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宝吟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明了大人的用心良苦,仍不知好歹地大摇小脑袋瓜子,小嘴不停地嚷着:“不依、不依。”
这会是一桩艰苦的差事。博穆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放弃的权利。
太阳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好像嫌她不够凄苦,大剌剌地张大火伞,烤着大地与她。
明亭香撇过脸闪躲阳光,伸出肿胀的舌头舔过干裂的双唇。对于不知多久之前消失的阴影怀念着,却是再也找不到力气去寻找另外一片阴凉之地,她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离家逃婚的勇气,是否也像影子一样,被太阳给烤干了。
她知道在阿玛病倒后,家中的景况已是大不如前,仆佣辞退了一大半,收藏的古董、字画少了几项,日子还过得下去,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她却没有料到,家里的财富早被三个哥哥挥霍殆尽,还欠下一屁股债,城里首屈一指的歌楼酒肆,将他们列为拒绝往来户,八大胡同里的勾栏院更是不让他们踏进一步。
但她若以为如此这般便能阻止哥哥们挥霍,那她肯定是昨天才出生,她也宁可是昨天才出生,起码被他们出卖时不会如此义愤填膺。
两个姐姐嫁得早是她们幸运,不必成为兄长们为筹措冶游经费的商品。
当二哥告诉她即将出阁的消息,甚至还要她感谢他找到了一个不收嫁奁的婆家。对此,明亭香表达了十二万分的谢意——用二根绣花针扎在二哥的手背上。
在未天黑前,她做下了决定,一颗芳心只悬在博穆身上,虽然对方一无所知,但是她决计是不肯被卖,既然如此,只有逃婚一途。
找了条破旧的包袱巾,包了几件朴素的衣裳,在无人阻止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离家出走。幸亏兄长们并无派守卫看守她,否则早让他们强押上花轿。
但是忙中有错,她竟然忘了多带点银两,包袱里的几两银子,再省吃俭用也有耗尽的时候。即使愿意做点活求温饱,但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不啻是缘木求鱼。
此刻命悬一线间,明亭香早已不在乎生死,若不幸曝尸荒野也是自己的抉择。只是在意识逐渐向黑暗投降之际,她尚对上天祈求,希望此行目的能达成。
忙着苦思能说服宝吟的言词令博穆的注意力分散,未能提高警觉率先洞察异状,直到阿古那示警,始察觉有人闯入警戒范围,连忙弓身护女拔出长剑,眼神锐利地扫视八方,骑在后头的左尼图与克善立刻趋近守护,驾车的倪忍殿后作为屏障。
一行人等待着隐藏的攻击,准备在第一时间取得制敌先机。
马蹄重击大地的声响回荡,依几个沙场老将研判只是单骑,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担心是敌人诱人入罟之计。
直至熟悉的骑马英姿映入眼帘,方始减轻忧虑,但是防卫仍是滴水不漏。
“王爷,前方有一人倒卧路旁,看似病得不轻。”阿古那勒马禀告。
“只有一人?”博穆的铁臂依旧紧箍宝吟不放。
阿古那斩钉截铁地确定:“四周瞧不出任何埋伏异样,而且那人只剩一口气。”
“走,瞧瞧去。”博穆双腿一夹策马奔去,但是剑仍未入鞘。
在沙场上他不容许士兵们将负伤的袍泽弃之不顾,如今踩在大清国土上,他不允许自己背弃信念,只要一息尚存,仍得极尽人事以求抗天命。
他当然也曾怀疑其中有诈,但是会以病人为饵者,唯有丧心病狂之徒,让他逮着了自是罪不容诛。
驰至那团身影旁,不知何故,触动了潜藏的记忆,在过往的某个寒冬之夜,似乎曾见过类似的情景。
翻身下马与收剑入鞘他一气呵成、帅气地完成,没有花俏无用的动作,亦无浪费多余的力气。
蹲踞在昏迷者身边,他察觉阿古那所言非假,的确是气若游丝,若再于阳光下晒个一时半刻,恐怕等不及天黑即与世长辞。
伸臂至那人项背与膝盖后方抱起她,博穆察觉怀中之人不及一袋羽毛重,将之安置于三棵大树环绕形成的阴凉处,他仔细打量他所救之人。
在一身粗布长袍掩盖下,这个人的骨架更显娇小,伸出袖口的手腕与前臂纤细得不似男性所有,而于盛暑中,再如何讲究衣着的男人,都不可能会将瓜皮帽戴在头上,除非头顶上有文章。
若是如他所料,那另外一些小疑问也有了答案。在沙尘脏污下,皮肤细致得会今一个男人自惭形秽——如果她是个男人,他近年来只在宝吟脸上瞧过如山东蜜桃般吹弹可破的肌肤。
“这人还有救吗?阿玛。”宝吟也蹲着打量病人。
博穆不愿浪费口舌斥责女儿不听话,手掌向上伸出。“手绢拿来。”
在两袖的袖袋掏了掏,宝吟才想起嫌袖口鼓鼓的碍事,早早便扔在车厢中。
见宝吟半晌后仍双手空空,博穆明白发生何事,故意重重叹息以表不悦,奇迹似地,宝吟居然红了双颊不好意思。若是情况允许,他真希望能来场机会教育,但是救人如救火,时刻不容延误。
“水。”他头也不回地命令,立即有人递上水袋,弹开塞子后,微倾皮囊以些微水珠沾湿她的双唇。
或者是因为他们的声音,亦或是水的气味引发了斗志,她抿着唇将水珠含入口中,甚至张开了口无言地索讨。
将她的头抬起置于臂弯,博穆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注水入她的口中。
“慢慢来,先含着再咽下。”不管她是否听见,他轻声地引导指示。
即使双眼未睁意识不清,她仍照着指示缓缓摄取水份。
“她生病了吗?”宝吟关心地问道。她并不畏惧病人伤患,她愿意去照顾他们。
“不,她只是饥渴交迫导致虚弱,不是生病。”博穆一面解说,手仍不停地给水。“就在此地打尖用午膳,宝吟,去扮块饼,准备做泡膜,拿你的豆汁加热当汤料。”
得令后,生火的生火、捡柴的捡柴,宝吟更火速冲回车上,不再大呼无聊。
被留下的二人近乎独处状态,博穆好奇在除去尘土之后出现的会是怎么样的容貌。以水沾湿袖口,轻柔地拭去沙土,肿胀的肌肤似乎承受不住任何压力,只见她不住吃痛抽气,闪躲着布料,却又欢迎清凉感带来的舒适,慢慢地,一张清丽的脸庞呈现在眼前。
与艳丽无缘。这是第一个浮上博穆脑海的想法。
二道眉毛似以沾了墨水的笔挥洒画出,像远山又如新月,长且浓密的睫毛整齐排列翘起,挺直的鼻梁,有如山棱般,但组合起来却少了艳冠群芳的霸气。
“你到底是谁?”博穆不自觉地喃喃问道,无法忽视不时在心中闪现的奇异感受,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不停地困扰他。
轻轻地用单手解开缚于她胸口的结,将破旧的包袱置于一边。博穆相信其中一定存在着解开疑惑的谜底,却不忙着揭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能斟酌。
“手绢来了,阿玛。”宝吟递上皱得不成形的手绢。
瞧着证明爱女毫无闺仪的证据,博穆忍俊不住轻笑出声,接下了她求表现的成果,腾出一手捏捏她小巧柔软的鼻尖。
“饼呢?掰好了吗?”
宝吟邀功似地点头如捣蒜,“掰好了、掰好了。”口中应答连连。
“她怎么还不醒来?难道没气了吗?”宝吟问着,伸出手去欲亲自证实,却在碰上之际被拦下。
“别,她的脸被日光灼伤,会疼的。”博穆婉言阻止。
得到宝吟的了解,他立即以另一道命令转移她的注意力。
“让你克善叔叔将豆汁泡膜端过来。快去!”
“是。”宝吟像军中的传今兵般,快步地跑离。
于扬起的沙尘之中,博穆才明白她又扔开花盆鞋,脱去锦袜光着小脚。但是现下不适合老调重弹,待今晚扎营之后,他该让她明白父威不容挑战。
臂弯中的人儿似乎呼应他的想法,终于发出一声嘤咛,有了转醒的迹象。博穆连忙沾湿手中的布料,以蝶翼扑面之势印在她颊上,减轻灼烫感。几近透明的眼皮不住颤动,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抖干潮湿的翅膀,为漫游天际作准备。
终于在突破了重重困难,她将眼睛睁开,露出一对失焦的眼瞳,黑亮的眸子令他有种陷于漩涡不能自拔之惧,在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博穆震慑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差一点来不及在掀起惊涛骇浪之前把持住。
光是一张肿胀不成形的脸庞上的一对眼睛即令他如此失态,他怀疑自己是否自制力薄弱,心防一层层地剥落,博穆在炙热中打了个哆嗦,有一股灰涩的预感袭上心头,威胁着吞没他。
脸颊上清凉的舒适,令明亭香忘却了伤痛,像只惹人爱怜的小猫回报主人,不住地磨蹭着那带来凉意之处。但是只消微微一动,她的脸便如着了火似的,让她动也不敢再动。
本欲张眼查探情势,可惜眼皮不但像千斤重,底下更像附着一层沙石,眨眨眼皮即疼痛得几乎流泪,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如临大敌般战战兢兢睁开双眼,无法对焦的瞳孔一时之间只显一片黑暗,无光无影令人心惊,明亭香慌忙想伸手揉眼,才刚有动作便被另外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制止。
惊吓中她倒抽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口中像吞下一团棉花般干涩,她渴求水分的滋润。适时地,一道水流潺潺地注入口中,带走痛楚与肿胀,她敢高举双手向天发誓,这辈子从没发现水真的可以像甘霖般可口。
混沌杂乱的思绪逐渐平静清明,视线亦能对准焦点,察觉身旁是有人存在,但是在背光中,她无法辩识其五官长相。
“别动。”可以确定的是他有低沉悦耳的嗓音。“这个时候你会宁可不去碰脸,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糟到不可见人。”
他说得越多,明亭香的心愈是兴奋地狂跳。她不敢相信老天真的对她如此厚爱,令她美梦成真。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总是幻想着置身于他的臂弯中,蒙受怜爱与保护,但是残酷的现实随之而来,已经有数不尽的心碎等待在梦醒时。
为了确定是幻是真,她有必要做些什么。下意识地,明亭香欲再次举手,却仍是遇到阻力。
“我说过了,你的脸没事,上了药消肿去热后会恢复。”博穆误会了她的意图,再一次扣住她的手掌,不允许她妄动。
他的动作令明亭香的脸更贴近他的胸膛,呼吸之间净是他那阳刚的男性气息,三年前的记忆又勾回。至此,她才肯定,是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怀抱。
少女的羞怯选在这不恰当之时机苏醒,令她火红肿胀的脸几乎要起火燃烧。
“来,再喝些水,先含住再咽下。”博穆未觉察到她内心的起伏,仍以救命为先。
依着他的指示,明亭香又喝下几口水,有一瞬间她以为回干舌燥是因为见着了他,谁教她只要思及他,便会引起这种反应。
“阿玛,豆汁泡膜好了。”娇嫩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被扶坐起来的明亭香望向发声处差一点儿希望昏厥了事。只见一个小女孩双手紧捧着一个热气蒸腾的碗,以危险的速度快步走着,几次碗中的热汤差点溢出碗烫伤新笋般的手指,令她忍不住屏息忧心,生怕意料中的意外发生。
却见博穆气定神闲地伸长手臂接下烫手热碗,望望宝吟行过之处仍干燥得可以扬尘,再分神觑了下五分满的碗底,始开口训诫:
“端着热汤不可以跑步,忘了吗?”
“没忘,没忘。”宝吟的小脑袋瓜子摇得像波浪鼓似地,背后的小辫子亦跟着左右猛甩。
见小女孩安然无恙,明亭香才放下高悬的心。“我宁可自己去端。”她可没脸让一个稚女伺候。
训斥女儿时,博穆一向反对有人插话干涉,若是有人不知好歹犯上,他便摆出标准脸色——剑眉紧蹙,几乎于眉心打死结,嘴角下撇,所以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的人数是零。
但是这一招对明亭香没用,她仍是一派自若,没有浑身发颤,正打起精神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宝吟。
瞧着那对圆滚滚的眸子,纯真无邪,令明亭香想搂住小女孩好好疼爱一番,生活在一群大男人之中想必辛苦,让人不禁好奇她会是什么个性,如何面对其他同性。
“痛吗?”宝吟语带泣意,眼眶中泛着些许水光,似乎随时有可能嚎啕大哭。
早已忘却了身上的痛楚,一时之间明亭香对问题不明所以,却不想伤了那幼小心灵,只是在唇边勾出一抹安慰的笑容,希望能唬弄过去。
博穆却大起疑窦,自从意识恢复后,这人的表现显得怪里怪气,该不会是个为家人不容的傻子吧?若真如此,孤身在外流浪而遭至中暑倒地亦非值得大惊小怪之事。
“她问的是你脸上的伤。”怕她不了解,博穆特地说得白话。
“脸。”经他一提醒,明亭香这才感受到巨大的痛楚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一张脸疼得似乎快掉下来,皮肤被撑得仿佛要裂开,好释放潜伏在肌理中的热度。
“噢!我的脸、我的脸!”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直想挖个地洞将自己活埋。
为何她总是无法有个诗情画意的相遇?明亭香在心中哀呜着,词话中的花前月下多令人向往。想那描写李后主与小周后私会的那首词——
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前次于雪夜中初遇,被当成钦命要犯般盘问,已令人扼腕了,如今再以如此狼狈的模样出现,要襄王爷倾心于己,恐是今生最大的奢望。
“放心,只要上了药好生调理,会恢复以往的。”博穆安慰道。
他明白女人唯一在乎的不外是自己的容貌,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尽法子凌驾群芳。“先喝了这碗泡膜,有了力气才好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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