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哥哥到底是被欺凌到什么地步,才会心思动得这般快?
他可是卫家嫡子、镇国将军府的继承人啊!
「齐家妹妹,别哭了,我很好,还好有你,不然我可就糟了。」
眼泪像是天上落下的雨,不断地流,为他的委屈而哭,为他的处境不甘,可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帮不了。
「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卫崇尽不断地哄,直到她哭到睡着才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到床上,心想两人应该要守男女大防,可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走到长榻那头窝著。
看着她泪湿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心疼得要死,他却笑了。
他这一生虽坎坷,但也受外祖家诸多疼宠关爱,一路走来没吃什么苦,可那毕竟是外祖家,舅舅们是一家子,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并不属于那里,然而齐墨幽的眼泪……原本毫无相干的一个人,却为他掉了一盆泪,好像被人深深地搁在心底,就像是属于她的一家子。
他有一种……好像找到家的感觉。
五天后,卫崇尽觉得好得差不多了,心想不好继续待在承谨侯府,省得给齐家人招惹更多麻烦,趁著齐墨幽和齐化幽上学,他换上夏烨先前特地为他备上的衣袍和瓖狐毛的玄色银边大氅,正要前往主屋跟齐彻辞别,路经一座园子,却隐约听见有声音传来——
「那位在咱们这儿养伤的真不是镇国将军府的公子?」
闻言,他浓眉微挑,没刻意走近,站在廊下往林叶缝隙间望去,就见两名妇人在亭内煮茶,一应下人站在亭外守着。
「二弟妹,侯爷的安排,我一个内宅妇人怎会清楚?」妇人正是侯爷夫人柳氏,她动作娴熟地泡著南方的功夫茶。
「大嫂一个内宅妇人不清楚,那我再找墨丫头问问好了,听说她一天到晚都伴着那位公子,想必极为相熟了。」谈氏笑语晏晏,一双颇具韵味的眸却眨也不眨地看着柳氏。
虽然她得叫柳氏一声大嫂,可她打从心底瞧不起柳氏。不只是因为柳氏年纪比她轻,更因为柳氏根本不是官家千金,不过是个南方商贾的女儿,还大方地送了一百多抬价值连城的嫁妆进侯府罢了。
这样的女子得她叫一声大嫂?她每唤一次就觉得作践自己。
尤其前几天还莫名因为灶上的婆子多采买了个丫鬟进府没往上报,就把婆子打发走,这分明在打她的脸,到现在也没给她个合理的说法,要她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二弟妹慎言,这话在我面前已是极失礼,要是传到外头去,岂不是要害了墨幽的清白?」柳氏面容秀丽柔媚,然而事关儿女,她的眸色凌厉,口吻如刃,绝不容许谈氏造次。
谈氏瞧她变了脸色,心里微怵,嘴上仍不留情地道︰「大嫂说哪去了?这事我压根没瞧过,是听下人私下传的,我就是担忧这事要是不处理,可是会坏了墨丫头的清白。」
「二弟妹,这事我会处置,还望二弟妹往后说话诸多斟酌,就算不为墨幽着想,也得替净幽着想,都是齐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不需要我教二弟妹吧,毕竟二弟妹是鸿胪寺丞千金,不似我商家出身。」
谈氏听完,再也撑不住脸上的笑意,脸上忽青忽白,起身道︰「那就请大嫂管教好墨幽,别让她连累齐家的女儿。」话落,不等柳氏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一群丫头嬷嬷都跟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吭一声地离开。
「夫人,这事咱们得跟侯爷说说才成,要不二夫人愈来愈不像话了。」柳氏身边的大丫鬟春容不掩厌恶地瞪着谈氏离去的身影。
春容是柳氏的陪嫁丫鬟,从富不可言的南方柳家来到京城的承谨侯府,很清楚侯爷对夫人是疼进心坎里,别说侍妾,房里就连通房都没有,而且早将中馈交给夫人打理,两人恩爱得有时教人不敢直视。
偏偏承谨侯府里还有二房,侯爷与二爷手足情深,二爷待夫人亦是极为恭敬,偏偏那位二夫人……眼高于顶,仗着自己是官家千金,压根没将夫人看在眼里,三番两次地找碴。
官家千金又怎地?她家夫人可是南方富商千金!柳家的富,可是富可敌国的富,而且当初是侯爷到南方办差对夫人一见钟情,百般求娶,柳家老爷被缠得受不了才点头答应让夫人出阁的。
二夫人却总说是夫人千方百计嫁进侯府,甚至还让下人说些诋毁夫人的话……真是教人气不过!
「好了,一些后宅小事没必要拿去叨扰侯爷。」柳氏淡声道。
「夫人,侯爷说过了,卫家公子在府里养病的事严禁下人传出,可如今二夫人已经知道了,说不准明日全京城都知道了,到了那时——」
「那就是我治下不严,是我的不是。」柳氏说起话来依旧柔柔淡淡的。「毕竟大房的下人要是没说出去,她又要从哪得知消息?」
春容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劝,但要是夫人有心整治二房钉在大房的钉子,也是好事。
正忖著,春容余光瞥见有眼生的人绕过廊道而来。
柳氏垂敛著长睫思忖,突地听见亭外的丫鬟低声斥道︰「你是谁?怎能不经通报闯入主屋?」
柳氏侧眼望去,就见个身穿大氅的少年,浓眉大眼,身姿端正,在亭外朝她施礼道——
「晚辈卫崇尽,见过侯爷夫人。」
「卫公子不用多礼,只是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吗?」柳氏微皱着眉打量他,毕竟她可是听相公提过他的伤有多严重,何况还被下了毒。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眼见年关将近不好继续叨扰,前来告辞的。」卫崇尽噙笑道,心里不禁想,原来齐家妹妹肖母,尤其那双眼完全承袭了母亲,现在几乎可以预见她长大后的模样了……看似柔弱实则刚韧,绝不容他人小觑的气概跟母亲像个十足。
柳氏微打量他,收回目光,笑道︰「卫公子不用在意府内的风言风语,这是我治下不严,会好生整顿,卫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留下来一道过年,墨幽他们姊弟可是巴不得你能一直待着不走。」
卫崇尽笑弯了眼,直觉柳氏和齐墨幽真的很相似。「不了,我要是不在镇国将军府里过年,怕是外祖父家会替我担忧。」
柳氏眸色蓄著担忧,毕竟他的事她是听相公说过的,但她也没有法子硬把他劝留在侯府里,只能道︰「也好,但要是得闲不妨过来走动走动,否则那两个小家伙会很想念你。」
「好,晚辈要是得闲,必定过府走动,到时候侯爷和夫人可不能嫌我烦。」他说著,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钦羡,因为那是他很想要却得不到的所谓家的感觉。
夫妻恩爱、手足和睦,那是他不管怎么求都求不得的,如今,他也不求了。
离开承谨侯府,卫崇尽直接回到镇国将军府,回院落的路上就遇见他父亲的宠妾余氏。
「大公子总算回来了,老爷天天盼著,心急得很呢。」余氏极为娇小,有张天生妩媚又无害的芙蓉脸,说起话来轻声细语、酥人骨头。
卫崇尽横眼睨去,似笑非笑的脸上噙著一股戾气。「你一个贱妾是用什么身分跟我说话?」她爱演,他可不奉陪,想恶心人找他爹去。
余氏也不恼,反倒泫然欲泣地拿起手绢抹了抹眼。「是奴婢的不是。」
「你这个孽子!」卫和的粗嗓从廊道的一头传来。
卫崇尽哼笑了声,连招呼都省下了,直接把亲爹甩在后头大步离开。
呵,这就是他的爹,宠妾灭妻的混蛋。
***
一眨眼就到了除夕夜,承谨侯府两房一起在正屋吃团圆饭,虽然连一桌都坐不满,可压根不冷清,齐彻和齐衍两兄弟在拼酒,聊起朝堂也聊起过往,好不热闹。
毕竟两兄弟感情深厚,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可聊,然而除他二人,大房二房壁垒分明,谈氏连点表面功夫都不做,只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低声交谈,对庶出的齐光幽视若无睹,柳氏这头只忙着给儿女剔鱼刺,张罗著两人的吃食。
齐墨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不住地想着卫崇尽可能在除夕夜里孤伶伶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团圆饭可吃,想着不禁有点怨了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多了个兄长,百般照料,谁知道他离开之后竟然再没连系,像是他俩从未相识,亏她还担心他的伤、担心他过得好不好,他却像把她给忘了……
「墨幽,怎么了?是今晚的团圆饭不合你的胃口,还是你念著谁,念得连饭都吃不下?」
耳边响起谈氏似笑非笑的冷嗓,齐墨幽眉头微皱,还未回话,便听自己的娘亲道——
「二弟妹,趁著今晚团圆夜,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大嫂想商量事也犯不着挑在今晚。」谈氏笑了笑,瞧着自己染著石榴红的指甲,摆明了就是不想跟她谈。
尽管柳氏没说出口,但她大抵也猜得出她想商量什么,不外乎就是前些日子镇国将军家的大公子在府里待了几天,这事在府里流传开后,柳氏逮著了几个人狠罚一顿再赶出府,顺便整顿了府里的下人,将她安插在大房的钉子都拔得差不多,如今八成想把这事揭开,让她脸上难看。
「就是得在今晚,就盼从明年开始咱们两房能把一切摊开处理,省得日后衍生不必要的怨慰。」
柳氏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且不容抗拒地把她的打算说完。「从这一刻开始,往后公中分揭,府里的下人自然也分开,二房要用什么人可以自己挑,往后就走二房的帐面。」
谈氏愣了下,不敢相信她竟是打算分家!「大哥,你说句公道话,大嫂趁著团圆夜说分家,这像话吗?」当着齐彻的面她故意把事揭开,认定是柳氏把大哥蒙在鼓里,非给柳氏难堪不可。
她爹只是个从六品的鸿胪寺丞,是个没有油水可捞的位置,母亲更不是个会打理庶务的人,她的嫁妆本就有限,而齐衍不过是个六品吏部给事中,薪俸少得可怜,但给事中是个能捞油水的位置,可恨齐衍是个不会捞油水的笨蛋,要不是依附着大房过日子,哪里供得起夏日的冰块和冬日的银丝炭?
齐彻和齐衍聊得正欢,突听谈氏毫无礼教的吼声,浓眉一攒,一股从沙场上练就的慑人戾气迸现,吓得谈氏瑟缩了下。
「你大嫂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齐彻沉声道。
谈氏呆愣地抬眼,不由朝齐彻身旁的齐衍以眼神求救,岂料齐衍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你身为弟媳,竟敢对兄嫂如此无礼,你眼里还有我吗?」
「相公,我……」谈氏慌了手脚。
和齐彻相比,齐衍显得温文儒雅多了,嫁进承谨侯府十几年来,她和齐衍也算是相敬如宾,他连个侍妾都没有,还是她有身孕时把身边的丫鬟给他当通房,才有了齐光幽那么个庶子。
可这样一个斯文清朗的人,如今竟拿那般阴冷的目光看着她,教她打从心底慌了起来。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引起的!她怒目瞪向坐在一旁安静不语的柳氏,手握得死紧。
「将二夫人请回房去。」齐衍一个眼神,门外的几个婆子立刻踏进门内。
「爹……娘也没做错什么,今晚又是团圆夜,咱们今晚还要守夜的……」见状况不对,齐净幽法然欲泣地央求着。
不等齐衍发话,齐彻摆了摆手,让几个婆子退下。「二弟,没什么事,咱们好好地守夜。」
齐衍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给谈氏留下一点颜面。
对这个妻子他不是很满意,但只要她安分守己,他也会尽一切地待她好,可她始终不懂父母先后离世之后,大哥是如何照料他这个病弱的弟弟长大;不懂他们兄弟之间的情分有多深;更不懂大哥为了照料他们一家给了多少方便,有多少帐都是走大房的帐面,大哥和大嫂从未计较过,反倒是她肚量狭小、斤斤计较,把他的脸都丢光了。
然而闹了这么一出,就算两房人留着守夜,气氛也不怎么融洽了,尤其吃过饭后齐化幽开始撑不住地打盹,柳氏便寻了这个借口带着他和齐墨幽先行回房。
齐墨幽不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想跟柳氏一道守夜,可才刚踏出堂屋,她身边两个丫鬟便走向前来,其中一个压低了声响道——
「小姐,卫公子让人带了庆源堂的百合糖给小姐。」
采瓶长了她两岁,个头却没她高,圆圆的脸上带着柔柔笑意,仿佛替她开心着。
「真的?」齐墨幽双眼一亮。
采瓶忙将一包纸袋递给她,画瓶也跟在一边瞧着,笑说︰「就知道小姐一定会开心,所以咱们一等小姐出来就赶忙说了。」
齐墨幽打开纸袋,里头不只有百合糖,还有几种庆源堂里的名贵糖饴,教她笑瞇了眼。
倒不是她真的爱吃糖,她在乎的是一种感觉,自己被人搁在心上的感觉。
原以为他一离开承谨侯府就把自己给忘了,可原来他记得自己爱吃什么呢!这么一想,她乐得不去在乎刚刚厅里闹出的不愉快,拿了几块糖分给采瓶和画瓶便跟着柳氏回房。
柳氏微回头看了眼,见女儿笑得那般开心,一扫数天的阴霾,不禁摇头失笑,只是一想起卫崇尽的处境又轻叹了声。
***
齐墨幽原以为年节里他或许会寻空来看她,可谁知道元宵都快过了还不见他的踪影。
「四妹妹,你这样臭著张脸,不会是因为咱们邀你一道上街赏花灯吧?」走在身旁的齐平幽侧着眼问著。
因为当他向父亲和伯父请示要带弟妹们上街时,四妹妹的脸就垮了,仿佛她早有什么计划却被他给破坏了。
然而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计划?伯母甚少参与京里官员女眷的宴席,她可没有什么姊妹淘能相约出门。
齐墨幽没吭声,因为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原本她打算假借上街赏花灯的由头,偷偷溜到镇国将军府附近,谁知道硬是被大哥给破坏了。
元宵夜,京城的御街早悬上了各式宫灯,沿街更有不少卖花灯的摊贩,各式的花灯悬挂著,犹似堆满了落入凡间的星子,暖意仿佛万家灯火,繁盛又带着团圆的味道。
可卫家哥哥呢?
万家灯火里可有他的依归?
虽说他的伤好到可以起身走动,毒也祛得差不多了,但接下来呢?他有没有好好地上药喝药?有没有人照顾他?
齐墨幽瘫著脸,意兴阑珊地赏着花灯,前头有人在猜灯谜,齐净幽拉着齐平幽跑去,而她压根不想朝人多的地方去,甚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她现在去一趟镇国将军府……
不行,她不知道镇国将军府在哪,而且她身边只带着采瓶跟画瓶,这种夜晚要是到处乱跑就太危险了。
「四妹妹,到底是怎么了?不妨说出来,也许二哥帮得了忙。」
齐墨幽蓦地抬眼,对上齐光幽和煦的笑脸。她的二哥其实比大哥还要像二叔,当然,她指的是外貌,如要论个性,二叔怕是也及不上二哥的心机。
她娘亲说,她天生有双利眼,能够分得清每个人真正的善意和恶意,虽然二哥对她没有什么恶意,但二哥待她的好却不是真心,而是有所图,想从她身上得到能够稳固他生活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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