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似乎抽高了许多,就连稚气都褪去不少,整个身形、肩头都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很惊讶?」他噙笑道。
她当然惊讶,因为在书信上他并没有告诉她,他会回京一趟,谁知道竟会遇见侯府办丧事。
「是……你是从哪儿知道我母亲去世的事?」一问出口她便知道不对,毕竟母亲两天前才去世,再快的急信都不可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回来。
「不,是碰巧。」他看向灵堂,先入内点了香,吊唁完,才从怀里取出一条陈旧的长命绳。「我在跨山西边找到了这条长命绳,但并没有看到……」
山里头猛兽众多,他不敢说齐彻的尸身是否被猛兽给吞进腹。
齐墨幽颤巍巍地接过长命绳,瞬间红了眼眶。「是我娘编的……」她止不住哽咽,好半晌才开口道:「卫家哥哥,真的谢谢你。」
听着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他心底微微地疼。
这两年来,他从舅母那里得知她过得并不好,可是她给他的书信里压根没有透露半点,聊的大多是家里的趣事,就连母亲病重也绝口不提。
吸了口气,他佯装不知她的隐瞒,用轻松的口吻道:「不用客气,这是当初答应你的事,还有,我赶回京城面圣,为的是要止住近来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还侯爷一个清白。」
在他前往西北不久就收到舅母的来信,说京里流传着因为齐彻判断失误才会导致损兵上万。
为此他和外祖父、舅舅暗地查探这事,一再抽丝剥茧之后,终于查到是另一名将领暗中给了假情报,让齐彻连夜领军前往跨山救援,因而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那位将领正是四皇子外祖父家的旁支,当初是四皇子举荐他到西北的,而自己赶回京覆命,为的就是向皇上禀报这事,等候皇上裁决,皇上也立即下了旨意,应该会比他更快送到西北才是。
虽说可能无法让皇上对四皇子减少太多宠爱,但是多疑是帝王的天性,他埋下种子,总有一天要让帝王心底的多疑发芽。
「多谢。」她忍着哽咽,垂着眼不让他看见她眸底的泪。
然而这丁点伪装哪能逃过他的眼?他的手动了动,正想将她搂进怀里安抚时,有人走近教他打住了动作。
「墨幽,这位是——」
齐墨幽吸了吸鼻子,回头扬笑道:「舅舅,这位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公子卫崇尽,是父亲的友人之子,也多亏他去了西北才能帮我找回爹的遗物。」她说著,摊开手上陈旧的长命绳。
柳继元眉目清秀,五官和柳氏有四五成的相似,看向卫崇尽的目带着几分审视。「多谢卫公子。」
「柳爷无须多礼。」
「多谢卫家哥哥,如此一来,我就能把这条长命绳放进母亲的棺里,就像是父亲与母亲同葬。」
她笑中带泪的模样,倔强中藏着脆弱,教卫崇尽眉头紧拢。
他直瞅着她转身将长命绳搁进了未阖上的棺内,心里感慨不已。
初见她时,她是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那般天真烂漫,好似不知愁滋味,可才过了多久,她已经成了个拿笑意遮掩心思、失怙失恃的小姑娘。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状况,她的二叔打从她父亲去世后就彻底病倒,二房由她二婶打理内外,哪怕两年前她发狠敲打过她二婶,如今大房只剩一对姊弟,谁能保证她那二婶不再生出恶心?
爵位的继承向来能勾动人的贪欲,可那些人却永远都不明白,一个爵位是拿血和命换来的,那些人究竟凭什么平白继承?
灵堂里,眼见她孤单地站在棺木前,似在对她母亲说些什么,他心头有着说不出的闷,说不出的恨,恨那些人硬生生地夺走她灿烂的笑。
可他还能为她做什么?
「卫公子要不先到偏厅歇一下?」柳继元瞧他风尘仆仆,想必是从西北一路赶回,倒也算是情深义重。
卫崇尽摇了摇头,他还等著一会和齐墨幽说说话。
正忖著,见外头走进名少年,面貌依稀可见是当初跟随在她身边的薛隐,个子抽长了不少,他走到她身旁,贴得极近,微俯身,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什么。
这一幕教他眉头微微拢起,这丫头……八岁那年跟他说男女大防,现在都几岁了,全忘了不成!
柳继元瞧他神色不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扬起眉思忖了下,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孩子命不好,两年前才丧父,如今又丧母,要不是我收到她的信,赶紧赶来京城,见了家姊最后一面,也替她挡住了齐二夫人欲强势介入办丧事,真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齐家两房早已经分家,这是大房的事,她没有资格介入。」卫崇尽睨了他一眼,目光随即又盯在薛隐身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失去爹娘后,二房成了与她最亲的人,齐二爷至今却还卧病在床,大小事皆不管,岂不是给了齐二夫人大开方便之门?她要把手伸进大房实在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墨幽的亲事。」话落,他意味深远地打量著卫崇尽,就想看他有什么反应,证实自己的揣测。
自从他到了侯府这些天以来,听墨幽提起卫崇尽的次数多得不胜枚举,令他对这个人很有兴趣,如今一见,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年轻又霸气的男人。
卫崇尽微怔,眉目一沉,一股与生俱来的狠戾迸现。
他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这次再回西北,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将难缠的西戎给歼灭,他并没有底,可是再三年她就及笄,而且也除服了,要是齐二夫人真有心插手她的婚事,她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幸好,皇上让他三天后再前往西北,他还有点时间想想这事要怎么办。
正忖著,就见侯府的门房领了燕奔走来。
「可有连系上夏大人?」他问。
「夏大人已经在庆丰楼候着。」燕奔一脸苦涩。「就是等得有点久,才会要小的赶紧通知主子一声。」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他已经被夏大人那张嘴给逼得不得不走这一趟。
卫崇尽轻点着头,心想这事刚好可以跟夏烨谈谈,让他帮忙拿主意。「柳爷,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卫公子不跟墨幽说一声?」
卫崇尽朝齐墨幽看去,瞧薛隐还在那儿,扯了扯嘴。「不用。」话落,头也不回带着燕奔离去。
等到齐墨幽回过神来,才发现不见他的身影,忙找柳继元询问。
「他说有要事在身,得走了。」外甥女落寞的神情落在他的眼里,更教他确定外甥女真是对卫崇尽上心。
偏偏卫崇尽目前还守在西北,什么时候能回京也不知道,他虽是南方的商贾,但因为家大业大,自然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知道西戎极为难缠,尤其近来又联合了附近几个部落更显得壮大。
更糟的是,坊间有不少西北军闹内讧的传闻,甚至有将领与西戎勾结,去年又逢南方数州遇旱,导致粮食短缺,教战事更加艰难。
问他经商,他十分在行,问他战事……他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这战事何时能够平歇,而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只能留在这侯府里让人拿捏,他心焦却也无计可施……
第7章 三年间的变化
两日后,柳氏葬在齐家墓园里,棺里搁著柳氏为齐彻编的长命绳,在齐墨幽心里,如此等同父母合葬,觉得他俩在地下必定重逢了。
回到家中,她郁郁寡欢地拿着刚编好的长命绳把玩,心底介怀没能再跟卫崇尽说上几句话,也不知道下回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其实他回京覆命能够顺便来探望她,把长命绳交给她,她已经很欢喜也很感动,每每在她最难受时他总是会适时地出现,让她觉得尽管失去了父母也不孤单,她会谨遵母亲临终前的教诲,好好教导阿弟。
只是……就是想他。
「小姐。」
外头突地传来画瓶急促的唤声,她赶忙将长命绳搁进袖里,才起身,画瓶已经如风般地刮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画瓶向来稳重,会教她一路跑进屋里,肯定是出事了。
画瓶深吸了几口气,才喘着气道:「卫公子把曾叔祖给请到正院大厅,还让人去把二夫人请来,说是有事要商议。」
听到卫崇尽来了,齐墨幽双眼瞬间发亮,随即又疑惑地皱起眉。「曾叔祖住在南州,他怎会去把他请来?」路途遥远不说,最教人不解的是他怎会去把曾叔祖给请来?
她转身出房,直朝正院大厅而去。
一进厅,就见卫崇尽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而她那个多年未见的曾叔祖则坐在他身旁。
「曾叔祖、卫家哥哥。」她向前福了福身,疑惑地问:「卫家哥哥怎会把曾叔祖给带来京城?」
她以为卫崇尽已经回西北,然而他非但没回去,甚至还做出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毕竟她的曾叔祖年事已高,怎可能在两天里从南州赶进京城?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不是我带来的,是……」卫崇尽瞥见谈氏带着几名丫鬟婆子走来,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坐到一旁。
齐墨幽走到一旁,谈氏已经跨进厅内,先是对曾叔祖一番嘘寒问暖,才看向卫崇尽。「卫公子并非齐家人,不知道今日劳师动众,所为何事?」她顺了顺鬓发上的绢花,神情轻慢,全然没将卫崇尽放在眼里。
她好不容易才盼到柳氏死了,眼下就能将大房的两个孩子纳入手中,他一个没半点关系的外男凭什么插手她齐家之事?
卫崇尽神色淡漠,瞧也不瞧她一眼,迳自看着身旁的老者。「卫某冒犯将齐老请进侯府,还请见谅,如今人都到齐了,齐老不如就趁早说一说,好让您能早点回去歇息。」
齐宗霖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声哑却洪亮。「谈氏,今日我特地前来,为的是侯爷家里的两个孩子。」
柳氏离世,只要是住在京里的族内平辈女眷,大抵都会进侯府帮衬,他这个辈分最高的齐家长辈远在南州,自然不会走这一趟,如今被请来,虽也嫌卫崇尽把手伸得太长,但看在夏烨那里给了些好处,他自然会把事办妥。
「三叔祖,这两个孩子有我照看着,还能出什么事不成?」谈氏笑道。
「据我所知,你们两房早已经分家,化幽这个孩子已经继承了爵位,这意味着他已是一家之主,既然大房有一家之主,就不必二房介入,往后不管大房两个孩子的婚嫁和一切事务,妳都不得插手。」齐宗霖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一旁的齐墨幽听得一愣一愣,猛地看向卫崇尽,而他也正看着自己,并投来温和的目光,教她的心暖得发烫。
原来,他特地把曾叔祖找来,为的是不让她和阿弟的亲事被谈氏捏在手里,她正苦于无计可施,谁知他已想好对策,还帮她把一切给处理好了……他怎能对她这么好?她要怎么报答他?
谈氏神色微变,忙道:「三叔祖,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两个孩子还小,没有长辈照料怎么成?再者成亲这般大的事,要是没有长辈替他们相看,他们要如何成亲?咱们大凉风气再怎么开放,也没有小辈自个儿相看的理吧。」
「这两个小辈还有族中长辈可依靠,终身大事自然也能找我谈,妳说,是不是?」
「可是—— 」
「行了,我今儿个前来是告知妳这件事,可不是要询问妳意思,还有……」齐宗霖对着齐墨幽,道:「墨幽丫头,妳明日就去找泥瓦匠,把两房之间的围墙筑高,腰门全都砌成墙。」
「我知道了,曾叔祖。」她赶忙起身欠了欠身。
谈氏当场变了脸色,忽青忽白。「三叔祖,哪有人如此的,您老这般作为……」
「这儿哪有妳说话的分?现在就给我滚回二房。墨幽丫头,妳二婶要是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只消一封信,我自会处置她。」齐宗霖话说得够绝,一点转圜余地都不给。
齐墨幽看了眼一脸忿然的谈氏,朝齐宗霖点了点头。
「我就先走了,照顾好弟弟,知道不?」
「知道。」齐墨幽搀著齐宗霖,想将他送到门口,不由又回头看着卫崇尽。
卫崇尽摆了摆手,示意她去送人。
确定他不急着离开,齐墨幽才放心地送齐宗霖。
待人都走了之后,谈氏也气得转身要走,谁知道还没跨出厅门,一把长剑如闪电般迅速横在她面前,吓得她失声尖叫,连退数步,守在厅外的一干下人想向前,却又慑于卫崇尽的气势,不敢入内。
「你、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谈氏不住往后退,可是锋利的剑刃却如影随形,吓得她腿软摔跌在地。
阴霾的天空、昏暗的天色,在他脸上勾勒出晦暗不明的光痕。
他持剑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怕是齐二夫人贵人多忘事,忘了两年前侯爷战死消息传来时发生过什么事了。」
剑尖在地面上刮出刺耳而慑人的声响,隐隐迸出火星,吓得谈氏面无血色。
「卫某是从战场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下手不会像墨幽那丫头处处顾虑,要是惹恼我了……」
长剑在谈氏面前挽出一圈剑花,削去了她鬓发间的绢花,吓得她瞠圆双眼,动也不敢动。
「那就难说了,齐二夫人。」
「你你……你又不是齐家人,你凭什么插手侯府的事?你信不信我把你告上官府,告到御前!」许是惊吓过头,反倒教谈氏迸出孤注一掷的狠厉。
「我不是齐家人,可是侯爷夫妻有恩于我,所以我不会对他俩留下的孩子坐视不管,哪怕我即将启程前往西北,但我会留下眼线,只要妳胆敢对两个孩子下手,我保证,妳会跟两年前那些刺客的下场一样。」
谈氏想起两年前,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听管事钜细靡遗地禀报,也教她吓出一身冷汗,使她这两年来什么事都不敢做。
好不容易熬到柳氏死了,只要将大房两个孩子抓在手心里,还怕柳氏的嫁妆拿不过来吗……可偏偏杀出他这个程咬金!
「记住了,齐二夫人。」卫崇尽笑瞇眼,用剑身轻轻拍着她的颊。
冰凉的金属一触上脸颊,谈氏双眼一翻,昏厥倒下。
「把人抬回去呀,还杵在那里做什么?」他起身收剑,不耐地摆了摆手。
几个婆子丫鬟这才赶紧跑进厅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谈氏给抬了起来,像身后有什么猛兽追赶似的跑了。
齐墨幽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卫家哥哥,你对我二婶做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只是稍稍警告她罢了。」卫崇尽不甚在意地说著,一抬眼就见薛隐跟在她几步外,不由微瞇起眼。
这家伙就非得跟这么近?
「卫家哥哥,你怎么会去将我的曾叔祖给带来?从南州到京城也要花上五、六天的时间。」他既是回京覆命,又怎可能半路上把人带来,怎么想都觉得时间上根本办不到。
卫崇尽收回目光,撇了撇唇。「不是我带来的,是夏烨替我办的。」他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竟能把事算得这般准,要不是两人相识已久,他定会认为那家伙八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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