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鞭炮在云昭脚下炸响。
晏南天没替她挡,只笑笑地站在一边。
浓烟弥漫,周围不知不觉隔离出了一圈无人地带。
“两个消息。”烟雾模糊了他的脸,神色看不分明,嗓音是带着笑的,“父皇快死了。通天塔快成了。”
云昭脸色微沉:“哦。”
二人默不作声往前走了一段。
“他用了秘法,具体细节我不得而知。”晏南天淡声开口,“大祭持续百日,百日之后,通天塔成。”
云昭蹙眉:“你确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只能确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那位帝王的寿数,就只剩这么多。
他必是要破釜沉舟的。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世人登仙。”他垂了垂头,“届时,我父皇便是新任人皇。这种事,你应该不会答应吧?”
云昭唇角勾起冷笑。
真是给这些东西脸了!点化人皇,他们也配?
她家太上那是自己拎着剑一路杀出来的。
不过即便心里一万个不屑,她也深知形势险恶――皇帝一个凡人,便能够凭借通天塔与秘法限制神身,更遑论那些仙神?
那些东西,必是她家太上的仇敌。
“当年人皇斩杀魔神,诛其魂魄,以十座神殿镇其三魂七魄。”晏南天望向云昭,“都给你放得差不多了吧。”
云昭:“啧。”
晏南天:“我只是提醒你,父皇也知道。”
云昭:“哦。”
他停下脚步。
转身,垂眸深深凝视她,神色认真:“我只能护你到这里,你现在掉头离开,父皇不会知道你回来过。”
云昭径直往走前,一步一步踏向熟悉的九重山。
晏南天并不意外,他低头叹了口气,大步追上她。
“见过父皇,你我再细说。”
*
永和宫。
皇帝歪坐在龙榻上,眼窝深陷,脸上有一股续命灵药强行吊起来的精神气。
他眯眼看了云昭一会儿,恍然道:“是小云昭回来了。太上尊者可还好么?”
云昭道:“你给他风光大祭呢,能不好。”
“哦……”皇帝毫不脸红,“对,朕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敬献尊者了。是不是啊,敬忠?”
老太监敬忠公公连忙笑吟吟道:“正是呢。”
皇帝抬手拍了拍龙榻扶栏:“云满霜实在不像话,这么久没个消息,你娘都发愁病倒了。敬忠,可曾给朕的二弟妹安排妥当?”
敬忠公公躬身道:“老奴岂敢不尽心?湘阳夫人那儿有御医们照看着呢。只是……近日需要静养,不宜打扰。”
云昭心下冰冷。
皇帝这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装也不装了。
没有什么能比他自己的生死更要紧,他会用强硬的手段排除一切威胁和阻碍。
皇帝望向晏南天:“太上尚未归位,你给朕把小云昭照顾好了,不得有失!”
晏南天垂首应道:“是,儿子知道。”
“朕乏了。”
“父皇保重龙体,儿子告退。”
*
一路沉默。
宫墙高阔,威压沉重。
踏过青石地砖大道,出了禁城,沿山道往东走,便是熟悉的东华宫。
宫门阖紧,晏南天放下绷了一路的肩膀,笑着告诉云昭:“不用担心,湘阳夫人精神得很,成日在那骂人。不好骂父皇,便骂云满霜。”
云昭:“哦。”
西殿两扇大门敞开,仿佛避嫌。
云昭不问,晏南天也不好主动开口提温暖暖,二人沉默着踏入正殿。
一应陈设与当初一模一样。
她用过的东西他都留着。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他请她坐下,挽袖抬手沏上茶。
云昭问:“没给我下药?”
晏南天失笑:“我是那种人?”
云昭面无表情:“你是。”
“不。”他道,“我不来阴的,我都明火执仗。”
云昭:“……你还挺自豪。”
他笑着轻轻摇了下头,取过她面前的茶盏饮下,一滴不剩,翻空杯给她看,“放心了?”
云昭的目光变得十分古怪。
晏南天:“?”
她一脸无语:“要是里面有那种药,你喝了那种药,我怎么就放心了?”
晏南天:“……”
他往榻栏一倚,“给你透个底。我想要的,是与你回到从前。但凡还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愿意跟你闹僵。”
“啧。”云昭直言,“你就是欺负我家太上不在。”
晏南天笑:“是,那又怎样?你需要我帮忙。”
“行。”云昭点点头,“说吧,你的打算。”
晏南天重新沏好茶,推给她。
他望着她笑:“我那日说的话,你终究是听进去了。”
在凉川时,他曾向云氏父女交过底。
皇帝不死,太子永远是太子。
皇帝若成了万寿无疆的人皇,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一定没有好下场。
晏南天绝不想看到通天塔修成。
云昭哪怕信不过他的人品,也不会怀疑他的野心。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天然盟友。
他盯着她,眼神复杂。
“你这次就是回来找我的,云昭。”他缓缓开口。
云昭:“对。”
他很慢很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极轻地摇了下头,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惨笑:“你是当真把我放下了。”
云昭:“对。”
他嗓音干涩:“连恨都没有了。那个人,他就这么好?”
云昭:“对。”
晏南天怒:“你是个回音壁吗对对对。”
云昭:“……哦。”
他点点头,神情好气又好笑:“行,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没心没肺。说正事――我怀疑,通天塔里面正在搞人祭。”
云昭神色微凛:“哦?有证据。”
晏南天眯眸,透过黑木雕花大窗,遥遥望向通天塔的方向:“有一些,但不是直接证据。若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发此事,定能打乱他的步调――如今上下一心,万民同祭,得先破除这个神圣金身,下一步行事才能方便。”
云昭沉吟点头:“不错。”
“人祭之事一旦暴露,朝廷内外必有反对声浪,趁他分心无术,你我便可以把湘阳夫人接出来。”
他知道云昭在意什么。
一听这话,她果然冲他笑了笑。
晏南天眸光发软,不自觉地随她一起笑。
云昭拍板:“那就行动!”
看着她眉眼放光、神采熠熠的样子,他只觉胸腔中那颗心脏一阵阵钝痛。
她就这么放下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晏南天收敛笑容,硬下心肠,缓声开口:“云昭。”
云昭:“嗯?”
他轻笑道:“做这件事,我要冒太大的风险。一旦失败……不,哪怕成功,我再脱不了身了。”
云昭敷衍安慰:“没事,我会让太上保护你。”
晏南天:“……”
他深吸一口气,向她陈述利害关系:“父皇已是孤注一掷,哪怕暴露了人祭之事,遭遇铺天盖地的反对声,他也必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推进祭祀。”
云昭懂了:“祭祀终结之前,我家太上来不了。”
晏南天颔首:“是。我只能站到风口浪尖,与造反无异。”
云昭眨了眨眼睛:“你辛苦了。”
晏南天:“……”
他扶额笑。
“阿昭。”他道,“我这是在自寻死路。若不是你来,我绝不会走出这一步。我付出这么大代价,你又打算付出什么呢?”
云昭认真道:“我全力助你。”
晏南天低着头笑:“那可不行啊。阿昭,这件事我不是非做不可,但你是。”
云昭眯了眯眸。
他缓缓抬起双眼,图穷匕见:“我赌上性命,你也要拿出相当的诚意。不然没有这种好事的。”
云昭:“你说。”
他倾身,手肘压在矮案上,靠近她。
“我手上有一副药。”他定定望着她,额角有一根青筋在跳,“服下它,便会忘记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原打算自欺欺人,服了这副药,忘记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只当你死在外面了,把你当作亡妻,惦念一辈子。”
他盯着她,目光轻闪。
他声线温柔到阴毒:“但现在……”
云昭立刻便明白了:“你现在想要我吃了它,忘记你和温暖暖的糟心事,也忘掉我和太上之间的事。”
晏南天微笑:“对。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可以考虑。我方才说了,我不跟你来阴的。”
“不用考虑。”云昭面无表情,“药,拿来。”
他沉下脸,盯了她好一会儿:“你想清楚了?”
云昭冷笑:“我不吃,你会帮我?”
晏南天直言:“不会。”
“那还磨蹭什么?”
“好。”
晏南天扬袖,拍了拍双手。
两个人沉默坐在窗榻,他盯着案桌上的茶盏,她东望望,西看看。
这东华宫与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回到当初吗?
时间点滴流逝,日影走过一格窗棂,白玉盏装盛的汤药端了上来,放在云昭面前。
她的指尖轻轻拨动这只盈润的玉盏,汤药散发出奇异的香。
她问:“自欺欺人你也高兴?”
他道:“高兴。”
“行。”云昭盯着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杯盏,放到唇边。
当着他的面,仰头一饮而尽。
晏南天睁大双眼,一瞬也不曾错过。
他盯着她,看着那汤汁点滴落入她花瓣般的唇中,尽数咽下。
他陡然出手!
云昭:“嘶。”
他捏开了她的嘴巴,动作急切,略带粗暴。
他上上下下察看,确认她没把药藏在嘴巴里面。
他的手指开始发颤。
她喝了,她真的喝了。难以置信,但她真的喝了。
“阿昭……阿昭!”他松开手,蓦地掩住心口,狂喜到疼痛,“阿昭!”
云昭不动声色,把空掉的白玉盏放回案桌。
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家伙N瑟的样子。
大婚夜,交杯酒。
东方敛挑眉坏笑――没想到吧,从举杯开始,都是幻象!
她现在也会这一招了呢。
第95章 你的元阳
夏日的暖风拂过庭下花树。
云昭摁住额角,轻蹙眉心,一阵头晕目眩。
神魂仿佛被掏空。
晏南天起身绕过窗榻,走到她身边:“别硬撑,睡一觉就会好。”
云昭竖起手,制止他触碰。
她忍着疼咬破指尖,撩起衣袖,在左边手腕写下“通天塔人祭”五个血字。
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这一行字,一字一顿告诉晏南天:“我会记得,手腕上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你若动了它,休怪我疑心病重,与你鱼死网破。”
晏南天垂眸失笑。
他挑眉问:“阿昭是在担心,我不爱江山爱美人,不去以身犯险,甘愿做个万年储君,只与你双宿双栖?”
云昭只盯着腕间的血字,不说话。
晏南天叹息:“你对我的‘深情’可真有信心。但是阿昭,一个男人若是沉溺于温柔乡,失去进取之心,是要让人瞧不起的。我不会那样。”
她抬头望向他。
她的视线很明显在摇晃,她扯了扯唇,强撑着冲他扬了下手腕:“反正我会记得这里有东西!你最好别碰。”
晏南天颔首:“知道了。”
云昭神魂疲倦,扶着窗下矮案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床榻,一头栽了进去。
右手紧紧攥住左臂。
手肘再往上,便是那一片染了药汁、还未干透的布料。
*
云昭醒来已是第二日。
头还有些疼。
她睁开双眼,恍惚间对上了晏南天的视线。
他坐在床榻边缘,垂眸看着她。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终于,晏南天微微勾唇,浅笑轻嗔:“怎么傻乎乎的?”
他的眸光在不自觉地轻颤,他无意识地掐住掌心,掩饰狂乱的心跳。
云昭盯着他,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晏南天的心也不断往下沉。
事到临头,再沉稳的人也难免心慌,生怕那药不起效果。
“晏南天。”云昭缓声叫他。
这一霎,晏南天只觉自己站在了断崖边缘,只等她开口宣判。
她皱起眉头,迷惑不解:“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晏南天:“……”
半晌回过神,他难以抑制地笑出声。
看她沉下了脸,他仍然止不住笑,唇畔眼角堆满笑纹:“……小云昭,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不然呢。”云昭嫌弃道,“你怎么回事?老了好多!”
“……”
晏南天笑到捶床。
半晌笑够了,他扶着腿,晃悠起身,取过打磨得剔透的玉镜照了照自己。
瘦削,苍白,唇色惨淡。
回眸仔细看她,见她颜色更胜过从前。
心脏忽一痛,然后泛起密密麻麻的喜悦。
他走回床榻旁,落坐,广袖沉沉铺到她身边。
“小没良心。”他道,“我出门那么久,坐了行天舟,你也不懂得关心一句。”
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云昭:“?”
她见鬼一样盯着他:“晏南天你不是吧,坐个行天舟,到你嘴里怎么跟坐牢似的。”
晏南天:“……”
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阿昭。”他微微偏了下脸,笑着摊牌,“我为何坐不得行天舟,你不是知道么。”
云昭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就坐不得行天舟了。”
晏南天瞳仁微震,皱眉问:“你不清楚我为什么难受?太湖,游舫,太监……”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他定睛观察她的反应。
她毫无反应,甚至有一点不耐烦。
云昭:“说什么怪话,你有病就去吃药。”
晏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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