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小琪哭了好久才睡着了。向亦文抬眼看后视镜里孩子的睡颜,心里忧虑重重。
奶奶在逐渐康复,医生说以这个年纪的人,不手术自己化瘀,已经算是恢复得还算不错了,也让家属不要心急。但随着身体的恢复,奶奶的脾气和情绪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她醒着的时候说的胡话越来越多,还经常无缘无故地乱骂人,她温厚和善地过了一辈子,连齐爸和齐妈都很少见过她发脾气骂人的样子,现在几乎是家常便饭。
齐爸倒是也被允许贴身照顾她了,但同时就要忍受她的叱骂,渐渐地齐爸也反应过来她骂的不是自己,是把自己认成了去世的老爹,就更不愿意被当靶子,奶奶一骂他就忍不住骂回去。家里人不管谁来病房,听见的永远是不绝于口的对骂。
“奶奶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齐全私下里跟向亦文吐槽,“我们乡里邻居远近都知道的,奶奶是出了名的贤惠持家,谁见了都夸我爷爷有福气。怎么现在老了老了,生了病就变成这样了?我爷爷老年痴呆的时候倒是逮谁都骂,但她也不是老年痴呆啊?”
“我觉得奶奶不是逮谁都骂。”向亦文透过半掩的病房门望进去,说。里面病床前坐着的只有齐盼,正拿个勺刮苹果给奶奶吃,喂一勺她吃一勺,奶奶没闹也没骂人,挺配合的,还跟齐盼小声说着什么,笑眯眯的。
齐盼看见他俩来了,就转身出来。
“医生怎么说的?”
“说后天没什么意外的话就正常办理出院。”
“真的?”齐盼很高兴,“那太好了,这两个星期都太不容易了。”
齐全心里没有把握,说,“奶奶这样,真能出院吗?她还天天说着胡话呢。”
“医生不是说了吗,这都是正常的,毕竟是脑出血病人。没做手术,自我康复是一个特别漫长的阶段,时好时坏也有可能,多长时间都有可能。”向亦文说,“奶奶现在这样,没有完全瘫在床上不能自理,也没有变严重,已经是最理想的状况了。”
“但是等回了家,她一直还这样,怎么办呢?”齐全说。
“不会一直这样的,不是在恢复了吗?回家好好吃药,好好养病。”齐盼说,“她也有不骂人的时候。”
“她只有你在的时候不骂人。”齐全说,“为什么啊?”
“不是我。”齐盼摇头说,“她还是糊涂的。我问过她,齐盼是谁,她说不知道。但她知道闹闹,说闹闹四岁了,弟弟会走了。所以她应该还是把我当成你妈。”她看了齐全一眼。齐全无话可说,叹了一口气。
出院那天本来齐盼没过去,想着奶奶状况稳定了,等接回家安顿好了,她再去家里看奶奶就好。但她在家里的时候接到齐全慌慌张张的电话,让她来医院一下。
“奶奶不愿意走,说什么都不走。”他说,“你快过来劝劝她。”
本来奶奶刚住院那会儿,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清醒过来就乱发脾气,大家花了好长时间让她弄明白她病了需要住在医院,否则她就要挣扎着下床回家去了,当然那时候她也根本下不了床。终于熬到了能出院的这天,她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她值得信任的人,立刻大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走了。
来接她的是齐全和齐妈,怕她抵触,齐全本来都没想进去,就在外面等,但是齐妈怕她推轮椅要把老太太抱上抱下她抱不动,就还是叫齐全过来,老太太越糊涂越警惕,坚决不离开自己的病床,说她不认识齐全和齐妈,他们要把她拐走卖掉。俩人又气又急,但没有办法,医生和护士都过来一再劝解也无济于事。
一直僵持到齐盼赶到。奶奶像是终于见到了她认识的人,求救似地抓住她,“宝玲啊,你带我回家吧,这破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我不认识这俩人,他们非得带我走……”
宝玲是齐妈的名字。齐妈一听就气得又骂起来,“老太太你有没有良心?我端屎端尿伺候你,一辈子伺候你全家,老了老了,你说不认识我,还管这个小兔崽子叫我名……”
“妈,她糊涂着呢。你别跟她一般见识。”齐全一心想着齐盼赶紧搞定奶奶,扯了一把齐妈,让她别添乱。
齐盼怕奶奶劲儿上来背过气去,扶她靠在床上,好一阵安抚。好不容易奶奶平静下来了,齐盼说,“你现在不是在医院吗?你不是想回家吗?他们就是来接你回家的啊,你跟他们走就行了。你回家养病,慢慢就好了,我经常去看你,明天就去,好不好?”
“……我不跟他们走。”奶奶说,“我跟你走。”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吧。”齐全在一旁对齐盼说,“赶紧走吧,别折腾了,晚高峰堵车,奶奶在车上多难受,赶紧回家吧。”
实在拗不过,又不能在医院耗下去,齐盼只好跟着一起回了家,一路上坐在奶奶旁边安抚她的情绪,总算是让她平静下来了,没有再发脾气。
奶奶住院的这两个星期,全家都经历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漫长的战役,这下子大家都觉得度过了这个难关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就算再累,向亦文和向妈也给家里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为了避免奶奶以后出状况,在出院前家里已经给她换了张护理床,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齐妈还按照他们老家的习俗,在门窗上挂了可以除病去邪的不知道什么植物,叮嘱向亦文打扫的时候可不要碰掉了。
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奶奶,一进家门就问,“这是哪儿?”
“回家了啊,妈。”齐妈连忙说,“这是你大孙子的家,你不记得了?你都来住了快一年了。”
奶奶紧紧攥住齐盼的袖子,“你把我带到哪来了?我不是让你带我回家吗?这是哪儿啊?”
眼看着奶奶又要崩溃,齐盼急忙安抚住,说先住在这里,过一阵子就带她回家。一行人好不容易把她劝进家门。
奶奶并不信齐盼说的,还在不断地问,这时小琪拎着她的长颈鹿玩偶过来了,向亦文跟她讲过,最近家里大人都很忙很着急因为太奶奶病了,等她回家来养病的时候要小心听话,多陪伴她。
“太奶奶病好了吗?”小琪凑到轮椅旁边,小心翼翼地问。
向亦文还没拦她,奶奶倒是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小小的人儿,说,“是闹闹吗?是闹闹吧?过来让我看一看。”
众人面面相觑,也懒得解释了。好在小琪的出现让奶奶平和下来,终于算是接受了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里住下来。大家把她安顿在床上,这才分头去忙活,做饭的做饭,收拾的收拾,留下齐盼和小琪在旁边。
向亦文出去了又回头进屋来,跟齐盼说,“麻烦你了,还陪奶奶回来,都这么晚了。”
齐盼摇头表示无所谓。
“一起吃饭吧。”向亦文又说,“明天是周末,你不介意的话,晚上就在家里住吧,折腾回去得九十点钟了。”
“……”齐盼为难地冲她笑笑,“这要是你的家,我就不介意了。”
“怎么不是我的家?”向亦文出去跟齐妈她们说,“晚上齐盼留下来吃饭。”
齐妈正在往餐桌上摆碗筷,没抬头也没吭声。向亦文就去沙发那边看二宝了。转头齐妈又进了厨房,多拿了一副碗筷出来。
齐盼坐在奶奶床边,也不干什么,两个人静静地看小琪拿着长颈鹿玩,给长颈鹿测血压,可能是平时看家里人给奶奶测血压看多了,动作还像模像样的,齐盼就笑了。
奶奶的脑子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没一会儿就又要伸手到枕头下去摸,“闹闹,奶奶给你留了个红包,趁他们没看见,你赶紧拿着……”她手不好使,摸了一下发现这个枕头不太熟悉,又紧张起来,“这不是我的床,这是哪儿?”
齐盼就再解释一遍安抚一遍。
不知道什么时候齐妈进来了,站在门口,说,“吃饭吧。我给奶奶拿过来,你先去吃。”
齐盼给奶奶整了整枕头。
“奶奶一直以为我是你。”齐盼说,“她一直赶别人走,不是因为她自己儿子不舍得使唤,儿媳妇就舍得使唤,是因为她即使到了脑子糊涂的时候,她也不想和爷爷在一起。你是她唯一认为有安全感的人,是照顾了她下半辈子的最可靠的人。”
齐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说话。
“虽然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有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但我还是想说,你照顾奶奶辛苦了。”齐盼说。
这是齐盼第一次住在他们家,也是第一次并没有人动手也没有闹到不欢而散。齐全因为要熬夜加班,说要到楼下去睡,向亦文觉得让齐盼跟她和娃睡在一起有点不太合适,让齐盼去睡收拾干净的儿童房,但那样的话向妈就要和向爸睡一个卧室,向妈不愿意。
“没事。”齐盼坐在她们的大通铺上,抱着小琪的长颈鹿。小琪对姑姑还算很友好,竟也愿意把最喜欢的长颈鹿借给姑姑抱一下。
“我睡这儿挺好的。”齐盼说,“当年买我自己那套小房子,能搬进去的第一天我就搬进去了,连床都没有,我一天都不想再租房子了,在地上睡了好几天。”
向亦文就笑,“可不。在自己家里,睡地上都是美的。”
“明天我走了,奶奶又冲你们发脾气,怎么办?”齐盼问她。
“……那就是我们的事了。奶奶总要养病的,你不用管,你上你的班,有空想来的时候来陪陪她就行。”向亦文说。
两个娃都睡了,齐盼把长颈鹿放回小琪怀里。
“你那天说,小琪……你真的觉得……”她小声问向亦文。
向亦文摇摇头。“我觉得不会。要是我跟齐全还有爸妈们说,他们肯定觉得我又胡思乱想了,只是小孩子叛逆闹别扭而已。但我真的觉得,家长尤其妈妈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我确实有点担心小琪的状况。”
齐盼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沉默。
向亦文佯装轻松地岔开话题,“所以,你之前带回来的哪个,真的是你要考虑结婚的对象吗?”
“你觉得呢?”齐盼说。
向亦文就笑了一下。“我跟齐全结婚这些年了,要说不后悔,有这两个孩子是我觉得最不后悔的事情。有了他们之后,我好像什么都不敢了,又好像什么都敢了。”她顿了顿,“但要说劝你走进婚姻,我不劝。”
“连你这样的人都不劝?”齐盼说。平时她和蒋赛可没少取笑向亦文高风亮节大爱无疆圣母情怀。
“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劝。”向亦文说。
第27章
周六上午向亦文带着小琪上钢琴课回来,齐盼还没走。齐盼前阵子给小琪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小琪早上起来说姑姑还没有看她骑过,非要去院子里骑,但是钢琴课要迟到了,向亦文就把她拎走了,答应她姑姑不走,等下课回来再骑。
齐盼耐心地陪了奶奶一上午,给她剪了指甲,洗了头,换了衣服,做了一些齐妈平日里经常做但她并没有机会做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齐全听向亦文说钢琴老师觉得小琪最近表现不好,就有些不悦,早饭的时候又提了一句,不行就先别学了,也不差这两天。向亦文没理他,照常带孩子上课去了。但她心里也没底,如果孩子最近确实状态不好,还有没有必要按着她强行坚持下去。花在钢琴上的钱也是层次差异明显,小琪的老师课时费400,面对的就是小琪这样只想从小培养个兴趣爱好的普通孩子,将来考个业余满级就行,但向亦文朋友的孩子学钢琴课时费要1000多,人家老师是央音附小附中科班出身,现在是国家剧院任职的演奏级老师,想达到的目标就不一样。更何况要是真想在乐器特长这方面卷,她早就该不顾孩子爱好让她学个物以稀为贵的民乐器去了。
齐全在手机上无意间看到个视频,是一个外卖小哥休息的时候在商场里的钢琴上弹了首流畅优美的钢琴曲,底下有人说感动于他在努力赚生活的间隙还能捡起梦想,也有人说这要是我家孩子我花了上百万培养他不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会弹钢琴的外卖员。齐全看了就跟向亦文说,“你看,我就说这些高尚的爱好将来不能当饭吃。”
向亦文对此持相反意见。“我也没花上百万培养她,我也不觉得一边弹钢琴一边送外卖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还有个前同事离职之后开网约车去了吗?都是赚生活,哪有什么高尚不高尚的。”
“那现在就不应该花那个钱学钢琴。”
“有什么不应该的?孩子现在愿意弹,我就愿意花,她要是三十年后真的找不到工作去送外卖,那我也没办法,我也认。”
“你不认能怎么样?你钱都花了。将来她可别像你家向亦斌似的,一年半载都找不着工作,连送外卖都干不了。”齐全说,“要我说啊,咱们掏空了爸妈,累死累活,根本就够不到咱们想象中的好生活,一个角都够不到。一不小心,摔得还比别人狠。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
向亦文沉默半晌。“齐全,你这么说,我挺寒心的。”她说,“当初打算要二宝的时候,是你和你爸妈最先支持的,要不是你们先提议一起凑钱换大房子,我爸妈也不会把家底都拿出来,他俩还吵了好几天。这都是咱们商量好的共同决定啊,就算现在是比较难的时候,也不用这么悲观吧。现在咱俩都正常上班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做过的决定,无所谓错误不错误,弥补就是了,修正就是了,生活总有起起落落的,不能现在过得不顺就全盘否定大家之前的决心吧。”
“……行,那修正吧,先把钢琴停了吧。”齐全说,“我看她最近也不爱学,如果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想学再学。”
“明年就上小学了,上学一忙起来,她更不可能坚持。安妮的钢琴和网球都坚持得挺好的,小琪也有好榜样。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我不想现在给她停。”
“你能跟安妮比吗?人家两口子是外企高管,孩子想学什么不行?”齐全不免酸道,“有时候投胎这玩意吧,你就得认,没人家的命,就别学人家的样,学不来的。你看看咱们小区那些邻居,你看看人家开的车,人家保姆的月薪,有哪个是为房贷发愁的?有哪个是到处拣别人家破烂卖钱的?圈子不同,不能强融。”
“嗬,是谁当年第一次来看房就相中了,还说邻居都是有钱人,没想到咱这辈子也有跟中产阶级住一小区的时候?”向亦文不喜欢他说这种话的样子,反驳道,“是,人家是有钱,但我觉得我们家孩子就普普通通平安长大也挺好的,总不能从小就给她灌输,比爸妈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所以不在你身上花钱也是应该的,这种思想吧!”
“怎么不能?以后上学了花的钱越来越多,好好把学上好就够了,现在家里这个状况,别的就别想了。马上二宝也要大了,这两个吞金兽还不知道要吞到什么时候呢。”齐全说,“我也是为了以后着想,得可持续发展啊。”
向亦文不想跟他争辩,但当钢琴课之后老师再次跟她提起小琪的表现不理想的时候,她也有点动摇了,虽然心疼孩子,却也忍不住自己的失望和懊恼,训了小琪几句,又惹得她一路鼻涕眼泪回家。
那边二宝要喝奶了,本来向妈抱着喝得挺好的,看见向亦文回来,又闹起来非要妈妈抱着喝,一大一小又开始此起彼伏的二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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