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里走了几步,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摊开在桌上,对她道:“你过来。”
纪云蘅听话走过去。
桌前只有一把椅子,许君赫自己坐在上面,让纪云蘅坐在椅子的宽板扶手上,说:“这是我先前抽空画的,打算给你的小院好好改一改。”
他早就料到纪云蘅不愿离开这小破院子,亲自执笔,画了一幅小院改造图。
只是他的画技算不上好,纸上的线条乱七八糟,似乎很多想法重叠在一起,纪云蘅看不懂。
许君赫的食指往上一点,说:“你这院子里要铺地砖,否则一下雨就满地的泥泞,走起路来会踩脏鞋子,所以前院后院的杂草都会被除尽。你若是想在院中种些花,可以沿着墙边开两块地,若是你觉得院内风景单一,可以在当间铺一条小石路,挑些五彩的鹅卵石或是宝石,晴日里阳光一照就闪,瞧着也好看。”
“寝屋前凿一条水道,用来挂水帘,从后面井里抽的水直接从檐上走,落下的水道里还可以养些鱼。你这后院的地方宽广,可以将寝屋往后扩建,留些角落置放冰块或是炭火,冬暖夏凉,日后再也不会挨冻受热了。”
许君赫以前可从未操心过这些事,若是搁在以前,谁胆敢让他去给别人设计改造院子,他当场就是一个飞踢,把人的牙踢掉才算完事。
只是纪云蘅不同,不仅是她的身份,更是因为她这个人,所以回京城之前,他须得先把纪云蘅给安排妥当才行。
那日暴雨之夜,纪云蘅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场景,他这辈子看一次就够了。
外面阴雨绵绵,房内视线有些昏暗,点上了灯后,纪云蘅和许君赫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墙上,一高一矮。
纪云蘅低着头,视线专注地跟着许君赫的手指,看着他在线条凌乱的纸上一条一条地描绘着,在脑中建立起许君赫所设计的小院场景。
许君赫问她如何,纪云蘅只会点头,说:“很好。”
在细细密密的雨声衬托下,房中变得静谧安宁,时而许君赫平和的声音响起,时而纪云蘅点头低声应好。
越说得多,纪云蘅就越清楚地意识到,良学真的要离开了。
她开始走神,想起那个生机盎然的早晨,阳光灿烂得刺眼。
良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墙头上,来得突然,那是纪云蘅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迎来小院的客人。
他脾气算不上好,来到小院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生气。
气脱落的墙皮蹭脏了他的衣袍,气闷热的寝屋让他出了汗,气小狗拱得他鞋子上都是毛。
他总是嫌弃纪云蘅这破落的小院,可还是会坐在门槛边上,与她说起京城的繁华,用寥寥几语描绘那个纪云蘅从未去过的皇城。
这份陪伴与苏姨母所给予的不同,纪云蘅对此生出依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许君赫总是在日落前离开纪云蘅的小院,但没有哪一次会让纪云蘅觉得不舍。
只是这次他说要回京城。
纪云蘅没出过远门,却也知道泠州和京城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这距离太远了,远到她的挂念便是乘着风也吹不过去。
或许这辈子再没机会相见。
但纪云蘅也清楚,她留不住任何人。
过了会儿,她问:“何时走呢?”
“也就这几日。”许君赫见她走神,就将纸收了起来。
反正不管说什么她都说好,任由别人改造她这小破院,也没有再费口舌的必要。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纪云蘅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水,烛光落进了眸子,映得光彩熠熠,看着许君赫的视线出奇地专注认真。
“当然。”许君赫应道。
这语气随意得甚至算不上一个承诺。
纪云蘅安静下来,低落的情绪让她不太想说话。
许君赫往外面看了一眼,见雨势没小,便没急着走,在寝屋里转着,继续研究如何改造小屋。
纪云蘅的东西少得可怜,很随意地摆放在各处,只有墙上那幅字被裱得庄重。
他站在字前看了一会儿,问道:“纪云蘅,你娘去世前留了这幅字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纪云蘅简短地应答。
许君赫转头看,就见纪云蘅仍旧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姿势完全没变,烛光晃动时,她的影子也在晃,莫名地显得孤寂。
问这样的问题,或许会让她想起伤心事。
许君赫斟酌片刻,没再追问,在房中等到雨势稍微小点之后才离开。
算不上是一场道别,总之许君赫走的时候,没有说后会有期。
纪云蘅也没有问他日后还会不会再见。
天黑时,雨停了,小狗也醒过来。
许君赫在床榻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就看见纪云蘅板正地坐在桌前,正提笔写着什么。
他慢悠悠地走过去,攀着椅子的扶手上了桌,就看见桌角摆了厚厚的一沓纸,上面是规整而密集的字。
许君赫来到她的手边,低头看去,就见笔尖晃动下,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只有一句诗。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纪云蘅眉眼平静,模样认真,亦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写了多久。
许君赫在她边上坐下来,心道原来笨蛋也有自己的方法来开解自己。
两日后,许君赫就随着皇帝一同启程,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泠州,返回京城。
泠州出了这桩大事,皇帝自然要尽快回京处理。
许君赫没将小狗带走,本想着这样盯着纪云蘅也算方便,若是她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或是受了欺负,他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只是后来发现,出了泠州地界之后,他便不会在夜间变成小狗了。
显然这件奇怪的事只有在泠州时才会出现。
纪云蘅到底还是搬出了小院,虽然只是暂时的。
许君赫走前安排好了一切,很快就有人来到纪宅,开始从头到尾修葺她的小院。
院里的杂草被清除干净,铺上青石地砖,当间用各种颜色的鹅卵石铺成一条小路,连接着院门。墙的两边栽了花,各样的颜色,争奇斗艳。
被虫蛀的破旧大门也换了新的,原本布满裂缝的墙也砸了新建,重新刷了漆。
寝屋则完全推倒了盖新的,往后扩了一丈之多,分内外两室,改成书房和睡房两间。
睡房与后院的浴房连接到一处,如此纪云蘅冬日里沐浴便不需要穿过院子。
寝屋外面拉了一条水帘,两边的地上挖了窄窄的水道用于落水和养鱼,在后院装了抽水装置,冰冷的井水往屋檐上走一圈,风一吹,进了室内便是满屋的凉爽。
小院焕然一新用了大半个月,纪云蘅就暂时住在前院的池塘边,她以前和母亲所住的旧处。
许君赫不知在中间如何运作,官府并未降罪纪家,但纪昱和纪远二人仍旧没有被放出来,尚关在牢中生死不知。而王惠和纪盈盈在那天领了鞭子之后就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了许久,虽然药没停过,但半个月了还依旧无法下床。
其他几房妾室更是吓得闭门不出,纪云蘅在宅中逛着玩也完全见不到她们。
纪家下人不知得了什么整改,对纪云蘅毕恭毕敬半点不敢逾矩,每日到了饭点,宅中的管事都要拿着册子来询问纪云蘅想吃什么,随后再去后厨让人做。
饭菜要先端上纪云蘅的桌子,其后才能往别的院送,有时她出门不在,中午不归的话,其他人都要跟着饿肚子。
纪云蘅是家中嫡长女,遭此变故之后她应当掌家才是,只是她哪有什么本事掌家,于是纪家一时之间就没了当家做主之人,如同散沙一般。
苏漪从纪云蘅口中得知了这些事,震惊了许久,最后只拍着大腿笑,说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
其后她搬进了纪家,教纪云蘅处理家事,暂时将乱成一团的纪家给稳住。
纪云蘅爱玩,不喜欢看那些账本或是处理人情往来的事,经常全盘托给苏漪,自己则跑出去找柳今言。
苏漪渐渐取代了纪家的管事之位,将纪家的下人几乎完全换了新的,就连王惠身边跟了许多年的婢女秋娟也罚了一顿板子,给赶走了。
这些曾经明里暗里借着欺负纪云蘅讨好王惠的人,到底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只有六菊被提了地位,成了纪云蘅身边的大丫鬟,在一众下人中的地位飞跃。
纪家一朝变天,昔日不受待见,默默无名的嫡长女成了家中老大,说一不二。
纪家的各路亲戚登门拜访,全凭纪云蘅的一句话,只一声不想见,便被下人拦在门外,甚至连个理由都不会给。
许君赫临走前派人传了话,告知王惠在家中万事听从纪云蘅的话,若是有违,隔日就会把她那关在牢中的丈夫和儿子的脑袋送到纪家门前来。
王惠遭受这番打击,几乎去了半条命,吊着半口气在床榻上半死不活,便是鞭伤养好了,也难以多时站坐,大部分时间都躺着。
身边没了秋娟,只一个陌生的婢女伺候着,饭也送得不及时,想起来时就随便撂下一碗饭在桌上,想不起来王惠便一整日喝不到一口水,吃不了一口饭,硬生生扛着饿。
至于牢中的纪昱和纪远过的是什么日子,更不必说。
纪云蘅偶尔也会想起许君赫,抱着逐渐长大的小狗摸着它的脑袋,但很快又会抛之脑后。
日子渐渐稳定下来,纪云蘅再也不会被关在小院里,如今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大大方方地坐着纪家马车出行,再也不怕被人发现然后挨打了。
薛叔的账她照旧去记,生了病后也会去找楚晴,还可以将柳今言邀请到家中做客。
夏日转眼即逝,泠州的秋天又很短,很快就入了冬,天气冷起来。
纪云蘅在身上裹了几层衣裳,把手揣着袖子里,与苏漪坐在池塘边钓鱼,忽而瞥见对面走过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
那男子颇为熟悉,纪云蘅像是在哪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于是她戳了戳身边仰着头大张着嘴巴打瞌睡的苏漪,小声问,“苏姨母,那是什么人?”
苏漪还以为是有鱼上钩,提起来一看什么都没有,随后才反应过来纪云蘅的问话,往对面一瞧,便道:“是你那几个弟弟妹妹的私塾先生。”
纪云蘅盯着他瞧,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
苏漪的目光在那男子身上晃了两圈,忽而心中冒出个念头,然后抓着纪云蘅起身,“这先生才学丰厚又生得俊朗,他前几次来的时候你都跑出去玩了,正好今日撞上,我带你与他认识认识去,你在诗书上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请教他。”
苏漪牵着纪云蘅,远远地唤了句先生,将对岸的年轻男子给叫住。
来了跟前,纪云蘅才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晰。
就见这男子面容白皙,眉如远山,眼若点墨,带着轻浅的笑,好似温和的春风,令人莫名地感到舒适。
纪云蘅突地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先前被秋娟带去见那赵家公子的时候,这男子就站在那个肥胖的赵公子身边,当时还回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随后就见男子并手行礼,朗声道:“在下邵生,先前与纪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纪姑娘可还记得?”
第26章
邵生打外表看起来,就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性子温和的人。
他说话时带着笑,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清朗,颇有文人的风范。
苏漪带着纪云蘅与他同行,二人你来我往地闲聊,纪云蘅跟在边上,偶尔走神,但也从邵生的口中了解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邵生出自书香之家,父亲与祖父考了一辈子,也没能考取什么功名。
他家中虽不算富裕,但也供得起他念书,只是他上回参加科考时身体害了毛病,只考了个秀才。邵生落榜后就进了泠州,边勤奋苦读,边做私塾先生赚些银子私用,等着下次秋闱。
苏漪听了之后频频点头,嘴上虽然没说,但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很满意的。
邵生二十来岁的年纪,年轻又俊朗,学识高还知上进,就算家庭不算富裕也没什么。
钱是可以挣的,且纪家现在这种情况,纪老爷能不能活着出来还两说,纪云蘅日后掌了纪家,还有她的那个酒楼,怎么也沦落不到缺钱的地步。
苏漪在心中思量着,随后牵着纪云蘅的手拉到中间,笑道:“听你方才说,你们之前还见过面?”
邵生朝纪云蘅看了一眼,眼中带着轻浅的笑,“不错,上回也是在此处,不过当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纪姑娘怕是已经忘了。”
“我没忘。”纪云蘅这时候才慢慢开口,“你当时是不是与赵公子站在一起?”
“赵公子?”苏漪听到此人,脸色顿变,“不会是西城木柴家的那个赵公子吧?他还来纪宅了?怎么还让你撞上了?”
苏漪不过随便一想,也知道是什么情况,无非就是纪老爷和王惠将人请来,好让赵公子相看纪云蘅,而后将婚事敲定。
那姓赵的不光是满身肥膘,动手打死自己的妻子,更是个好色之徒,通房多得能凑足两桌打马吊。
他若是看见了纪云蘅,自不必说,定然是一回去就将聘礼准备好了。
“短寿的畜生。”苏漪想到这就满肚子火,即便是当着邵生的面,也毫不犹豫地开骂。
往常纪云蘅在纪家所受的委屈,就是越查越多的账本,一笔笔账根本清算不完。
她撸起袖子,对邵生道:“我家云蘅打小就爱读书,只是先前没请过先生教导都是自己读着玩儿。邵先生若是得闲,可去前堂喝两杯茶指点一下她平日里该看些什么书,我会按时辰给酬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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