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阿玛有危机宝吟立即反应。“后来呢?后来呢?”她不愿有人动阿玛一根寒毛。
明亭香笑着转而看向博穆,与他深沉幽邃的绿眸相对,闪烁其瞳中的光芒令她为之倾倒。
“先帝与你的阿玛交换条件,若是他上书房同师父念书,便将马儿赐给他,由他慢慢去驯服,否则便交由宗人府论罪发落。”明亭香看着博穆说出最后结局。
听见阿玛脱险,宝吟重重地吁了口气,“还好,还好。”
博穆忍住冲动,不去反驳宝吟的话语。当初上书房中,以他的底子最为薄弱,与其他贝勒、贝子无法齐头并进,被欺负得可修了。若说光明正大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他可以一敌十仍绰绰有余。但是那些个小王八羔子才不兴正道,只敢在背地搞花样,玩不过便集体围殴,他当真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那些麻烦事儿,他可是一个劲儿往下吞,没像个娘儿们四处嚷嚷,而那几个小龟蛋也不敢随便张扬,别说他们捉弄的是王室宗亲,光他们人多势众,玩阴的尚玩输他,一传扬出去便别做人了。
但是从明亭香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她了解内情,明白发生过何事,并为他一掬同情之泪。
这要发生在平时,他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若是得自于她,却出奇地令他心情畅快,乐于接受。
右手向前伸出,他静心等待着她会有何反应,是选择心灵相通,相知相惜,亦或只是甩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这是一个测试,但是她并不知情。
随着车轮轮辅声,他觉得一颗心似乎成了轮下牺牲者,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因为她却仍未有所反应。难道一切只是他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博穆不住地反问自己,不愿相信最惨烈的事实竟然发生。
就在他已经失去信心之时,明亭香终于缓慢但真实地握住他的手,他迅速地反应,紧握住不放,像抓住希望一般,手中的柔荑如浮木,令沉溺在苦海的他获得救赎机会。
她并不知道手一交出去的同时,她的未来也同时地交了出去。
关闭三年的襄亲王府,在得知主人将归来之时,慈宁宫便派出人手,代主打理清扫装修的工作,以最佳状态迎接主人回家。
当年襄亲王出征之际,便以优渥银两遣散府中仆佣,此次闻知主人回家,不少仆人回流,再次为襄亲王府效力。
统筹所有大小琐事的润祥公公,是太皇太后多年的心腹,此次出宫理由自是不单纯,暗地里奉了懿旨观察襄亲王与宝吟格格,一解太皇太后多年来的疑问。
早在巴时,派在城门口的探子回报已瞧见襄亲王一行人的座驾,润祥公公便召集府中的所有仆妇,群集于门口排成两列,准备欢迎王爷与小格格的归来。
于新漆的朱门前,众人难掩兴奋,不住拉长脖子翘首盼望车马的出现。
以前的老仆眼尖,认出领头的倪忍,克制不住欢欣兴奋之情,惊呼声此起彼落。
马车于敞开的朱门前停住,众人屏息期待将出之人。瞧见主人挺拔健硕的身影下马车,已有人湿了眼眶,其次步下车门的女子并不熟识,提供了一个情绪整理的机会,但是紧接着出现的娇小人儿,除了小格格之外是不作第二人想,几个情绪激动难抑的老仆,再也无法抑制地呜咽,涕泪如雨下。
“奴才们恭迎王爷、格格回府。”
不知是何人带头,一瞬间自门外向内延伸,原本站着的男男女女全跪在地上高呼,声音响彻云霄,传至几里外仍清晰可闻。
在明亭香的扶持下,博穆看着这座华丽的府邸,首次有了回家的感觉。这感觉并非来自仆人恭敬屈卑的言词,是由立于左右两名女子所带来,他们好像出游归来的一家三口,乐于在属于自己的屋檐下好好休息,消除旅行带来的疲惫。
“奴才奉太皇太后懿旨,恭迎王爷与格格归来。”润祥甩着马蹄袖殿后跪下。
“起来吧,不必大礼伺候,各自归位去忙各自的事吧!稍晚再一一面叙。”博穆下了回府的第一道命令。
仆佣们谢过之后,将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全往袖子上抹,歪歪倒倒地自地上爬起缓步离去,又哭又笑的表现令宝吟一头雾水。
“润祥公公,太皇太后老人家可好?”博穆问候着长辈,这可不是虚应故事,而是真心忧虑。
“太皇太后身子骨一向硬朗,但是只要一思及王爷与格格身在前线,安危瞬息万变,她老人家不免哀声叹气。”润祥忠实地报告。
“我捎回京的家书可有收到?”
“收是收到了,可是您总是千篇一律只写安好,其他便略过不提,令太皇太后一颗心高悬,不得安稳哪!如今您与格格都回京,可得早些进宫去,别再让太皇太后心心念念。”
或许是身为宦官,脾气与行事作风较偏女性化,润祥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但知他忠心护主,博穆只淡然一笑不予追究。
“明日上朝述职后,便进慈宁宫向她老人家问候,烦劳公公代为通传。”
“那格格……”
博穆于回答前不由自主地看向明亭香,复又回过头看着宝吟,饶是想留下好印象,难为了她笔直文雅地站立不动,可说是她有生至今最伟大的成就。
“宝吟明天会由明亭香姑娘陪同入宫,也请公公先行禀明。”
在宫闱服侍太皇太后身边不是一天、两天的新手,见证过大清皇朝自盛京打进紫禁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适才王爷异常之举,一一落入润祥眼底,他发觉到这名陌生女子来头非同小可,而且不仅止王爷倚重她,甚至宝吟格格也移至她的身旁,牵住她的手紧握不放,看来也是依赖甚重。
当下他立刻明白王爷的暗示,明白一定有所用意,目的为的是这姑娘,他得先让太皇太后心里有个底,别吓着了她老人家。
而且王爷主动告知她的姓名,自是要他查明一切向太皇太后报告,由她来下定夺。
这一切的布局,令润祥好生佩服。不论这三年王爷于雅克萨是过着何种生活,和硕襄亲王较三年前更为内敛沉稳,成为一个不可小观的人物。
在现下朝纲不振,佞臣把持的劣势中,他或许是皇上惟一的倚靠,润祥欣喜的发现,终于有人能为主子分忧,即使那人目前仍态度不明。
“这一切偏劳公公了。”
博穆意有所指的声音将润祥自欢欣中唤醒,深感肩背上担负的是重责大任。
“奴才一定不负王爷吩咐,肝脑涂地亦完成所托。”润祥承诺。
王爷所求的亦是太皇太后的期望,若是能成全两人,化解他们心中芥蒂不是不可能,而且将能为皇室带来新希望。
润祥衷心地希望。
第六章
慈宁宫内的气氛,有如釜锅烧水,濒至将沸而未沸之境,轮值当差的宦官脚步谨慎,宫女们踩着花盆鞋亦无声,每个人都戒慎恐惧,生怕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高坐凤椅,身旁伴驾的是圣母皇太后,两人年龄差距甚大,但在孀居三年之后,皇太后的外貌竟比太皇太后更为显老。
两人瞧着底下几个特意召唤入宫的姑娘,每一个无不在马甲、长袍上大作文章,以鲜艳的颜色、华丽的刺绣令她们眼花撩乱,头上的拉翅珠光宝气,以谁家的稀奇来较劲。
相形之下,高踞于凤驾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一身的黑色和明黄色,好似老乌鸦般让人嫌弃。
“俗不可耐。”年轻的皇太后沉不住气首先发难。
“玉华。”太皇太后唤着皇太后闺名。“看来今日注定失败,咱们就认了吧,一切都是天命。”
思及自己又再一次地运用地位赋予的权力,干涉博穆的婚事,太皇太后不免感叹为皇太后立下了坏榜样。
近日虽然正值炎炎夏日,身边当值伺候的人与进宫拜见的百官命妇,无不汗出如浆,反观她却总觉一股寒意沁肌入骨甩脱不去,想来大去之日不远矣。
轻声一叹,太皇太后暗中数算着送别的亲人,远在盛京有皇太极与他的皇后——大玉儿的姑姑——还有宸妃以及其他几个大妃、皇子。近在北京有她的亲生子顺治皇帝、多尔衮,和几个早夭的孙儿。
顿时,一阵浓烈的苦涩袭上心头,令她的神魂飘飘飞出冰冷的慈宁宫、紫禁城,回到了幼时策马驱羊,放鹰追猎的草原。在那儿除了一望无际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再没有别的了。
做作的娇笑声打断了太皇太后的伤怀,无奈地将视线移向座下的几个大妞。她们每一个的家庭背景,皆出自八旗下主事当家门下,绝对匹配得上一个和硕亲王。若是十三岁的博穆,他可能认为谁都可以,只要有张漂亮脸蛋,其余的他不在乎。而这几位在外表上绝对称得上绝色。
可惜他早非吴下阿蒙,懂得欣赏内涵,此次的婚配不再只是为了求嗣,也为求一贤妻相伴终老。
这个小小的心愿在皇室贵族中,是天大的奢望。每一个人虽然权力在握,但充其量也不过是政局中的一颗棋子,进退的命运掌控在当权者手中,身不由己呀!
“太皇太后,可要她们先行跪安,好图个清静与宝吟见面?真格想来,这好歹也算是家人团聚,实不宜外人在场。”皇太后建议,恨不得将这群活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年轻姑娘赶下十八层地狱,来了眼不见为净。
自沉思中回神,太皇太后仅打量了一眼,便知发生何事。
身处深宫内苑,又是正值狼虎之年,皇太后的心情她感同身受,毕竟她亦是这么熬了过来,个中滋味不是当事者无法体会。
“罢了,多几个不多,就让她们去喳呼热热场面也好。慈宁宫平日太过冷清,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呢。”太皇太后道。
身为后宫掌权第二顺位的女人,皇太后自是无话可说,而且撇开后宫的称谓身分,她们仍有姑婆与孙甥女之分,长幼有序也无法僭越。
“玉华,别在这等小事上与她们斤斤计较,会显得小家子气,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不该如此。”太皇太后借机会教导。
“臣妾谨道教诲。”皇太后虚心受教。
“花些心思在几个托养格格身上吧,有事可做比较不会想东想西。”
清朝若是近亲中有一晷欢贴心的男孩、女孩,可以领进宫中抚育,或是后宫妃嫔所出亦可,前者多是为娘家锦上添花,未来若抚育的后妃得宠地位,将可以攀上位高权重之地位;而后者是地位卑下或不得圣意的嫔妃,为保所出子女的未来,将孩子托养给皇后或更高位的女人。
看似金碧辉煌、人人称羡的宫廷生活,却有着许多女人的血泪、怨念、哀伤、血腥全掩盖在其下,令人不忍卒睹。
即使已晋升至皇太后高位,但是她的生活却仍是孤独、哀怨,令人失望。
要在这权力中心生存下去而不致疯狂,惟一要诀便只有“忍”字,忍得至善至美,忍得海阔天空。
未来的日子仍长久,还有得煎熬。
“宝吟格格、明亭香姑娘在宫外求见。”候在外的太监跪禀。
似乎是寒冬在一瞬间取代了盛夏,原本嘈杂不休的女人们顿时成了哑巴,终于晓得顾及形象,纷纷站立如松般笔直。她们的意图已是司马昭之心。
绝对要将明亭香给比下去。
暗自嘲笑这些女子,两位太后端住了架子,准备上一场呕心泣血的大戏,非把满地铺满芳心碎片不可。
“宣进。”太皇太后下令。
宫外太监扯开了嗓门,以细而尖的声音宏亮大吼:“太皇太后有令,宣宝吟格格、明姑娘晋见。”
宫里的轿子于辰时派至襄亲王府前,明亭香不敢心底直呼来早了,脸上缜定的表情几乎跌碎在地上。
两顶轿子停在朱门前的意义,毋需宦官宣旨便可知——她也得进宫。
伴随进宫的主意早已打定,但是原先设定的身份是伴护,跟在轿子旁进宫门。却没料到宫中会慎重其事派轿迎接,明黄色的宫轿除皇室成员外,惟有有功于朝廷者方有此殊荣,倒令她受之惶恐。
经宫中之人再三保证,始提心吊胆地坐入其中,在轿夫平稳速健的脚步下,几难觉察任何不适的摇晃,一路向宫门前进。
宝吟只当今天一趟是入宫探险,如往常一般活泼开心,像匹小马蹦蹦跳跳静不下来,即使两顶轿子相距二十步之遥,她透过小窗观看北京城街景的惊呼声仍是清晰可闻。
与她长年在战区看见的荒漠、草原相比,京城的繁华在六岁女娃的眼中,可比天堂,未曾见过的玩意儿,未曾尝过的小点零嘴,那股跃跃欲试的热情,让人跟着兴奋起来。
明亭香几乎忘了进宫面见太皇太后的紧张,几乎。
她并不冀望太皇太后会认识有如芝麻蒜皮分量的她。每年只有在圣寿节——太皇太后生日时进宫拜寿,且是夹在一群同级人家闺女之中,排在最后的几列,只差几步就置身慈宁宫外。
今日蒙思召儿,肯定昨日润祥公公定有所误会,评断她有乌鸦变凤凰的企图。这是事实,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穷此一生高攀不上,却也不容许有人借此大作文章,干扰博穆与宝吟的生活。
立于慈宁宫外,明亭香的身子冷了大半,决心亦一点一滴瓦解中。她是太过于逞强了,想自己见过的场面及人物寥寥可数,怎敌得过这些当权者呢?在等待宣见的时候,她直想拉着宝吟的小手道出皇宫,回到襄王府去自欺欺人。“姨,不舒服吗?咱们回家去吧。”
宝吟似是窥知了她内心深处的愿望,说出此刻她欲掉头离去的冲动。
但是她怎么能连个稚儿的气度都比不上?明亭香甩开蛰伏于内心黑暗的畏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宫门执事大呼宣见的当儿,明亭香令宝吟行于前方领头,依礼她是属于卑下的一方,不该僭越身份上的樊篱。但是宝吟不依,硬是牵住她的手两人齐头并进,一路行来令她心神不宁,生怕随时有人以此借口将她打入大牢论罪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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