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还不是你自作孽,才会导致今日难以收拾的局面。为什么我们要替你担起这个责任,你要还有一点点的良知,便自己负荆请罪,去向你娘子儿子和爹娘忏悔。”
生平第一次,申叔华无法理直气壮地回嘴。吕慕星的每一字每一句针砭入里,狠狠地扎在他心口,包复罪恶感的硬壳让她刺破个小洞。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将他的苦怪在别人身上,不论是远因、近因,全是他所种下的果,这一点他得承认。
他的表情改变得如此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得出来,吕慕星见出击见效,立刻乘胜追击。
“若是知道错了,还不赶快去找你老婆儿子,这种事是没人可以代劳的。”
申叔华被心中的愧疚折腾得忘了为何而来,恍恍惚惚地转身出去,准备听从吕慕星的建议,去向平芯红致歉。
见他走出了松院,姜鼎舟等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幸亏你小妮子牙尖嘴利,不然就等着让他给逼到绝境。”姜鼎舟对她的机智赞不绝口。
吕慕星深吸了一口气,缓和胸口的郁闷,刚才她差一点没给吓到脑袋瓜子成了一团浆糊,能这么轻松地振振有辞逼退申叔华,倒让她多加了一项战绩。
“别忘了,你欠我一次。”吕慕星提醒姜鼎舟。
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再发生的机率比老天下红雨还稀少,怎么能不好好把握。终此一生她绝对不会让他忘怀,会无时无刻地提醒他。
* * *
申叔华从来不认为平芯红会有多难找,但是今日初尝败绩,他问遍府中上下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他开始一家家商号据点地找,他若不动声色还没有人会觉得有何不妥,偏偏他大张旗鼓,逢人便问、见人就问有没有见到她,弄得管事们开始惶惶不安,众人四出,翻遍苏州城也要找到她。
当申叔华在码头边的一处人迹罕至的仓库找着她时,已经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你要出来为何不先告知其它人,要是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该怎么办?”他一把攫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似乎是要将常识摇入她的脑中。
平芯红不知道何者较令她讶异,是他的愤怒抑或是他的关切。当他不期然地出现时一脸凶恶的模样,足以让她惊怕得想钻入老鼠洞中躲藏。
“我不过是按既定行程巡视,不会有任何意外。”她的言外之意是他太过大惊小怪。
咬紧牙关,申叔华告诫自己,要好好地说,不可以对她发脾气,破坏两人得来不易的和谐。
“姑且不论你是女人家的身份,你还身系着申家当家的身份,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教他们怎么办?要他们怎么跟元禄解释?要我如何自处?难道要我一辈子都活在无法保护你的歉疚中?”将她整个人提起凑近,他认真地质问。娇小的她双足离地近一尺,只凭着他的支撑悬在他的面前。
这是她首次见到他因着急她的安危发怒,还对她不假辞色地斥责,是崭新的经验。
从来没有人会关心她的去向,商号里的人各司其职,所有事务不会因为她不在场而停摆。
再加上她今日是为了仓库下毒事件外出,这种会影响到商誉的事,怎好大声嚷嚷昭告众人,传了出去申字号也别混了。
“我不是一个人,有人陪我来的。”她的螓首往后示意。
在一旁久站多时的粮行总管轻声咳了咳,暗示自己的存在。
瞅着那个还没他强壮的总管,申叔华怀疑他能发挥多少功用;但是他没将这种话说出,真要说出心中所想的,会伤害到他的男性自尊。
“万一来的歹人不只一个,你们能打得过人家吗?”
申叔华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总管瞧,好似他要敢点一下头,他便要咬掉似的。总管不敢造次,只能屈居在他的淫威下猛摇着头。
得到支持,申叔华得意地看向平芯红;不料她却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让他吃痛地差一点失手将她摔在地上。
“你要谋杀亲夫吗?”他咬牙忍痛地问。
平芯红蹙紧眉掩饰她的忧虑。“不过就是踢了你一脚,又不是琉璃做的,怎么这么不经碰。”她口中念念有词地叨念着。
他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消瘦的她脆弱得好象不堪一击,但是她也偏偏有着骡子般的脾性,足以与他分庭抗礼。
“你这一脚对我自尊的伤害比肉体要来得大。”申叔华好心地告知她,他所在意的事情。
她向上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男人为何如此在乎面子,尤其在同性的面前,更是要保住那微不足道的立场。
好象控制不住妻子,这个男人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是,一切都是我的不对,我在此向你慎重的道歉。”平芯红言不由衷的陪不是。
一旁的总管不敢吭声,任由这对夫妻进行着看似和善的打情骂俏。这种事外人不好干涉,但是他却不开口打断他们,眼前有更严重的事等着解决。
“请少奶奶将事实告诉少爷。此事兹事体大,不是单单你我二人可以解决的。”总管不愿这重担光由他们两人承担,身为未来的当家主,申叔华也有责任扛起。
总管没头没脑的话听得申叔华一头雾水,他这才发现这座仓库有些不对劲。依照时令,此时仓库内该是堆满着坑满谷的谷物,怎么会是眼前这一副空荡荡的光景。
空气中还散发着干燥稻米的香气,代表之前米粮还曾在这里堆存着,但那些谷物呢?跑到哪儿去了?其中的蹊跷令人参不透。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疑惑地放下平芯红,但没有放开她。
轻轻叹了一口气,平芯红心中有万般不愿,她原先希望在他完全掌控之前将事情解决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可以轻松解决。”她还不服输地想粉饰太平。
申叔华有股冲动,真想拎起她来摇一摇,看看是她太过没常识,还是他太过不可靠,不值得她信赖。
“是亏空?遭劫?”他专注地等着她的答案。
但是她这时却像个闷葫芦,不说话就是不说话。急得他又将她提起,让两人面对面。
“你倒是说话呀!我又不会读心术,猜不透你的心事。”
原先平芯红铁了心,打算什么也不说。这是在她管理时发生的事,在全盘交予他之前,理应由她来解决。
可是他一脸的焦急却打动她的心。这算是他对她的关爱吧?平芯红的心中不住地纳闷着。
这对夫妻的个性一个比一个要强,总管已是吃足了苦头,再加上这件事一个处理失当,他的身家财产全拿出来,也填不了这个大钱坑。
不等平芯红的允准,总管一五一十的将事情源源本本的向申叔华报告。他这么做还有一个用意,就是不让少夫人成为众矢之的。
有些人光会领银子过好日子,殊不知他们花用的银两全都是她用心血换来的;但是只要让他们抓到把柄,那些人一定第一个落井下石。
听完了总管的报告,申叔华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有任何想法。他是会将责任归咎于何人身上呢?总管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答案。
可是仍在他的掌握势力范围内的平芯红,却明白他的情绪不如外表的冷静。她的一双手臂被他抓得几乎将要折断,她却不敢将恐惧形诸于色,咬住嘴唇拼命强忍住痛楚。
申叔华因被气愤占据所有心思,完全不知自己在不自觉中伤害到她,等见到她益见苍白的脸色时,才明白自己伤了她。
松了手劲,申叔华劈头就对她大声吼叫:“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甚至只由你和总管两个人调查。你以为你是谁?衙门里的捕快?还是青天大老爷?你知不知道毒药有多可怕?”
平芯红直觉想以手掩耳,以减轻他大吼时在耳中掀起的震荡,偏偏他的手仍箝制住她,让她无法掩耳。
“事情闹大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当然得暗中行动,难不成还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她不服气地回嘴,完全没有考虑眼下的处境。
不由分说地,申叔华又开始拿她当波浪鼓摇。
“你知不知道只死了一堆老鼠是你的运气,万一下毒者心有不甘,不知哪一天把毒下在你身上,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申叔华说着浅显易懂的道理。
不知道是平芯红存心气他,抑或是真的不以为意,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几乎令他气绝。
“就是怕再有死老鼠,总管和我才会加紧调查,不过就快有眉目了,你毋需操心。”
“我看我先掐死你,替下毒者省些工夫算了,也省得日后后悔。”申叔华喃喃自语着。
其实也不能算是喃喃自语,因为他的声音大到足以在空荡荡的仓库中产生回响。
平芯红不解他的气愤由何而来。
“后悔什么?”她还真是七月半的鸭子,傻傻地不知死期将至。
总管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少夫人向菩萨祈祷,求神发发慈悲,保佑这个看似成熟、却又在某些方面非常无知的女人。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从来不会为自身的安危设想,总是将别人的福祉置于自己之前。
闻之,申叔华给了平芯红一记白眼,随即闭上眼又睁开。他不知道满天的神佛是哪一位在庇护笨蛋傻子的,他真是劳苦功高。若天下再多几个像她这样不受教的呆子,那他绝对值得世人多烧几炷香,慰劳他的辛劳。
“我宁可让你死在我的手中,也好过你不明不白地被人毒死。”他咬牙切齿地恫吓。
“我知道你只是在开开玩笑而已。”平芯红笑笑地四两拨千斤。
她若不是真给吓傻了,就是当真了解他宁愿为她赴汤蹈火,也不容许有人动她一根寒毛。申叔华仔细地看着她,想找出到底是何原因。
但是她只是一径的笑着,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令他好生失望。若是能从中瞧出个端倪,便可以解决夜夜煎熬着他的烈焰,将他自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他真怀念以前为非作歹的日子,起码对她可霸王硬上弓,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和她玩着你进我退的游戏。当个君子可真是不容易。
“等你我二人独处时,你再来说这句话。”申叔华的话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逗趣成分居多。
平芯红明眸半垂不敢看他,彼此过于贴近的距离让他身上的热气像太阳一样烘烤着她,闷热的仓库顿时温度上升,好象煮着沸水的锅子,让她闷出了一身汗。
若不是碍于有外人在场,而她又是内敛保守的个性,他绝对会给她一个热吻,消去她的利刺。
她就是少了这种狂放的刺激,才导致她这么刚毅不阿。
总管清了清喉咙,提醒这对夫妻尚有他的存在。“少爷觉得该如何处理才算妥当?”他想听听他是否还是扶不起的阿斗,值不值得他继续效忠。
在总管的心目中,能超越平芯红的主子并不存在,更何况是要能取她而代之,比登蜀道要难。
经他这么一问,第一个窜入申叔华脑中的,是他要让平芯红与危险隔离,除了他与儿子之外,别无第三者可以越雷池一步。
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平芯红明眸半眯,内含浓烈的警告意味,不许他异想天开,做出违反她意愿之举。
真要以体力来强制她听命行事,申叔华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却不愿因此破坏得来不易的和谐,与她走回头路。
她并非脆弱不堪一击的菟丝花,反而像是坚韧得有如扎根入土的小草,风一吹应势弯腰,风一停又昂首挺立。
她不会愿意只是成天绣绣花、说是非。在尝试过与男人平起平坐,拥有同等权力之后,教她如何能习惯安逸的日子。
况且她有与男人不相上下的能力,要是他不懂得去运用,那他就是白长了脑袋。
“这事先听少奶奶的主意处理。”申叔华转而对平芯红道:“但是当我发现你有危险时,随时都会收回成命,拿回主导权。”他的但书听来似乎是维持男性尊严的垂死挣扎。
平芯红听在耳里觉得好笑,可是没敢真的笑出来。那不啻是在牛面前摇动红旗挑衅,会出大乱子的。
隐忍笑意的后果是她的腮帮子鼓起,像觅食的松鼠一般,平添了几分调皮逗趣,像孩子似的,这模样与儿子申元禄倒有几分相似。
他真想不顾旁人的目光,狠狠地吻得她喘不过气来;但是他再度忍住冲动,眼神却明白地告知她,他已经濒临极限,爆发之时已不远矣。
了解他眼里的涵义令平芯红羞红了脸。
平心而论,她也在期待着再一次的亲昵,前次的亲吻告诉她,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一切有多么美好,那为她开启一扇通往激情之路的门,一扫她对夫妻相处的错觉。
两人四目相视会心一笑,激荡在周身的火热尽在不言中。
* * *
“那个女人呢?”巧芸不客气地抓了一个倒霉的管事问道。
她从来不愿以申家当家主母的头衔称呼平芯红,她认为她没有那个资格,真正有资格的人是她;而且她也毫不在乎地让旁人知晓她对平芯红的鄙视,故她一向以无礼的口吻对她说话。
倒霉的管事十分带种地对她相应不理。几乎只要在申字号混饭吃的人,全都吃过她的亏,不论是口头上的或是实际行动。这个号称是苦过来的姨娘,除了她的儿子与吴天浩之外,完全不把人当人看,极尽恶毒地羞辱她看不顺眼的人,早已经搞得众人怨声载道。
得不到应有的响应,巧芸气急败坏地拍桌怒骂:“你耳朵是聋了是不是?我问你那个女人在哪儿?”
管事状似无辜地四下瞧了瞧,才指着自己说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我不是和你说话,难道是在和鬼说话不成!”巧芸说话的语气极为尖酸刻薄,不留余地。
这些人也不想想她是哪儿出身的。在妓院那种龙蛇混杂的环境,她什么场面没见过,若被小小的管事骑到头上去,那她也不用出来讨饭吃了。
那管事没有闲功夫和她逞口舌之快,对她的问题来个相应不理,将桌上的帐册文件收拾妥当,当着她的面将之锁入箱箧中,拿她当个贼来防,也算是小小地报了适才侮辱之仇。
巧芸并不笨,怎会看不出他的举动所代表的意义,气得她直想拿他开膛破肚以示警告,看谁还敢看她不起。
但是在她怒气还来不及发作之前,管事已经消失在帐房,徒留她一人在原地生着闷气。
她打量着这个统筹申家财源的房间,除了数不清的书册之外就没别的了。要在这里找到一文钱是不可能的。她会知之甚详是因为她曾找过,这儿里里外外都被她翻遍了,连颗碎银子也没。
平芯红防她防得可紧,连这点小细节也没忽略。
这些帐册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拿来当火引子用还嫌麻烦,要放把火烧了更浪费她的打火石,她根本不愿多花心思在其中。
她本来是要来找申叔华的,要在他面前将平芯红给比到十八层地狱去,以消消她被人忽略的一口鸟气。心意无法得逞让她火气越烧越旺,非得找个管道抒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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