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雪忽然就不敢问了。
她摇了摇头,想起慕寒渊看不见,改作出声:“没什么。”
慕寒渊却想起:“以后,你莫要喊她云幺九。”
“为何?”
“她这个名字的来路,不太光彩,”不知想起什么,慕寒渊唇角的笑意都明显了三分,“不是亲近之人,这样喊她,她不喜欢的。”
“……”
若说之前是怀疑,那陈见雪此刻便能确信,方才在布施结界时,慕寒渊确是在听见那句“云幺九”后才分神回眸的。
是云摇因云幺九而特殊,还是云幺九因云摇而特殊――
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于师兄又有何所谓呢?
陈见雪快被心底的问题迫得失控,几乎又要咳起来,只是被她生生忍住,问道:“师兄既然如此了解她,刚刚为何还那样对她说呢?”
“……”
慕寒渊想起了那句“脏了我的手”的传音,恼怒得仿佛她下一刻就要动手将他这个不肖徒弟一掌拍飞出去――她却还是忍回去了。
和前面说的那些话一并,全都是她对他这个弟子的拳拳护佑之心。
然后把她自己气得不行。
慕寒渊不由轻笑着叹了声。
“因她护旁人时,从不看顾自己。”于是连那些弟子被撕破脸皮、对她生出的阴晦恼恨都视若无睹。
他知她傲气和剑术都是天下第一,对旁人所言所感从不屑一顾。
但他不喜他们以她作靶的恶意。
“……师妹,回去休息吧。”慕寒渊微微仰眸,“今夜的弟子值守,便由你来安排。他们今日若再见我,大抵会有些不自在。”
陈见雪攥紧了手指:“那师兄你呢?”
“我大概要彻夜值守了,”慕寒渊停顿,话声染了轻笑,“这样才等得到人。”
“……”
-
事实证明慕寒渊确是很了解他这个师父。
云摇绕着整个村庄外转了上百里,几乎把附近的山头厚土全犁了一遍,还是没翻到那个白日里跟在他们仙舟后面的鬼祟修者。
于是没能撒火,又带着一肚子气回来了。
夜里的村庄,只那几点盈盈烛火,在浓重的夜色里像鬼火似的,被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几缕残光掠过破败阴森的角落,蛛网颤抖,显得整个村子更可怖了。
云摇循着院里的灯火而来,正想斥一句是哪个不要命的,半夜点灯生怕招不来鬼吗?
然后就在灯火旁,看见了挽袍静坐的慕寒渊。
若说灯火如釉,那慕寒渊就该是那一胚世间绝品也孤品的瓷器,似冰似玉,剔透得勾人指尖欲落,见一眼就想上前,寸寸拿目光或指尖细打磨过。
灯下看美人,尤其美人遮目,连着夜色一起,纵得人心底恶念横生。
云摇看得放肆,也尽兴,像是生怕他不能察觉她在旁拿眼神“欺”他。
事实上她未掩气息,他第一时就已该察觉。
但慕寒渊一动未动,就任她看着。
终于还是云摇没磨过他。
红衣少女踩着夜色与被风摇晃的烛影,懒懒上前,靠上了他袖旁的桌棱。
“又看不见,点灯费蜡。”
不等慕寒渊开口。
“过了夜半还不睡,寒渊尊是在此处等什么,”他用过的茶盏被她勾进掌心,指尖抵着茶盏底,倒转一圈,又信手抛玩,带着好听的金铃晃动,“劫色的女鬼么?”
那句近本能的“师尊”已到了唇边。
听了这极不正经的第一句,冷白玉似的喉结滚低,又咽回去。
慕寒渊无奈:“……你还在生气?”
“哦,原来是送上门来给我消气的?”云摇冷嗤,把茶盏在他袖旁重重一扣,压得砰声,而她按着它就势俯身,几乎要俯到他漂亮的眉骨前――
狠人的势头做足了。
差点亲上那条月华似的、在夜色里格外勾人的银锻,云摇才忽想起来。
美人,但是个瞎的。
气势白做了,他看不见。
云摇:“…………”
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开口不是,闭口也不是。
云摇就这么僵硬地尬住了。
慕寒渊除了视之外的五感,在夜色里更加敏锐到毫厘。云摇身上带着淡淡的冷香,他分辨不出品类,但分辨得出只是她一个人特有的气味。
只是今夜里,它近得浓郁。
夜色打底,冰玉雕琢似的美人微微侧目:“…师尊?”
这一声极低极轻,一个恍惚,云摇差点分不清是神识还是声音。
于是红衣少女忽抖了下,慌退了两步出去。
“慕、寒、渊。”
再响在传音里,就是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恼火了。
慕寒渊有些不解,他并不知道云摇为何忽然又恼怒至极,迟疑过后,他只得低声回了神识传音:“师尊若是还未能消怒,我随师尊出气。”
“――”
云摇彻底气笑了:“我是能打你还是能罚你跪?”
慕寒渊略作思索:“都可以,随师尊意。”
“……你是不是吃定了明日还要进山,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提到这个,慕寒渊迟疑了。
“明日不须我带队,师尊若想出气,不必顾虑。”
“你不去?那谁去?”云摇蹙眉,心生不祥。
“我想请师尊亲自入藏龙山。”
“――”
难怪在这儿等她呢。
云摇冷笑,回头:“那你呢。”
“这村庄的情况有些古怪,尚未探明,只留弟子们值守,我不放心。”慕寒渊温声答。
“除你之外,陈见雪修为也不低吧,”云摇问,“为何不叫她去?”
慕寒渊微怔,似乎不理解为何云摇又提起陈见雪。
就像他也不能理解,白日里云摇为何要将不能给旁人听的话,单独传音给陈见雪。
那一刻,他是有些不太喜欢。
他才是她的徒弟,师尊为何要亲近旁人。
慕寒渊想着,垂低了眼,思索出了个极合理的理由:“师妹身体不好,不便进入山林雾瘴中。”
“……”
寂静过后,云摇被慕寒渊这派圣人坦荡气得哼出一声冷笑:“你师妹宝贝得很,就你师尊我身体最好,是吧?”
这一次,慕寒渊未作思索:
“师尊自然天下第一。”
“我――”
这般把人往戳破了天的方向捧的话,竟是从慕寒渊口中说出来的。
他还说得那般毋庸置疑、平静坦荡。
云摇确实懵了:“…寒渊尊,说大话会遭报应的。”
月色与烛火间,那人垂眸,很淡地笑了下:“不是,不会。”
不是大话,是慕寒渊笃定如此。
这三百年间他修炼不遗余力,就是为了叫世间质疑声尽数泯灭,叫人人见他便想起其师,谁也不许忘了她,云摇便永远是三百年前一剑压魔域的天下第一人。
……
只是慕寒渊却从未想过,云摇也会有在一个小小的阴沟里折戟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乾元第一云摇吹:慕寒渊。
白慕:无论是什么话,你都不该私下传音于她。
云摇:你凶我?
黑慕顶号:我才是你唯一的徒弟,有什么需要传音的私密话,只许传给我听。下回再给第三个人听,我就鲨了它:)
云摇:……你还是凶我吧。
第8章 琴在月明楼(一)
进藏龙山的前夜,山下这片村子却分外安静,无事发生。
天明后,慕寒渊点了一队弟子,让他们随云摇进山,探查这覆山的无名瘴气。
临行前他明言,进山后一切行事皆由云摇安排,不得有违,否则回来后依门规中“不敬师长”论处。
若是在一日前这般责令,弟子中兴许还会有不怕死的质疑两句。
而如今既有云摇那番驳斥在先,又有她一弦之威震慑在后,接令的何凤鸣几人再是不满,也不敢当着慕寒渊和陈见雪的面表露什么,只能粗声粗气地应了。
慕寒渊下令时,云摇单独站在一旁的院落外的古树下,正懒洋洋靠着树小憩。
不知是原身的原因,还是她自己的问题,云摇只觉着来了这方乾元界后就总是倦怠得厉害。识海里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
有时候她都快分不清那些事到底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了。
……大概因为活太久了?
听见身后走近的声息,云摇懒懒站直了身,抻了下懒腰。手串上的小乌龟壳耷拉下来,在日光底下晃了晃。
“师尊。”
慕寒渊的神识传音在识海里响起。
云摇蹙眉,转过去向身后来人:“用说的,我不想在识海里听见你的传音。”
触及那人覆目白绸,云摇顿了下。
对着个目不能视的可怜小瞎子,还是她独苗徒弟,她是不是语气太凶了点。
尤其是慕寒渊闻声后,像是微微一怔――若非知道眼前这位是四海八荒人皆仰之的寒渊尊,那云摇都要觉着这一刻他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在也只有那叫云摇错觉似的一息。
慕寒渊微垂首,将方才对弟子们的安排转述给云摇。
云摇听过:“哦。”
她侧了侧身,目光落过慕寒渊身后,何凤鸣几个被点上随她进山的弟子等在那儿。
见红衣少女眺来,为首的何凤鸣哼了声,扭开脸去。
云摇:“……”
云摇落回眼来:“入山就算了,还要我带一群小辈,万一丢了哪个怎么办?尤其那个何凤鸣,我看他全然不想同我走,不如还是留下来保护你身体不好的师妹吧。”
慕寒渊像是没听出她的嘲弄,脾气极好地温声道:“不论修为或是斗法,何凤鸣都是此行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了。有他在,能为师……为你分忧。”
分忧?
他不添忧就不错了。
云摇瞥他:“何凤鸣是最杰出的一个?那你呢,比他差不成?”
慕寒渊这一次停得有些久。
正在云摇思索是不是自己太跟一个小徒弟计较时,就听见慕寒渊低声问:“云幺九,你执意要我同去吗?”
“……”
慕寒渊问得认真。
云摇反倒是有些心情古怪了。
――他这说得,就好像她执意要求,他就会跟着一起进藏龙山似的。
慕寒渊道:“若你执意――”
“谁执意了。”
听不得第二遍,云摇面无表情地打断,转身:“让那群拖油瓶过来吧。须得赶在午时前,阳气最盛时入山。”
慕寒渊无奈,他转身间,银锻下察及云摇身侧利落干净的红衣轮廓――
莫说佩剑了,连块玉饰都不见。
慕寒渊神色微顿。
没一会儿,何凤鸣板着老长一张脸,带着几名弟子来到云摇身边。
“寒渊尊,”他行了剑礼,又一副捏着鼻子的表情转向云摇,“……云师叔。”
其余人照例。
看他神色不爽,云摇反而是心情好了。
她侧身勾了勾手,唤小狗似的:“跟好了。谁要是丢了,我可不会绕回来捡。”
何凤鸣恼火地转向另一边:“师姐你看她――”
“何凤鸣。”慕寒渊忽出声。
这一句仍是他最惯常的语气,温和从容,连神态都不见一丝变化。
但没来由地,何凤鸣就觉着罩在大太阳底下的身后温度掉了下来。
他噤声缩回去。
云摇轻嗤,“走了。”
何凤鸣几人灰溜溜跟上。
隔着白绸见那行为首,衣裙旁空落落的,不见一物,慕寒渊忽提声轻扬:“云幺九。”
云摇莫名其妙,但还是停下,扭头看他。
慕寒渊觉今日晴光潋滟,她一身红衣,站在光下,应当还是当年模样。
可惜看不见。
失明数日不曾有过半分着恼,直到此刻,寒渊尊才是真正第一次突然有些急切地希望,这毒快些清消。
三百年不见,他也想看看师尊是不是还是断天渊前那副模样。
“有话便说。”几息不见反应,云摇就没了耐性。
慕寒渊垂了眉尾:“你当真不带上鹤羽?”
“那把琴长得太冷淡,我不喜欢,”云摇懒声道,“换了你的悯生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拔下琴弦来当鞭子使?”
云摇在身旁几名弟子难以置信又恼怒的眼神里,勾了个散漫的笑。
眉心血蝶像扬翼欲起。
“怎么样,寒渊尊,舍得给吗?”
慕寒渊沉默。
云摇无声一哂,转身要走。
哗。
身后灵气波动。
“――”
那是悯生琴三百年来第一次以本体出现在她身后。
即便不去瞧,也已像是位暌违已久的老友,云摇神识稍触,便能感受到那琴身之上,如存过三百年月华流转之芒,润泽无相。
原来“鹤羽”当真比它不得的。
也不知这一张琴是谁所赠,该是寻了许多地方,煞费其心。
“…师兄!”
陈见雪难得急切,一句低声就把云摇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连带着她身后,何凤鸣几人似乎也是急了。
“寒渊尊!”
“万万不可!”
“寒渊尊怎么能任由她胡闹呢……”
“……”
到此刻,云摇才忽反应过来,他还真依她把悯生拿出来了?
“今日之事,是云幺九代我行责入山,她既要借,那我自当应允。”
慕寒渊的声音隐约传来,似是在跟他们解释因由。
“师兄!”
陈见雪向来温婉待人,说话也柔声柔气的,此刻都被急得提了声气:“可这是悯生啊,你一直珍重若性命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它做你贴身法宝,怎么能拔弦――”
“好了,别吵,我开个玩笑而已。”
云摇听得头疼,脚下毫不犹豫向着村外遁去:“你们慢慢叙旧,我不奉陪了,先走一步。――何凤鸣,你们还不跟上么?”
“……”
在云摇毫无停留的背影后,何凤鸣几名弟子犹豫两息,还是扭头御剑跟着离了山村。
不久后,他们身后的那片人影就模糊进屋舍间,再看不分明。
随便踩了根树枝上天的云摇这才将神识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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