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秋娘好似又哭过,眼圈红了一通,正用帕子默默擦着眼眶。旁边秦妈妈劝说:「好了,妹子,好在是回来了。你看这孩子,似是吃了不少苦,比之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瘦了不少。」
殷秋娘一听说张天佑瘦了,便止住哭,问道:「可吃了饭了?」
张天佑薄唇紧紧抿着,心里也有些动容。
说实话,当初他爹张仕不顾发妻生病卧床而强行留下这殷秋娘时,他便就恨上了她。殷秋娘进张家门的时候,他有六七岁了,早就懂了事,也一心认定,自己母亲后来之所以会病逝,也多半是因为殷秋娘的缘故。
所以,他打小便就对殷秋娘是恨的,即便她对自己十分好,那也不能减轻他心里的恨意。
直到后来自己父亲病故,家里一下子塌了下来,父亲告诉他所有真相的时候,他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原来他母亲的病本就是无药可治了的,而父亲续娶殷秋娘为妻,也是他母亲的主意。
他是不信父亲的片面之词的,因为早在母亲离世之前,那殷秋娘就有了身孕。若说这孩子不是父亲的,还能有谁的?可是父亲又跟他说,殷秋娘腹中胎儿不是张家血脉,而是京城里某位贵人的。
并且还拿出了他母亲去世之前留下的一封信,张天佑看了信件后,方才相信父亲的话。可这也不代表他就不恨殷秋娘了,他一直认为,如果殷秋娘不出现,自己父母就不会死。
所以,即便后来,在张家极度困难的时候一直是殷秋娘跟喜宝在努力供着他读书,他也觉得这是应该的。他认为,如果不是她们母女莫名其妙出现,他根本就不会需要任何人的救济施舍。
而她们母女所做的那一切,原就是应该的,与他无关。
只是,当有时候喜宝甜甜叫他哥哥的时候,他也会动容。喜宝被人欺负了从来不在她娘面前哭,倒是常常会缩到他这个哥哥的怀里撒娇,每次喜宝这样,张天佑都会冷冷地将她推开,可看到喜宝受伤又委屈的表情时,他就有些后悔。
他当着喜宝的面,从来不会对喜宝好,可暗自里,也会帮着喜宝教训那些欺负她说她是个没爹的孩子的人。
现在回来了,发现殷秋娘瞎了,而且秦妈妈私下偷偷跟他说,喜宝为了自己竟然去了江家六少身边当丫鬟……他的心不是铁做的,自然也会难受。
现在从头再去想想,其实殷秋娘为他做的真是够多,他对她,不该再有恨意。
至于喜宝,他自会想办法将她赎回来,关于杜幽兰那件事情,原就是他跟江Z熙的私人恩怨,与喜宝无关。
如此想着,张天佑回答殷秋娘的话,恭敬道:「是,娘,儿子饿了。」
殷秋娘顿了一会儿,突然又泪如雨下,她眼睛瞧不见,却凭着感觉要来抓张天佑的手。张天佑见了,自然又靠近了她些,主动将手握住殷秋娘的,他道:「是孩儿不孝,害娘跟妹妹受苦了。」
殷秋娘紧紧握住儿子张天佑的书,拼命摇头:「好孩子,你回来了就好,这样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会得到些许安慰。」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又说,「你妹妹运气好,去了江家陪着江家小姐们一起念书,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得来。这次回来就说,以后别再去了,你们还是都陪在娘的身边好。」
张天佑抬眸瞧了秦妈妈一眼,见秦妈妈一直跟他做手势,他方明白,原来殷秋娘不知道喜宝卖身为奴之事。
「好,我会劝劝妹妹,以后别去了。」张天佑虽然心里想得通了,可他的性子还是有些冷淡,「我明天便去书院念书,喜宝她……娘也放心,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会待她好。」
喜宝在进了巷子口时,就不让江Z熙跟着进来了。江Z熙威胁逼迫,最后抱了她好一会儿,看着她进了院子,他才放心离开。
喜宝见二柱哥哥的打铁铺子门一直开着,灶上的火还烧着呢,可就是不见人,她有些好奇。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娘了,开心地蹦着就往后院去。
「娘,我回来了。」喜宝跑进屋子,忽然见到了哥哥张天佑,她微微一愣,最后撇着嘴,「哇」 一声就哭了出来。
第33章
其实喜宝是个外表坚强而内心极度脆弱的小姑娘,小的时候,她在娘跟前表现得坚强,是因为不想让娘为她担心。而长大后她还想要为娘撑起一片天,是因为,哥哥走了,什么都靠不住了,娘只能靠着她了。
喜宝胆子小,性格也不强势,又因长得好看,因此常常被人欺负。
其实她有时候也很迷茫,觉得未来都不会好了,觉得只靠自己是不能够给娘幸福安逸的生活的。所以,她会更加听话懂事,更加卖命地干活,遇着什么事情,也都是能忍就忍了。
可现在好了,哥哥回来了,她像一下子又找到了天一样,哭着就跑过去抱住哥哥张天佑的腰,然后将她这些日子来受的所有委屈都哭了出来。
张天佑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拍在喜宝脑袋上,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哥哥不好,哥哥让喜宝受委屈了。」
喜宝一边哭一边使劲摇头:「我不委屈,娘才委屈呢。哥哥回来了一定不要再走了,我娘就是你娘,我们都要对娘好。」
张天佑又想到了小的时候,他从来对喜宝这个所谓的妹妹都是很冷淡的,可喜宝从不在乎,有事没事就喜欢黏着他,追在他屁股后面叫他哥哥。他记得爹还在的时候,喜宝只要得了爹什么好东西,都会分给他一半。
七岁之前的喜宝很幸福,可那时候张天佑最恨喜宝的,便就是她那所谓的幸福。那时候张天佑认为,她所得的幸福都是建立在自己的不幸之上的。
喜宝晚上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殷秋娘坐在榻上,靠墙倚着,一直将喜宝抱在怀里,用厚厚的被褥裹着她,即便她现在看不见女儿的脸,她也觉得此刻该是女儿最幸福的时刻。
秦妈妈跟秦二柱都回了自己屋子,将房间留给了他们母子三人。
张天佑站在一旁,身姿挺拔,青衫磊落,他白净的面盘上有着浅浅的疲惫之色,他自己也不说话,就等着继母殷秋娘问他。
殷秋娘一边手上轻轻抚拍着喜宝,一边问道:「为娘现在最担心的,便就是杜家跟江家。我们在京城没有靠山,而这两家势力又极大,他们若是告你一个拐骗幼女之罪,可怎么办才好?」
张天佑浓眉微微蹙着,有片刻的静默,然后回道:「娘,儿子既然选择带着杜小姐回来,便就是准备好了承担责任的。我与杜小姐原就是有婚约在身,虽然中间出了些事情,但结果是改变不了的。」
殷秋娘还是担心,不过她也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有愧于她,若是到时候继子张天佑真的有了牢狱之灾,那么她便就去找他吧。虽然江杜两家地位高,可再高也高不过皇亲国戚,找他该是没错。
此番想着,殷秋娘又摸了摸喜宝的脸,然后说道:「今天天色也不早了,你便先去休息吧。你也别担心,只管好好念书便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为娘呢。」顿了顿,又道,「天佑,这些年来,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只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喜宝这孩子是无辜的。」
张天佑又看了看妹妹粉嫩白净的脸,朝着殷秋娘处作了一揖道:「我明白。」
退了出去之后,张天佑一人在秦家院子里站着,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淡淡冷香扑鼻。清爽的冷风吹在他脸上,他忽而觉得卸下了心里那块巨石,心情也好得多了。
只是,怕是幽兰不会再原谅他了吧。她是个刚烈的女子,爱憎分明得很,他那般骗她利用她,对她的打击着实太大。
在外面的日子很苦,杜幽兰一个千金小姐根本就从没吃过那样的苦,可她不在乎,她说过,这辈子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便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如此想着,张天佑微微蹙起了眉,伸手便摘了一朵红梅,拿在手里把玩着。
前屋的打铁铺子里还亮着光,一阵阵「哐哐哐」的声音也随着冷风吹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猜测该是秦二柱。总之有着心事,自己也睡不着,便就举步朝着秦二柱处去。
秦二柱此时只穿着一件汗衫,借着灯光,此时正一下下拼命地捶打着兵器。他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微微转头用眼神瞥了下,然后停了手上动作道:「这里不是你一个读书人该来的地方,张公子还是回屋歇息吧。」
张天佑能够感觉得出来这个秦二柱对他不满,微微顿了一会儿道:「秦兄弟,看得出来你对我妹妹喜宝很好。」他抿了下唇,又说,「我对喜宝也觉得愧疚,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为了我去给江家六少当丫鬟。我也已经想好,明儿一早我便去江府,我跟江Z熙私人的恩怨我们自己解决,喜宝就先留在秦家,麻烦秦兄弟照顾。」
秦二柱将身子挺得笔直,薄唇紧紧抿着,良久方说:「明天我与你一道去……江家势大,那江六爷难免不会仗势欺人。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两人总比一人好。」他想到喜宝晚上那开心的样子,心里也甜蜜起来,唇角荡出一丝笑意来,「你一个文弱书生,若是出了什么事,怕是喜宝不会放过我。」
张天佑点头:「如此也好。」又转头左右瞧了瞧,见小小屋子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微微诧异道,「这些可都是秦兄弟自己打制的?」
秦二柱道:「我没什么本事,也就只会打几件兵器罢了。」
张天佑蹙眉深思了一会儿,方说:「看秦兄弟生得魁梧,想来是有武艺伴身的,何不去投靠明王殿下?」
皇叔十三明王自从辽回国之后,便就有网罗天下武士之意,想组成一支精英队伍。秦二柱有武艺伴身,也有过去投靠明王殿下的意思,只是,明王府的大门都还没进呢,便就被狗仗人势的东西赶出来了。
秦二柱说:「这事往后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喜宝就醒了,醒来之后偷偷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然后给自己穿衣梳头。将自己装扮妥当后,她在娘的脸上偷偷亲了下,方欢快地离开。
外面的天是黛青色的,东边晕染了一大片红霞。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喜宝一想到哥哥回来了,便就觉得开心。独自乐了一会儿,就麻溜跑去厨房里做好吃的去了。
喜宝熬了粥,又做了爽口的小菜,然后伸手捏了捏袖子里的铜子儿,想了想,还是跑出去买了烧饼油条回来。
秦妈妈起床后,见喜宝已经将早餐一样样摆放好了,她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这都是喜宝一个人做的?」说着用铜勺盛了碗粥,就着小菜吃了几口,不住点头道,「可真是不错,秦妈妈我有福气。喜宝这么勤快懂事,不若就留下给我做儿媳妇吧?」
喜宝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吱吱唔唔地说:「我要去找我娘。」却一把被秦妈妈抓住,搂抱在怀里,「这事不必再问你娘了,你娘肯定同意。你就跟我说,你愿不愿意跟着你二柱哥哥?」
喜宝用手捂着脸,在秦妈妈怀里闹来闹去,只闷着声音道:「我就想要跟着我娘,我娘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秦妈妈笑着拍喜宝的脑袋:「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娘肯定会跟妈妈我一起的,你往后也就别想逃了。」她一把抓住想要逃的喜宝,给她理了理衣裳道,「江府别去了,这事儿有你哥哥跟二柱去解决,知道吗?」
喜宝忽然有些呆了,昨天少爷还跟她说,要她早些回去的呢。秦妈妈的意思,是不是说,哥哥回来了,以后什么事情都有哥哥挡着了?
可是,她知道少爷的脾性,好好答应他了的,若是食言,他必会生气。
喜宝一有心事,眼珠子就会瞟来瞟去,她伸头左右瞧瞧,问道:「我哥哥跟二柱哥哥呢?」
秦妈妈放开了喜宝,一边喝粥一边说:「他们出去有事去了,你就呆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喜宝小手紧紧攥起,想着自己的小心思,说了句:「我去屋子里叫我娘起来吃饭。」然后小短腿一迈,就跑开了。
江府,江家六少的院子。
江Z熙想着心事,一晚上都无睡意,直到四更天的时候,才眯了一会儿。
浣纱候在外间,听得屋子里有OO@@的动静,便轻声问道:「六爷,可是起来了?」
江Z熙觉得头疼,揉了揉眉心,爬坐了起来,「唔」了一声道:「都进来吧。」然后自己掀开被子,发现被窝里,自己怀中正抱着一双布鞋,他方想起来喜宝昨天给他做了鞋子。
他脸上有着甜蜜的笑意,将鞋子好生放在床铺上,然后起身漱口穿衣去了。
浣纱去给江Z熙收拾床铺,见着了鞋子,手微微有些顿住,拿着鞋子笑起来问道:「这是谁给做的?瞧着好似不像我们的针线手法……可是喜宝给做的?」
江Z熙见浣纱乱翻他东西,有些不高兴,踱步过去将鞋子拿了过来,淡淡说:「这间屋子你们以后就不必进来了,往后只在外面候着便是。」望了望外面的天,兀自道,「喜宝也该要回来了。」
浣纱面上有些挂不住,心里也绞得疼,只觉得她这些年都是白操心了。
昨儿个她去找太太说了自己到年纪出府的事情,可太太挽留了她,虽未明说,可言下的意思也很明确。太太想要留她在府里照看六爷,也许诺,将来该是她的东西不会少。
浣纱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着,如果现在出府,就算六爷太太给自己些银子,可回去后又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呢?她在六爷身边时间呆得长了,那些普通的汉子,怎可入得她的眼?
况且,她跟六爷年岁差不多大,又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六爷的起居饮食,都是她在安排照看着……她觉得,六爷即便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也该是会顾及着她几分的。
因此,她也想留在府里,将来做个姨娘,再有个孩子伴在身边,好好教养,地位便也就稳固了。
可自打喜宝来了之后,仿佛六爷就有些变了。不过,倒也无碍,喜宝那丫头着实勤奋讨喜。再说,没多少日子她便就要出府了,左右碍不着自己什么事。倒是那杜家小姐,听说回来了,而听太太的意思,怕是还想要杜小姐嫁给六爷。
浣纱心思转换得快,顺手便将那双布鞋递给江Z熙,又笑道:「现在时辰还早,怕是喜宝那丫头还在家里陪着家人。六爷快些穿戴,昨儿个老爷跟太太吩咐了,说是要爷您今儿一早便去请安。」
江Z熙擦了把脸,将帕子往盆里一扔,迈着大长腿便往外走去。
品萱还没将爷的衣裳整理好呢,便就见爷出去了,她急道:「爷,您的衣裳。」然后准备抬腿追出去,被浣纱给拽住了。
浣纱道:「爷知道分寸,你别过去惹他烦了,好好在屋子里呆着吧。」
品萱撇了撇嘴,又道:「浣纱姐姐,昨儿太太找你什么事?可是说了你出府的事情了?怎么样,有没说给你多少银子?」
浣纱面上有些尴尬,勉强笑了一下,道:「不是这个事,是旁的事情。」又说,「往后这事也别说了,主子们怎么想,横竖不该是我们做奴才的能揣测的。你们也别偷懒,快些收拾屋子吧。对了,爷刚刚吩咐了,往后他的屋子没有吩咐我们就别进去了,都机灵些。」
茗茶在整理书桌,听了转头笑道:「怕是爷嫌弃我跟品萱两个粗笨呢,只许了浣纱姐姐进去。浣纱姐姐这样可不行,可得在爷跟前说些我们的好话,否则,等到我跟品萱出府的时候,就得不到什么好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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