佛要吞吃掉她所有的呼吸。
“云摇……”
他在那一吻里带着颤音的唤声,叫她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栗。
直至慕寒渊侧身将她抵在石榻上,修长指骨扯住她腰间束带,欲将之撕碎的前一刻。
他忽地停下了。
那席长垂如雪的发落下,覆过她满肩,慕寒渊一点点屈身,将额首埋在她颈窝,如泣如喟:
“……师尊。”
第71章 动如参与商(四)
云摇仰在石榻上,望着剑狱的内顶,眼眸轻颤。
她抬起的手几乎要落上慕寒渊的发,只是终究在最后一线时慢慢攥紧,逼迫着自己放下来。
“慕寒渊,”她听见自己声音平得凉薄,“不要得寸进尺。”
“……”
伏在她颈侧,那人呼吸闻声一颤。
拨得云摇心弦都跟着沉下去。
但既然明知无果之事,愈是温柔,便愈是残忍。明日终局既定,她只有早作了断,才能叫他少再留恋不前。
思及此,云摇狠了狠心,抬手将人推抵开。
“明日公审,你早些休息罢。”
话声落下,云摇身影一动,已经无形无澜便突破了牢狱禁制,到了牢外阴冷的暗廊下。
不远处,刚拐过来的悬剑宗守狱修者撞见了云摇,他一愣:“你怎么出来的?”
云摇微僵了下。
暗恼自己离开得匆忙,连这一茬都忘了,她转过身时施上遮容术法:“学了一些破阵之术,唐突了。我这便离开。”
“等等。”
守狱修者检视再三,确定她身周没什么异常,这才点头将人放了过去:“行了,你走吧。对了,和你同来的那名弟子被你们宗门内的长老召回去了,她让我告知你一声。”
“多谢。”
云摇错身而过。
转过拐角,到前后无人处,云摇抬起左手手腕,将袍袖拉起――
左腕心处,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一闪而过。
“……还好成了。”
云摇彻底松下了这口气。
垂下袍袖,将那枚寒蝉印记掩去,云摇转身踏入了牢狱外的夜色里。
-
第二日的仙域公审的地点,就定在那座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上。
云摇踏上绝巅时,仙域内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已经到齐了。
梵天寺未至,浮玉宫满门尽戮――原本仙域内以四大仙门为首的格局已然支离破碎。
细数过往两月,根由竟不过只是数十日前,那枚从两界山进入仙域的小小天照镜。这一镜“照”得八方云动,九思谷、乾门、浮玉宫、悬剑宗尽数入局,甚至连藏身乾门的上古真龙与东海凤凰仙山都牵涉其中。
如今众仙盟几乎已是名存实亡,今日之后,仙域格局必又是一番新的洗牌。
而一切全看今日公审之果。
“……乾门小师叔祖来了!”
云摇踏入绝巅的公审广场内,四周压抑的低声议论间,不知谁忽冒出了这一嗓。
登时,整座公审广场内,众仙门修者的目光全数落来。
云摇的脚步微微停滞。
倒不是因为那些一瞬加身的瞩目,而是她望见了绝巅的刑台上,那道长发如雪的清癯身影。
禁制光阵叠绕在慕寒渊身下,平地拔起的金色光牢将他笼罩其中。
这绝巅上风雪不绝,终年严寒,慕寒渊灵力受封与凡人几乎无异,悬剑宗的人虽在除魔之事上格外愚直,但也未有意苛待,为他在单薄清衣外披了件玄色鹤氅。
那一身墨氅白发,愈发衬得他眉眼清拔,松形鹤骨。
云摇停了两息,扫下睫尾,转身去到了乾门坐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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