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一声令下,侍卫不敢不从,只得将门打开。
就见这个宽敞的雅间里坐了不少人。
矮桌软榻摆在一处,坐在正当间的便正是刑部尚书郑褚归,年过五十的年纪,蓄一把略带花白的胡子,人略显清瘦。
他身着朴素的便服,瞧着像是个寻常老百姓一样。
他身边坐着的人除却几个中年男子之外,还有几个年轻男子。
有刑部的人,还有泠州当地新调任来的官,另有几个年轻的则是郑褚归一直带在身边培养的学生。
迟羡位于郑褚归侧后方,领着几个膀大腰粗的侍卫,沉默地站着。
房门开的刹那,所有人停下了说笑和闲聊,同时转头朝门口投来视线。
于是许君赫与纪云蘅二人就出现在众人眼中。
郑褚归与许君赫对视的刹那,有片刻的僵持。
昔日许君赫的身边只会站着两个人。
一个时时面带着微笑,清秀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年轻太监。
一个面容平庸,却又像锋利刀刃一样的侍卫。
往日在京城里,他带着这两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掀起一番风浪。
他就好比是烈阳下的金刃,闪耀无比,又极其锋利。
而今的许君赫模样如旧,但身边没了左膀右臂,他的气势到底还是被挫了不少,再不如往日在京城那般张扬。
身边只站着一个看起来懵懂柔弱的姑娘。
郑褚归心中冷笑。
皇太孙到底还是太过稚嫩,左相不过略施小计,就能让他折了双翼,栽个大跟头。
他赔笑着起身,走到桌前来将双掌交握,躬身行礼,“臣拜见太孙殿下。”
紧跟着房中所有人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许君赫拜礼。
许君赫眼眸稍弯,露出一个轻笑,“我虽不是泠州的东道主,但郑大人这把年纪远道而来,为我的事奔波劳累,我也合该给郑大人接风洗尘才是,怎么郑大人也不与我说一声,自个跑来这种小地方玩?”
“殿下言重,臣倒是不累,不过许是臣年纪大了,刚来泠州还有些不大适应,夜夜难寐,听闻妙音坊的琴音能安神助眠,这才来听上几曲儿。”
郑褚归睁着眼睛编瞎话。
许君赫抬步往里走,笑道:“我竟不知这小小妙音坊里有那么多神医,能给郑大人治病。”
郑褚归笑道:“是我身边的这几个孩子想来见识见识,让殿下见笑了。”
许君赫往里一走,纪云蘅也就跟了上去,进去就瞧见房间的左侧,柳今言与数个女子一同跪在地上,正伏低了身子求饶认罪。
地上有一把摔坏的琴和碎了一地的瓷片。
柳今言的双手满赤红,糊得身上地上都是血印。
她被吓住,轻微地吸了一口凉气。
许君赫道:“这是弹琴还是表演杂技,怎么还摔了一地的东西?”
郑褚归答道:“这琴女笨手笨脚,不慎跌了一跤,撞碎了瓷瓶和琴。”
“出去将伤势看看吧,免得伤了手,日后不便弹琴。”他态度温和道。
柳今言与其他姑娘一同道了句多谢大人,便低着头起身,陆续退出房间。
纪云蘅见状也不在屋中多留,顺势也跟着出去。
门被关上,许君赫闲步走到桌边,倒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笑话迟羡,“迟大人怎么连桌都不坐,喜欢站着?”
这是常态了,郑褚归几人早已不见怪。
许君赫在京城的时候就颇为无法无天,他要明嘲暗讽,从不会在意对象是谁,便是对上一品官的丞相,他心情不好时也照样会阴阳怪气几句。
只是迟羡本是孙相的贴身侍卫,不过是个下属,许君赫每回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句迟大人。
也不知是存心拉低郑褚归等人的身份,还是真的就高看迟羡一眼。
迟羡仍旧那副面无波澜的模样,垂着眸道:“属下是奴,不该与主子同桌而坐,不合规矩。”
“瞧不出迟大人的骨头里还有奴性。”许君赫语气轻飘飘的,于桌子的中央位置坐下来。
郑褚归跟着落座,笑着打哈哈,将话题转移,“方才见殿下进门时身边跟这个模样标致的小姑娘,不知是殿下什么人。”
许君赫往后一靠,摆出了与朋友之间闲聊的惬意姿态,“郑大人觉得是我什么人?”
“先前离京时,皇上曾在早朝时说起过殿下的婚事,还问臣等家中有没有年岁适婚的姑娘……”郑褚归顿了顿,揶揄道:“难不成殿下是为了那小姑娘才留在泠州过年的?”
泠州遍地都是孙相的人,他与纪云蘅走得近一事早就传到他们的耳中,没有隐瞒的必要。
许君赫哼笑一声,缓声道:“是啊,她聪明伶俐,我瞧着喜欢。”
“泠州到底还是离皇城太远,且殿下先前又卷入了危险之中,倘若再有下回怕是让皇上更加担心,依臣看殿下倒不如直接将人带去京城,何须留在这危险之地。”
许君赫身子稍稍一歪,靠近了郑褚归些许,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亲昵的耳语。
“郑大人难不成以为我身边死两个人就能让我怕得跑回京城了?皇城里多的是人给我调用,上一个走了就有下一个来,空出的位置总有人填,但是下一回死的,就不一定是我身边的人了。”
第60章
纪云蘅坐在房中,动作笨拙地给柳今言包扎。
虽然刚出房间的时候,她手上的血看起来很多,实则用水冲洗之后也就割破了两处,且并不深。
但纪云蘅还是紧紧地拧着眉头,十分担忧的模样。
柳今言见她动作小心翼翼,低声说:“没事,你随便包扎一下就好。”
“手都割破了,怎么没事呢?”纪云蘅不高兴地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是我自己故意摔的。”柳今言耸了耸肩,状似无所谓道:“我不想给他们弹琴。”
纪云蘅听了之后沉默片刻,对此行为并没有作出评价,只认真将她的手给包扎好,而后道:“你应该去找郎中看一看。”
“无妨,就是两个小伤口而已,我不碰水就好。”柳今言说:“我这伤不严重,去看郎中就唬不住人啦。”
纪云蘅起身去洗了手,慢慢地搓着手指头,将手上的血给洗去,而后转头问,“今言,你可以赎身吗?”
柳今言一愣,笑着问:“你要给我赎身呀?”
纪云蘅认真地点头,“我自己攒的有银子。”
见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柳今言就颇想逗她,“那你攒了多少?”
于是纪云蘅就站在边上算起账来,将自己所有积蓄加在一起,算出了一个准确的数,“七十二两三贯。”
柳今言一下子笑出声,下意识想要拍手,结果忘记手上的伤痕疼得龇牙咧嘴。
伤口裂开,血渗出纱布,纪云蘅吓一跳,赶忙去给她重新包扎。
柳今言笑着说:“这些银子可不够给寻常的游阳舞姬赎身。”
纪云蘅垂着眼眸,将她手上的纱布缓慢地解开,重新包扎,动作间充满耐心,没有任何躁意。
“我可以问苏姨母借,她有很多钱。”纪云蘅说。
“算啦算啦。”柳今言嘴边的笑意淡了许多,声音落下去,缓声说:“我跟寻常的舞姬不同,我是不能被赎身的。”
纪云蘅像是早就想到了有这么一个答案,她看着柳今言手腕上那鲜艳的荆棘花朵又沉默了,不再说话。
柳今言安慰她道:“或许日后我有机会认识个痴心的世家子,愿意娶我呢。”
像柳今言这样被精心栽培的瘦马,寻常富家子根本摸不到她的裙边,她是被金刀雕刻出来的花,只能被献给那些有头有脸的权贵。
类如郑褚归那样的人物。
纪云蘅给柳今言包扎好之后,两人坐在一处闲聊。
“你今日怎么跟皇太孙一起来了?”说起姑娘之间的闺房话,柳今言的笑容里带着揶揄和暧昧,用肩膀轻轻撞纪云蘅的肩膀,“先前只你听说你们是朋友关系,如今瞧着怎么有一些黏腻呢?”
“黏腻?什么黏腻?”纪云蘅听不懂这种隐喻,说:“我在门口遇见他的,他说来这里办些事儿。”
柳今言呀了一声,“这话听着可真耳熟呀,每个来这里的男人都这么说。”
纪云蘅点头,“我也是跟他这么说的,他让我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才不是呢,你别听他的。”柳今言翻了个白眼,批评道:“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什么来办事呀,只为听曲儿呀,这些都是借口,为了掩盖他们是个坏男人的本质罢了。”
“可是良学不是坏人。”纪云蘅为许君赫辩驳了一句。
“他不是坏人,但可能是个坏男人。”柳今言挥舞着两只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用了很长时间跟纪云蘅解释“坏人”和“坏男人”的区别。
什么拈花惹草,玩弄风月,自诩风流实则朝三暮四,诸如此类的负心之人,都被称作坏男人。
纪云蘅听得认真,时不时点一下头,那双杏眼里却还是懵懵懂懂。
柳今言道:“你只记着,反正你就不要嫁给来这种地方的男人就是了,嫁了之后犹如入火坑,坠至万劫不复。”
纪云蘅睁着圆圆的眼睛,看样子是将柳今言的话记在心里了。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柳今言问。
“我……”她正要说,结果眼眸往下一落看见了柳今言包扎的双手,又道:“无事,就是来找你玩儿。”
手都成这样了,肯定不能再教她绣花了。纪云蘅想着,还是回去问问苏姨母或者自己琢磨吧。
柳今言不疑有他,与纪云蘅聊天。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有敲门声传来。
纪云蘅站起身去开门,就见门口站着迟羡,她下意识将门合了一点,露出半人宽的缝儿,“你找谁?”
她有些怕迟羡,因为这人不仅生得高大,且每次见面脸上都是冷漠的样子,好像天生不会笑一样。
没有笑容的脸看起来就颇为凶戾,相当不好相处,纪云蘅最怕与这样的人说话。
迟羡抬手,递上一包药,“大人吩咐,让此药拿去给柳姑娘疗伤。”
“这是什么药?”纪云蘅很警惕地问。
迟羡倒是完全不在意她这副戒备的模样,淡声道:“止血。”
两人就这么交谈两句,柳今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纪云蘅身后,笑着道:“有劳公子跑这一趟,替奴家谢大人挂心,公子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迟羡道:“不必。”
纪云蘅伸手将药接了下来,迟羡不说废话,转身就要走。
原本只开了半人缝的门被柳今言推开了些许,她往前两步又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待奴家今日伤好之后去谢你。”
迟羡却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样,脚步没有半点停顿。
柳今言站在门边,眼眸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从拐角处消失这才收回视线,神色怔怔。
“他姓迟。”纪云蘅道:“上回我们见过的,你忘记啦?”
“我当然记得。”柳今言答了这么一句,随后两人进了房,将门又关上。
“他不是个好人。”纪云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迟羡身上还有别的差事,他沿着楼梯往下,眸光随意一瞥,迎面便看见邵生上楼。
他的目光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往旁边侧了一步,那上楼的邵生因脚步有些匆匆,并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因此就这么与他撞上了肩膀。
两人在同时停下,常年习武的迟羡身板硬朗,自然没有半点影响,反倒是邵生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
一个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是柳今言给的钱袋。
邵生赶忙弯腰去捡,却不知眼前人的动作为何那么快,一下就将钱袋给拿了起来。
迟羡将钱袋拿在手里,垂眸一看,就见上面绣着柳树纹样,他淡淡开口,“这钱袋倒像是女子所用。”
邵生抬头一瞧,这才看清楚面前人是谁,赶忙伸手将钱袋给拿了回来,笑道:“心悦之人所赠,让公子笑话了。”
迟羡淡漠地看他一眼,不再多言,错身下楼去。
邵生只觉得脊背发麻,不过两句话的功夫竟出了冷汗。
钱袋分明被他好好地收在兜里,不知这么一撞怎么就掉下来了,幸好掉的不是那份地图。
他将钱袋换了个地方装好,继续往楼上去。
先前听兰水说柳今言摔破了手血流不止,邵生便充当跑腿出去买了止血的药来,匆匆给了兰水之后便离去,不在妙音坊久留。
而等兰水将药送去时,柳今言的手已经上了药,是迟羡给的。
纪云蘅在柳今言的房中坐了一个时辰,见她总是心神不宁,便也没拉着她说太多的话。
随后许君赫办完了自己的事,找来门口,在外面敲门将纪云蘅喊走了。
两人出了妙音坊,许君赫让纪云蘅坐上他的马车,送她回家。
许君赫靠着软垫,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后才睁眼将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身上,“学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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