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
他缓缓偏头,与她对上视线。
他把狭长的黑眸一弯,假笑道:“办正事,知道了。”
鬼神消失在原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陈平安原地踱步,“这怨魂枯骨阵不是魔神屠杀凉川百姓做的吗?怎么会有士兵鬼?啧啧啧,看来我又要改写历史了!”
遇风云忍不住纠正:“你那不叫改写历史,叫更正史书。”
陈平安跳脚:“要你说!要你说!”
云昭:“……”
她望向凉川方向。
只见铺天盖地的阴骨兵像海啸一般涌过来。
月色下,泛起一整片密密麻麻的白。
众人心都凉了:“这,这还有救吗这……”
前有漫山遍野阴骨兵,后有张开血盆大嘴的青金湖。
倘若抛下这满城百姓,倒是还有希望杀出去。
但那不是军人所为。
重围之中,赵宗元的鬼身越来越弱,几近透明。倘若鬼魂可以自戕,他早已自刎而亡。
云昭朝他大喊:“赵叔叔你别寻死啊!”
赵宗元朗声回道:“我为阵眼,我死了,能救大家。”
云昭表情复杂:“你看看这些骷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并不觉得它们会老老实实‘嗖’一下爬回地底去。”
赵宗元:“……”
说话间,鬼神挺拔瘦高的身影掠了回来。
他径直落到赵宗元身旁。
赵宗元只来得及缩了下瞳孔,就被拖进了神魂幻象――鬼神从三千年前这些阴骨身上抓来了他们生前的记忆。
云昭大怒:“不带我?!”
她掠向那两个鬼,抓起东方敛的手,拎着他指骨,手动敲自己肩膀。
“笃!”
*
眼前是熟悉的陇阳道口。
烈日高悬,血气扑鼻。
只见那狭窄的山道口早已被血泥淹没,正中处,懒懒站着个血人。
与传说不同,他并不是一手执剑一手挽枪。
他已独守这处谷道血战了几个时辰。凡间兵器哪里经得住这么造?
他手中的兵器都是从手下败将的尸体上摸来的。
摸到什么用什么。
他姿态散懒,目光冷倦,唇角挑着笑――杀得太多了,人已经杀麻了,戾气杀意什么的都懒洋洋提不起那个劲儿。
他的视线扫到哪里,哪里的敌军便齐齐哆嗦着后退。
他扬了扬手中兵刃:“来,继续。”
他的嗓子早已经嘶哑失声,但就这么几不可闻的一句话,落入敌阵,石破天惊。
最前线的敌军又齐齐退了一步。
有人已经吓破了胆:“他不是人,是恶鬼,杀不死,根本杀不死!”
后方又有军令,必须即刻拿下陇阳道,杀进凉川。
将领一声令下:“拿下凉川是神灵的旨意,弟兄们,不惜一切代价,给我上――杀啊啊!”
监军举起大刀,众人咽着唾沫,颤颤围上。
“不、不好了,凉川来了援军!”有人惊恐地喊。
云昭望向陇阳道另一侧。
果然见一支凉川骑兵打马而来。
“阿敛哥!”
几名年轻的将士落到那个一身血气的杀神旁边。
看清眼前的尸山血海,几个小将嘶嘶倒抽凉气,错愕难言。
“竟……竟是真的……”
他们飞速对视一眼。
“阿敛哥!”一名青年低头道,“不用打了,他们发来了信,只要我们放弃抵抗,就绝不会伤害凉川!”
东方敛恍若未闻,只懒淡地继续盯着前方道口的敌人。
“阿敛哥?”
东方敛扬起手,轻轻动了下手指,示意不必再说。
“阿敛哥!”青年沉声道,“别打了,万一惹恼神灵会害死人的!军中已经决定投降,回吧!”
东方敛径直往前走。
他斜提着一把豁口的长剑,剑尖擦刮在地,刺起一线冰冷的火花。
他行前一步,半包围上来的敌军就下意识后退一步。
云昭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视野早就模糊得只剩血色,也听不大清楚旁人在说什么。
他只想守住这个地方,说了不放过一兵一卒,那就绝不放过一兵一卒。
他一步踏出,只抬眼一瞥,便又逼得看不到尽头的敌军连连倒退。
他的刀尖直指前方,并未防备身后。
身后袭来飞箭和枪尖时,他只来得及皱了下眉,没能闪躲。
“嗤。”
云昭心跳停滞。
“对、对不起了,阿敛哥。”全程低着头的青年嗫嚅道,“我不能让你害死大家,他、他们愿意接受投降,我们也得、也得拿出诚意来。你、你杀了他们太多人了……我们只是,为了大家……”
“好!”敌军将领大笑,“好!记你一功,当赏!”
许久,那个遭遇背刺的血人一动未动。
剑尖斜斜触地,支撑着他的身躯。
他眉眼冷倦,黑眸淡淡望着前方。他从头到脚都是血,有没有吐血也分辨不出。
敌军将领挥了挥手,众人咽着唾沫,紧握刀兵,极其警惕地靠向前。
第一个士兵从他左侧越过。
第二个士兵从他右侧越过。
他定定站着,许久,竟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补刀。
就像游鱼避开一块巍然不动的礁。
将领犹豫片刻,也快步掠了过去,没敢动手――怕就怕他在等一个机会,换命带走一个人。
也是被杀到胆寒敬畏了。
眼前画面凝固。
云昭环视四周,知道鬼神敲了赵宗元,把他带到下一处场景去了。
她追不上,也有点舍不得走――他孤零零一个血人站在那里,好可怜。
于是她越过遍地血泊,悄悄走到他的面前。
*
赵宗元难以形容自己心头的震撼。
人皇遭遇同伴背刺时,他差点咬碎了自己一颗牙。
“看见没有。”耳畔是一道清沉懒淡的嗓音,“没有什么愿力加身,并不被人期待。”
赵宗元胸腔紧缩,许久吐不出一个字。
对方并不期待他回复,拎起指骨,敲他肩膀。
眼前画面一变。
敌军控制凉川城之后,立刻封锁了四座城门。
随即开始屠城。
“为、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被踩在地上的青年痛声哀叫,“是因为东方敛惹怒了你们对不对?如果没有他,你们就不会杀人,对不对?”
将领微笑着一刀捅穿了他:“不杀人,哪来的十万生魂献祭给神灵做阵啊?”
“什、什么……”
将领拔出刀,嫌弃地甩掉血渍,偏头示意左右:“快一点。”
副将询问:“将军,小孩怎么办,还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嘿嘿?留下来?”
将领冷下脸:“留人可以,自己的命拿去填。”
副将神色一凛:“是!”
很快,凉川城中只余哀嚎和血色。
赵宗元抿紧了唇角。
半晌,他发出嘶哑的声音:“那您是如何,入道的?”
身后的鬼神低低地笑,拎起指骨,敲赵宗的肩膀。
眼前景象并无变化。
“……嗯?”
他偏了偏头,再敲。
依旧没有变化。
赵宗元小心地转头,视线相对,对方那双幽黑淡漠的眼睛,很无辜地眨了下。
*
云昭站在了血人面前。
她轻轻探出手指,碰了碰他握剑的手背。
冷硬得像地上的山石一样。
她抬眸,视线缓缓扫过他的身体。全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浅色叠着深着,干了又湿。
在遭遇背刺之前,他早已伤势沉重,体无完肤。
她一处处看他身上的伤。
每看一处,心脏便像是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攥一下。
这样的伤势足以让人痛成虾米,在地上来回打滚。
他却只是神色懒倦,眉眼恹恹。
他的身上看不见一丝戾气和杀气,但就是这么一个生死不知的人,吓得几万敌军只敢远远避着他,贴着左右山壁蹭过去。
‘我嫁的这个人,好厉害!’云昭真心实意地想,‘若我遇到这个时候的他,我定要跟他一起打天下!’
视线往上。
战甲破碎,底衫被血糊在身上,好像穿了一身大红衣。
他穿红色可真好看。
好看到刺眼睛,刺得她双眼发烫,逼出一层薄泪来。
“下次你还是穿绿的。”她轻声自语。
有风穿过这处血气密布的山谷,她的头发飘起来,落到他身上。
云昭吓了一跳。他身上全是伤,头发丝丝割上去,多疼啊。
她急忙动手把头发薅了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有人无声轻啧。
――头发不能随便给人碰是吧?
她的视线总算越过了他劲瘦结实的、被利器穿透的胸膛。
锁骨和喉结都有伤。
他骨相太好,糊了一脸血,也能看出远比寻常人漂亮。
脸上倒是没什么伤,大概有点余力都护着脸。
云昭心情一阵复杂。
视线一处处掠过,下巴,唇角,鼻梁。好看死了。
好看得叫人心口一下一下抽着疼。
她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他微垂着眼皮,神情懒淡,在她抬眸瞥他时,好巧不巧四目相对。
仿佛俯下身来看她似的。
云昭心跳停了一拍,定定望进他的眼睛,一时竟有些失神。
忽地。
他凝固多时的眉尾轻轻挑了下。
幽黑的瞳眸浮起恶劣的笑意,他轻声吐字:“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男人?”
语气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云昭:“……”
她吓一跳,然后气笑。
她回嘴怼他:“血糊淋拉有什么好看!”
血人:“……”
眼前画面终于变了。
云昭恍惚眨了下眼,发现自己出现在凉川城。
遍地都是尸首。
敌军屠了城,在城中规划出巨大的阵图,然后开始挖坑埋人。
制造这凉川枯骨阵的并不是魔神,而是被邻邦供奉的所谓正神。
老人也好,孩子也好,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躺在新翻开的、土腥扑鼻的泥地里。
忽闻东城门那边传来一阵骚乱。
那个血人,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缓缓踏过家乡的土地。
敌军当场炸了营。
“鬼……鬼……恶鬼回来复仇了!”
“他回来复仇了!”
*
“只是死前想回来看一眼,找个人替我埋尸。”
鬼神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淡淡告诉赵宗元,“但是既然别人都死了,那只好我来收尸。”
随着他的话音,踏进城门的那个血煞杀神开始动手杀人了。
极度的恐惧,让敌人心胆俱骇,仿佛落入天敌手中的猎物,几乎没有力气提起刀来反抗。
鲜血如泼墨一般,一下一下溅在他身上。
他随手杀人,随手将尸体扔进他们自己挖好的大阵里。
他一个将死之人,周身气势竟越来越盛。
一开始行动还有些僵滞,杀到后来,竟生生脱凡入圣,自行明悟了瞬移之法。
每一个试图逃出城池的人都会在城门下毙命。
凉川城变成了刽子手们的炼狱。
而他,正是执掌炼狱的夺命阎王。
赵宗元震撼难言:“您……您这是向死而生,以杀入道。”
他定定盯着那一尊杀神。
对方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浑然忘我,只淡漠而慈悲地杀、杀、杀。
赵宗元紧紧盯着他,双眼熠熠发光。
鬼神淡声道:“一个人的命,从来也只在自己手上。如果死不掉。”
他微笑:“那就只能活。”
赵宗元深深吸气,肃容揖下:“尊者再造之恩,在下永生铭刻!若有需要在下效命之处……”
“有。”鬼神弯起眉眼,招了招手。
“请吩咐。”
“你侄女若是问起,只说我金质玉相神清骨秀,修为超绝天下无双。”
“……”
第68章 猪油蒙心
幻象消散。
赵宗元身上的气息变了。
手中红缨枪微微一震,白光四溢,他原地散掉了全部愿力。
愿力一散,那些助他凝实鬼身的青黑怨气也轰然一散,仿佛抖落积年尘埃。
化去愿力与怨气,赵宗元的身躯淡到几不可见。
他即将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他踏出一步,将死未死之际,彻底感悟到了那个人当年踏进凉川城时的心境。
寂静。
那个人,其实从来也没有想那么多。
什么守护,什么大道,什么愿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认真在做一件事。
说了要守陇阳道,他便守好陇阳道。
想要回来找个人给自己收尸,没找到,他便替旁人收尸。
就这么简单。
简单地、认真地,做眼前这一件事,负责到底。
与旁人好恶无关,与自己生死亦无关。
赵宗元悟了。
他缓缓扬起手中的枪,划过一道透明的弧。面对海啸般涌来的阴骨兵,他的心境越来越澄静。
不需要被期待,不害怕被怨怼,不担忧鬼躯能撑几时,不在乎明日来日。
只需做这一件事,便好。
“破、阵。”
他拖着不断消散的身躯,一掠而上,落入扑面而来的骸骨大潮之中,就像一片透明的冰,落进了无边无际的海。
再不见动静。
地面轰隆隆震颤,骨头与战甲、刀兵摩擦的刺耳杂音越来越近。
三千年前的潮水阴骨兵,摇摇晃晃举着矛与盾,铺天盖地淹了过来。
云氏亲卫个个重新捏紧了手中的兵器,准备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惨烈恶战。
近了……近了……
迎头……就要撞上!
众人心口一阵发凉――这么一撞,本就岌岌可危的战线还能撑住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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