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延虽官至太师一职,但一来年岁大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二来,这太师只是虚职……他在朝廷德高望重,所占着的,不过是三朝元老这个身份罢了。先帝在位时,他举足轻重,可小皇帝一登基,便就以「卿年迈,实该颐养天年」为由,削了他的权。
眼下,江家虽然站在主和一派上,但也不能没有作为,于是便有意与杜家结为亲家。
去年春天,乐阳大长公主举办的桃花宴上,江Z熙倒也是瞧中了杜幽兰。只不过,他这个人向来也拧,一旦决定不要了的,任谁说些什么,他也不会再要。况且,他在感情上有洁癖,认定夫妻彼此双方,必是要忠诚。若是有人背叛了他,就别怪他薄情寡义。
江Z熙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也没有正面回绝母亲,只是敷衍着。陪着母亲去向两位老人请了安,又随着去祭拜了江家列祖列宗,连晚饭都没吃,便赶着回来了。
刚一回得院子,便见喜宝孤伶伶一人坐在屋子门口,她穿着破旧的袄子,手里正捧着一个馒头,慢慢地啃着。雪已经小了很多,可风还是很刺骨,江Z熙也不知怎么了,忘了进屋子,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瞧着喜宝。
喜宝觉得冷,可她不敢进屋子,只缩着身子挤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啃着手里的冷馒头。她吃完手里的馒头,抬眸的瞬间瞧见了江Z熙,眸子亮了一亮,立即起了身子,小跑着往江Z熙身边来。
「少爷……」喜宝站在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吞吞吐吐说,「我错了……」
江Z熙只觉得心间莫名其妙涌过一股暖流,随即喉间溢出一丝轻笑来,语气颇为调侃:「既然知错,那要如何受罚?」
第19章
喜宝一双眼睛漆黑乌亮,听了江Z熙的话,只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温吞吞地说:「我更加尽心尽力伺候少爷,给少爷端茶倒水,还给少爷洗脚。」想到了浣纱姐姐跟她说的话,她脸颊红了红,扯了扯自己的小夹袄,扭扭捏捏的,「少爷以后不许再那样了,浣纱姐姐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看着喜宝呆萌呆萌的样子,江Z熙忽而觉得心里很暖,他伸出右手放在了喜宝头顶上。
「既然你已经是大孩子了,那我以后再不抱着你取暖便是。」朝着喜宝走近一步,垂眸看着她,嘴角噙笑,伸手便捏了捏她的脸,又揉了揉她纤细的胳膊,「只是,你是我的丫鬟,做得好我会赏,要是做错了什么事,我该罚也会罚。比如这样捏你的脸,揉你的肩,都是对你的惩罚,不许反抗!」
喜宝个子矮,站在江Z熙跟前,不得不仰着脑袋看他。
她头仰着,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只是表情有些无辜:「那我要是做得好了,少爷会赏我银子吗?我不要衣裳,我想要银子。」她语气很是肯定。
江Z熙索性两只手都伸了出来,用了点力捏她的脸,哼了声道:「本少爷的银子可也不是白打赏的,想要讨赏银子也行,得伺候得我舒服。」
他仔细瞧着喜宝,怎么看也不觉得她像十四的,也就十一岁的样子。或许是她打小营养不良的缘故,亏了身子,所以才长不高的。
江Z熙心想,既然他现在是她的主子,可得好好养养她。
「想吃肉吗?」江Z熙一边说,一边已是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刚刚四嫂好似差人送了上好的羊肉来,你随我进去一起吃。」
喜宝很想吃肉,于是小短腿迈得比平日干活还快,紧紧跟在江Z熙屁股后面,一点不落伍。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丫鬟在吃肉喝酒,突然见到六爷牵着喜宝进来了,都吓得醒了酒。
浣纱被四太太叫去候在老太太身边了,因为老太太那边忙不过来,后来茗茶跟品萱也跟着去了。
所以,留在这里的便都是一些屋子外头伺候的小丫鬟,为首的丫鬟便是桂枝。
桂枝原是杜幽兰的贴身丫鬟,后来她小姐跟人跑了,她便被杜侍郎送给了江Z熙。原本她在这江府六爷的院子里过得并不舒心,也常常被别的小丫鬟欺负,可她听说小姐给找着了,而且看样子,江府还打算承认这门亲事,所以,她现在便又昂起头来做丫鬟。
当初小姐在时,她也是作为陪嫁丫头的,如今不过是先进江府一步,身份自然比旁人不同些。
刚刚桂枝见浣纱不在,便就伙着几个小的将喜宝赶到门外冻着,现在见情形不妙,立即陪着笑道:「六爷回来了,我刚刚烤了肉,酒也烫好了,您就着热吃吧。」说着便给旁人食眼色,又看江Z熙,笑得一脸灿烂,「既然爷回来了,我们便就出去,浣纱姐姐虽然不在,可爷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唤我们。」
江Z熙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兀自坐在一边,拿了新的酒杯,向喜宝招手:「你过来,给我斟酒。」又看其她人,手一挥,懒懒道,「你们都屋子外面候着去,爷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们。」
桂枝恨得直咬牙,恶狠狠看了喜宝好几眼,恰巧被江Z熙瞧见了。
江Z熙伸手点了点:「你……叫桂枝?」见眼前这个一副狐媚子样的丫头直点头,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便说,「很好……」再没了声音。
桂枝不明白江Z熙的意思,她开始有些慌张,突然就不安起来。
其她人走后,喜宝跟着吃了不少烤肉,吃得满嘴满手的油腻。直到将小肚皮吃得圆滚滚的再也吃不动了,她才罢手,然后看了江Z熙几眼,见他还在低着头吃,喜宝便跑到旁边倒了两杯热茶。
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递给江Z熙:「少爷,您喝。」
江Z熙随手将羊腿扔在一边,仰头喝了后,问喜宝:「现在天色还早,你还想不想回去跟你母亲团圆?」
「我想回去!」喜宝喜得立即点头,眼睛里更是蓄满笑意。
江Z熙好似酒喝得多了点,微微有些醉意,他站起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喜宝见状,赶紧过去扶着他。她妄图用她小小的身子去支撑住他的,可一点用没有,她被压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最后,还是江Z熙自己稳住了身子。
他双手按住喜宝的肩,醉眼迷离地瞧着她:「既然回去,便换一身新衣裳回去吧,免得叫你娘瞧见,还以为我们江府虐待下人呢。」他命令道,「记得上次从九妹那里拿的……有件杏黄色的衣裳,应该及衬你的肤色,你去换上吧。」
喜宝听少爷的话,小跑着过去便换上了,换上之后才想得起来,二柱哥哥之前还给她买了件衣裳的呢。然后又想到她自己给二柱哥哥做的衣裳,便拿了出来,打算呆会儿一起带着回去。
可江Z熙见到衣裳,却笑了,伸手拿过来:「这件衣裳,虽然不上档次,可到底是你的一片心意,本少爷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说完便在身上比划了下,越发觉得这小喜宝的手巧,竟然很是合身。
喜宝反应过来时,有些急了:「这不是给少爷做的。」
「什么?」江Z熙彻底炸毛,脸也黑了,「这不是男人穿的衣裳吗?不是给我做的那是给谁做的?」
喜宝老实回答:「是给我二柱哥哥做的。」说完看了眼江Z熙脸色,虽然觉得情况不妙,但她还是试图伸手去拿。
谁知江Z熙突然羊癫疯发作,找了剪刀来便要铰了这衣裳,喜宝见状,立即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不许你剪!这布是我娘买的,是我娘省了吃药的银子买的。我娘不想白吃白住人家的,所以才叫我给二柱哥哥做衣裳的。」喜宝一双小手使劲拽着江Z熙,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是不让他坏了衣裳。
江Z熙刚刚确实非常生气,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生气。现在冷静下来了,却觉得刚刚的举动真是好笑,于是他为了有台阶下,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张喜宝,你现在是我江Z熙的丫鬟,你所做的一切都只能为了我。」将衣裳扔在一边,伸手戳她脸,「一边领着我的银子,一边还在外面接私活,你是什么意思?」
喜宝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呆呆地说:「没啊,做这衣裳没收银子的。」所以这不算接私活吧?
江Z熙趁机道:「这件衣裳没收了,以后别再叫我抓到你给旁人干活。」说着便摇摇晃晃往里屋走去,顺便也拎着喜宝一起,「过来,本少爷给你压岁钱。」
一听到有银子,喜宝刚刚还晦暗的心情立即变得明朗起来。
江Z熙虽然没收了喜宝给秦二柱做的那件衣裳,但他也表现出了自己大方的一面,他将自己布料最次款式最旧的一件衣裳送给了喜宝。
喜宝怀里揣着银子,手上捧着包裹,开开心心回家过年去了。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站在雪里、一直不住往江府大门张望的秦二柱。
秦二柱穿着件褐色的粗布袍子,身边还赶着一辆马车,见到喜宝时,眼睛亮了一亮,随即朝着喜宝笑。
喜宝早向他跑着去了,现在对喜宝而言,看到二柱哥哥就像看到亲人一样。
秦二柱将喜宝抱进马车,然后撩着帘子看着她,半饷才说:「殷姨在家等着你!」想问一问她在江府过得好不好,却到底没开口,只是放下车帘便赶起了车子。
喜宝跟着秦二柱回到家的时候,秦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菜,旁边殷秋娘也坐在的桌边。
殷秋娘听得动静,转过头问:「可是喜宝回来了?」
喜宝见娘目光还是直直望向一方,心里有些难受,走过去抱着娘亲。
「娘,喜宝不孝,没能在娘身边伺候着。」说着伸手擦了下眼睛,然后从怀里掏出银子来,「主子心好,给的压岁钱,娘您收着。」
殷秋娘叹了口气道:「喜宝,娘这眼睛怕是好不了了,也不必再往里砸银子。你也别去江府做工了,等开春暖和一些,咱们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
秦妈妈随即瞥了眼儿子,果然见儿子一脸彩色,她握住殷秋娘手,叹道:「回去做什么?你们回去,孤儿寡母的,岂不是只有挨欺的份儿?家都没了,还能到哪儿去,不若就留在京城跟我做伴儿吧。」
喜宝也立即点头:「娘,怎么可以不治病呢,病是一定要治的。」伸出手轻轻抚摸母亲的眼睛,「娘为了养育女儿熬坏了眼睛,女儿一定要治好娘的眼睛。」
殷秋娘心里一阵酸楚,其实这些年来,她为了报答张仕的恩情,几乎所有心思都放在张天佑身上了,对女儿,倒是怠慢了许多。现在想想都觉得对不住女儿,她自从七岁开始便没吃过一顿好的,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
她一年最多只能吃一次肉,穿的衣裳也是捡了旁人不要的。她看着别人吃肉会眼馋,可是却很乖,从来不主动讨要吃的。捡来的衣裳穿着嫌小了、或者说坏了破了,她会自己打了补丁继续穿。
不但如此,她还会主动去找活做,然后赚了银子给她哥哥念书用。
原想着那张天佑出息了,怎么也会顾着喜宝的,可他竟然连前途都不要了。
喜宝见娘没再说话,便将包袱打开,拿出江Z熙给她的那件衣裳,递给秦二柱:「二柱哥哥,这是给你的衣裳。」
秦二柱敛眸瞧了瞧,垂落在两侧的手忽而握得紧了些。
第20章
殷秋娘听得女儿说给二柱衣裳,这才想了起来,她是叫女儿给这二柱侄儿做件衣裳的,便笑道:「这些日子一直吃你们的住你们的,着实不好意思得很,喜宝给二柱侄儿做件衣裳也是应当的。」她伸手拍了拍女儿的头,温声道,「喜宝,快让你二柱哥哥将新衣裳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喜宝很开心,一直将衣裳往秦二柱手里推:「二柱哥哥,这件衣裳可漂亮了,你去试一下啊?」
她确实觉得衣裳好看,也确实希望二柱哥哥能跟她一样,有好看衣裳穿,但她不敢说这衣裳是少爷的。
自从秦妈妈得知喜宝卖身给江府当丫鬟后,她便就不太愿意小儿子跟喜宝亲近了,此番见殷秋娘还是一副撮合他们的样子,她脸上虽还堆着笑,可到底笑得不若往日那般真实了。
秦二柱的态度却跟他娘截然相反,只要是喜宝亲手做的,他就喜欢。他嘴笨,不太会说话,只是将衣裳接过,往自己屋子去了。不一会儿换了衣裳出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说不出的英俊威武。
这衣裳的布料款式确实如江Z熙所说,不太够上档次,也就是京城普通布行里的布料。江Z熙当时心里虽有些生气,但到底顾及着喜宝些,因此选的衣裳颜色也跟喜宝做的那件一样。
所以,秦妈妈跟二柱都不知道这衣裳其实是江府少爷不要了的。
秦妈妈见儿子穿了新衣果然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心里也开心,笑道:「呦,喜宝这丫头手就是巧,竟然这般合身。」她索性起身,走到儿子身边细细瞧,然后放开声来笑,「妹子,不大不小,合身得很呢!」
殷秋娘见他们喜欢,自然打心里高兴:「大姐别再夸喜宝了,不然这孩子可是会骄傲的,她现在是越来越不经夸!」说着便搂住了女儿脖子,将女儿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然后想到女儿打小吃的苦,心里一酸,眼睛里立刻就有了泪意。
「妹子,今儿是除夕之夜,喜庆的日子,可不能哭!」秦妈妈记得大夫说过,这殷秋娘的眼睛最忌讳的就是流眼泪,便赶紧过去劝慰,「这再苦再累的日子都过去了,你现在女儿长大了,又孝顺懂事,可不比什么都强?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妹子可比我有福气,生一个闺女可比我生俩儿子强!」
那该死的大柱,尽听他媳妇话了,连除夕这团圆的日子也不晓得回来!等过完了年,她非抄着家伙过去揭了他的皮不可!小兔崽子,真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二柱以后找媳妇千万不能找老大媳妇那样好强的,秦妈妈又瞧了眼喜宝,忽而觉得可惜得紧。
若喜宝没有卖身当丫鬟,那可多好,那她必然是认定了这儿媳!
「好了,咱们赶紧吃饭,再不吃,这菜都凉了,那就白瞎我忙活这大半天功夫了。」秦妈妈是个喜庆人,只几句话便将气氛又转了过来,招呼着大家都坐下吃菜。
喜宝吃了肉才回来的,不饿,便盛了一碗糯米元宵粥喂娘吃。
旁边秦妈妈瞧得眼馋,故意酸酸地说:「妹子真是有福气,瞧喜宝这乖巧的样子,我真恨不得她是我闺女。」啧啧叹道,「养儿不中用啊,我家老大我是指望不上了,以后啊,也就能指望指望二柱了。」
秦二柱一边听着,嘴上虽没说什么,却也已是夹了好些娘爱吃的菜放到了她碗里。秦妈妈这才笑了,伸手便戳儿子脑袋,哼道:「真是一根没嘴的烂木头!」
殷秋娘心里很中意二柱这孩子,便道:「要我说像二柱这样的才是及孝顺的,大姐好福气。」
其实秦妈妈也打心眼里更疼小儿子,听得殷秋娘夸儿子,她笑得合不拢嘴。
一家四口人热热闹闹地吃完了年夜饭后,便一起坐在炕上守夜,闲聊着。
秦二柱一早便将打铁用的火盆搬到了屋子里来,所以外面虽然冷得很,可屋子里却十分暖和。喜宝吃饱喝足了,此番正歪在母亲怀里,很快便有了睡意。
秦妈妈瞧见了道:「呦,这没到时辰呢,可不能睡。」
殷秋娘推了推女儿,喜宝立即睁圆了眼睛,端端正正坐着,可还是觉得很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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