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诸:“……”
“殿下,我的意思是……”
方诸凑近司马睿,低声耳语了几句什么,司马睿听罢,立即皱起眉头。
魏文帝身边的亲侍大监出现在城门口,带着魏文帝的手令,宣六皇子司马睿即刻入宫觐见。
司马睿眼眸余光瞥了一眼方诸,见方诸没说话,便跟着大监入城进宫。
三万兵马就近驻扎在城外,无令不得入城。
大监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司马睿,引着司马睿上了宫中的马车。
“殿下不怕其中有诈?”
司马睿道:“大监从小伴父皇长大,几十年的情分,如果连你都能背叛,父皇身边又有几人可信重?”
……
寝宫。
魏文帝虚弱地躺在龙榻,面色青白而憔悴,精神明显不济,看着仿佛比司马睿离京时苍老了好几岁。
曾经凶残无情的猛虎在岁月的侵蚀下,显露出垂垂老矣的弱态。
魏文帝是满手沾血的帝王,将挡在他前面的嫡兄侄儿以及无数追随者屠戮殆尽,方登上至高帝位。他不惧人命,自古成王败寇,皇位本就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
但是,当他的儿子将屠刀对准他时,那种震怒与痛愤不亚于当年他将屠刀对准他的嫡兄……
嫡兄是和光同尘的怀仁太子,而他只是势微只能躲在阴暗处的魏王,无论是父皇还是朝臣,都看不见他。
就连他初次心动的姑娘,也看不见他的存在,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嫡兄,为嫡兄繁育子嗣。
瞧。
后来,他便以强势的姿态让朝臣百姓只能对他俯首,世间再无怀仁太子。
魏文帝从未如此清晰地想起当年旧事旧人,往事历历在目。
下一瞬,浑浊深凹的眼睛陡然一狠。
不过是个孽种,算得上哪门子弑父。
魏文帝抬头看向入殿的司马睿,敛去眼中的狠色,衰颓的脸上露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我儿,回来了。”
司马睿向来被无视惯了,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得魏文帝重视,但也从未对他展露过父子亲和。
司马睿心中忐忑,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降罪!万幸齐王比儿臣先至,扶危扶颠,让父皇转危为安,儿臣自愧不如。”
魏文帝并未让司马睿起身:“齐王只比你早到两日。”
两日?
泼天的荣耀和富贵就砸不到他头上了。
司马睿心中惴惴,有心探究太子造反的内幕,几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魏文帝皱眉:“吞吐迟疑,成何体统?想说便说,难不成朕还会吃了你不成?”
司马睿自是不敢当着魏文帝质疑太子的血脉身份,只能委婉道:“父皇,儿臣总觉得太子不应该反,莫不是受人蛊惑构陷?”
魏文帝冷笑道:“提这个弑父的畜生做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你们的皇兄。罢了,与朕说说雍州的情况。”
雍州的情况,魏文帝大致明了于心,只是仍想听听司马睿的说辞。
“是,父皇。”
司马睿挑着重要的几件事禀于圣听,并不为自己揽功,也不为顾九卿邀功。
事关顾九卿暗中为他所做之事,更是一件未提。
魏文帝道:“雍州事,你倒是让朕对你刮目相看。”
如果六皇子没能力解决雍州乱局,魏文帝的后手便是派军队直接镇压,但免不了朝廷与叛军一战。
司马睿道:“为君效力,是儿臣的职责,是儿臣应该做的事。”
顿了顿,魏文帝又道:“适龄皇子中,就你与齐王未成婚,不知你有心仪的对象?”
司马睿的心疾驰不休,差点就脱口而出,他心悦顾九卿。
他道:“儿臣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魏文帝看了一眼司马睿,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大监上前,将城门口的事禀告于魏文帝:“陛下,给六皇子送信的亲卫,虽受了重伤,但还活着。六皇子回京途中让人将他送到医馆救治,想来不日便可回京赴命。”
魏文帝面色一沉:“然而,给齐王送信的亲卫却无一人存活。”
太子谋反是真,魏文帝亦是将计就计,趁机试探其他儿子的野心与忠心。
……
司马睿走出寝宫,迎面就见拾阶而上的齐王司马贤。不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抬上石阶,而是靠着双腿一步步走上来的。
司马贤离京就藩不过半年,就以勤王救驾平乱之功重回燕京。
司马睿看了一眼司马贤完好站立的腿,要不是曾经亲见过那双残腿,还以为齐王是装的。残了四五年的腿,说好就好。
司马睿皮笑肉不笑:“五皇兄腿疾痊愈,真是可喜可贺。柳州人杰地灵,皇兄倒是不虚此行,不仅治好了困扰多年的腿疾,还……及时回京救驾。”
司马贤悉数笑纳:“六弟真是折煞为兄了,任谁能想到我们这位太子皇兄竟会被一场流言逼的造反。”
“哦?五皇兄似乎知道些什么?”
司马贤摇头:“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流言好像是华贵妃的手笔。不得不说,华贵妃真是个狠人呐。”
不过,华贵妃也没讨得好,太子逼宫当日,就被皇后逼死。
侥幸在宫外逃过一劫的康王,不仅面临丧母的打击,更要被魏文帝问责。
康王亦是彻底废了。
司马睿疑窦丛生:“康王就在燕京,怎么还被你抢先了?”
司马贤白了一眼司马睿:“无能呗。”
康王虽在燕京,早就被太子的人控制住,翻腾不出花样。
一顿,又道:“六弟,我们可不能如康王和太子这般斗的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谁也落不得好。”
司马睿点头:“自然。”
司马贤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对司马睿道:“六弟,我知你心仪何人,我断没有抢夺兄弟心上人的喜好。”
这是司马贤的示好。
但司马贤不知,他与司马睿,注定只能司马睿成皇。
*
魏文帝以雷霆手段清算太子和康王派系,其血腥手段不亚于当年镇压先太子党派。
先是罢黜太子的储君之位,褫夺皇后封号,贬为废后,皇后母族吴家被满门抄斩,直接参与太子和皇后谋逆的朝臣叛将尽被诛连九族。
太子手中并未握有军队,控制的是宫廷御林军,以及吴国舅豢养留下的私兵。好在吴国舅已死,看不见吴家灭门的这一幕。
吴皇后则被赐三尺白绫自缢。
废太子和废皇后谋反在后,但华贵妃和康王以流言为攻讦利器,间接促成东宫和中宫谋反的事实,中伤的不止太子和皇后,遭受背刺的同样还有魏文帝。
华贵妃已死,收回生前贵妃封号与殊荣,其母族华家男丁斩首女眷充入乐坊。康王司马骁则被贬为庶民,逐出皇家玉牒,终生被圈禁。
朝中诸臣大半都与太子和康王或多或少有所牵连,魏文帝终究是老了,不可能将朝堂诸臣全部论处,这些支持太子和康王的朝臣与当年支持怀仁太子的朝臣大不一样。
那一批批死在建原一年的臣子,皆是铮铮风骨,对怀仁太子的忠心绝无撼动的可能,绝不能留。
深思熟虑之下,魏文帝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与太子和康王勾连最深、翻搅最严重的九名大臣清算论罪。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时隔十三年,一场权争的落幕,伴随的依旧是血腥杀戮。
然而,魏文帝可以将枕边皇后轻易刺死,面对曾经的嫡子司马承却犹豫了。
司马承身为嫡子,又是魏文帝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众多子女中为数不多真正倾注过养育心血,临了却被告知是孽种。
就在魏文帝犹豫不决时,大监上前躬身道:“陛下,废宫那边传来消息,废后在上路前想见陛下最后一面,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陛下有兴趣听听。”
魏文帝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废宫。
吴皇后披头散发瘫在地上,衣服脏污,仪态似疯似颠,全无往日端庄的国母风范。
吴皇后低着头,手指扣地,尖锐的指甲硬生生划出道道血痕,褪色的蔻丹混着斑斑血迹,丑陋的让人作呕,嘴唇不断嚅动,也不知说的什么。
为了听清楚,魏文帝忍不住凑近了一些。
“我儿糊涂啊。”
“输的一败涂地,你当他是父亲,他可曾当你是儿子。”
“不该心软,不该心软。母后不该听你的,不该信你的鬼话,什么禅位诏书重要……”
吴皇后猛地抬头,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意识到来人是魏文帝,当即一把抓住魏文帝的裤腿,哭的不成人样。
“陛下,太子真是你的儿子,你不能处死他。臣妾万不敢做出混淆皇室血脉的事,你信臣妾,你信臣妾啊。”
吴皇后凄厉哀求,“你让臣妾死,臣妾莫敢不从,可你不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求你,求你给他条活路,都怪华贵妃那个贱人,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你的疑心,臣妾和太子何苦……啊!”
吴皇后话未说完,就被魏文帝重重一脚踹翻在地。
魏文帝冷冷道:“还敢自称臣妾,还敢为太子求情?”
吴皇后痛苦道:“承儿是你的亲子……罪妾不敢欺瞒……”
魏文帝质问道:“成婚前两日,为何彻夜不归?”
“因为……
吴皇后看着面前冷血无情的帝王,咬牙道,“罪妾被家中庶妹陷害,庶妹意欲取而代之,想代替罪妾嫁给身为魏王的陛下,罪妾年少天真才会遭了这个贱人的道。”
庶妹将她诓骗出府,害得她失/身于淮王。
幸亏兄长和母亲一心助她,坏了庶妹的嗓子将丑事捂下。洞房夜,又想法子遮掩过去,才没让魏王发现她脏了身子。
兄长到死都护着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想到兄长的自戕,吴皇后心中悲戚不已。
“陛下。”吴皇后不可能承认失/身一事,哀声道,“罪妾虽一夜未归,却未失/身于淮王。虎毒不食子啊!”
吴皇后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原本也不确定是谁的孩子。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确信承儿就是陛下的孩子。原以为庶妹和淮王等相干人已死,无人知晓当年隐秘,却不想被华贵妃这个该死的贱人攀扯而出。
该死的淮王死都不让她安生,竟藏了她的画像。魏文帝本就多疑,自是深信不疑,将她和太子推入万丈深渊。
都是些陈词滥调,魏文帝不禁面露失望:“不过是你为保司马承的狡辩之词,真以为朕会信?”
说罢,拂袖就走。
“司马朝,为何不信我?”
吴皇后匍匐在地,满目怨憎,冲着魏文帝的背影凄声尖锐道,“当年,你意图谋夺兄嫂,甚至不介意薛长宁嫁娶生子,我不过是成婚前一夜未归,被那淮王思慕,你就要疑心生暗鬼,置我与承儿死地?”
简直可笑。
司马朝竟妄想用薛氏族人和薛长宁次子的命,逼迫薛长宁就范。
而她不过是被迫脏了一次身子,就害得承儿和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魏文帝脚步一顿,转而离去。
几个粗壮的嬷嬷太监入内,将白绫缠绕在吴皇后脖子上,吴皇后看着魏文帝离开的方向,发出疯癫的大笑,凸起的眼球诡异而渗人。
司马朝。
若你敢杀我承儿,我保证,你会给他陪葬?
……
慈宁宫,佛堂。
太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不停低诵着经文。
魏文帝进来后,静默在旁,待太后一则经书吟诵完毕,方才开口:“母后找朕所为何事?”
太后对着悲悯慈目的佛祖拜了拜,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见状,魏文帝伸手将太后扶将起来,一路扶到外殿的榻上坐定。
太后看着魏文帝,说:“皇帝,康王和太子之争死了太多人。如果不是非死不可的人,皇帝便轻拿轻放吧。”
魏文帝颔首:“朕知道,朕并未连坐。”
真要较真,菜市口的血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干。
太后拍拍魏文帝的手背,语重深长道:“虎毒不食子啊,皇帝也给司马承留一命。”
又是这句话。
魏文帝面色不虞:“他不是朕的儿子。”
太后道:“但他更不可能是已故淮王的子嗣。”
魏文帝诧异地看向太后:“母后如何笃定?”
太后一语道:“因为,淮王没有生育能力。”
沉默半晌,魏文帝道:“废后吴氏不忠是事实。”
“皇帝可曾忘了,自己当年也曾暗中觊觎过他人之妻。就算淮王对吴氏有意,那也是她嫁与你之前的事,她对皇帝的感情忠贞与否,哀家不做任何评判,但你不能诛杀亲子。”
太后缓缓道,“哀家不是让你站在君王的角度考虑承司马承的是非对错,而是以一个父亲的心境,身为父亲会对儿子犯的错赶尽杀绝吗?”
魏文帝忽然道:“母后,当年假传圣旨的人并非您,对吗?”
太后攥紧佛珠,闭口不言。
“看来真是废后吴氏。”魏文帝冷笑一声,“朕当年有心放薛氏族人一马,是吴氏假传圣旨到雍州将薛氏满门诛杀。”
薛长宁才会再无求生欲。
“朕登上皇位,离不开吴氏子弟的扶持,母后不愿朕根基尚未稳固就与吴家生了罅隙,才会替皇后担了恶名,让朕误会冷待母后好几年。”
太后叹息道:“如果皇帝心中对哀家有愧,就听哀家一回吧。”
最终,废太子司马承被魏文帝下令圈禁于西郊别院,与司马睿圈禁于一处。
顾九卿得知宫变结果,面色毫无波澜,只平静地说了一句:
“太子远不及当年的魏王心狠。”
这出父子兄弟相残的戏码,倒也不失精彩。
第101章
太子和康王这场权争谋逆, 导致燕京几大世家迅速落败,诸如吴家、华家、以及废太子妃母族杨家等,死的死, 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不过月余, 钟鸣鼎食的簪缨豪族迅速落败中落,曾经的奢靡不复存在,华屋亭阁依旧,却已是人去楼空。
众人唏嘘不已。
要说最惨的莫过于宣威公府杨家,杨家历经三朝而不倒, 靠的就是从不参与党争,以及无可撼动的忠君之心。也就是不管皇子间如何争斗如何血流成河,杨家支持的始终都是真正坐在龙椅上的君王。
杨家百年清贵名誉毁于一旦, 属实是被废太子妃杨清雅以及族中不争气的子弟坑惨了,老宣威公杨玄蔺和现任宣威公杨慎在杨清雅成为太子妃后,屡次告诫家中子弟,明哲保身,绝不可参与太子和康王的权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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