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把将茶杯抢过,咕咕噜噜地仰颈就喝。
只是他动作太快、喝得太猛,杯子都还来不及放回桌上竟又咳了起来。
“哎呀!小姐,你的衣裳……”
余茶随着少年手中摔落到地的杯子飞溅了出来,摊散成一片细碎水花,尽数落在那红衣姑娘鲜色的绸缎衣裙上。
红衣姑娘并不大留意那少年的举动,心神专注在楼下堆成两山相对的高椅子上,全没留意到那少年将茶水泼湿了自己的裙角。
“什么?”红衣姑娘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我说,小姐啊,你请这位……这位……”竹芽儿眼瞧着那少年拼命似的吃相,又见他衣衫破烂、脸上身上都是肮脏的泥灰,一时之间,竟寻不出个称谓来。
“叫公子爷。”红衣姑娘说道。
“是。小姐,你请这位公子爷上楼来用饭,可你自己却理都不理人家。你瞧,公子爷都快让热茶热饭给噎死了,你裙角边也让他洒出来的茶水给泼湿了,你还是理都不理他……”竹芽儿拣了手巾,伸手去揩拭红衣姑娘湿了的裙摆。
“我盯着人家吃饭做什么?”红衣姑娘笑了一笑。
她看了看正忙着擦拭衣裙的竹芽儿,又转过眼去瞧了瞧那少年,只见他仍是埋头猛吃,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好似竹芽儿方才说过的状况从没发生过。
红衣姑娘微微一笑,她轻声开口说道:
“你还饿不饿?”
那少年顿了一顿,口里咬着还半淌在汤碗里的面条,他抬起脸来,喉咙里咕咕呜呜,像极了是想要说话。
红衣姑娘见状笑了出声。
“你先把面给吞下去再来说话吧。”
竹芽儿这时正清好了衣裳,一起身便见到少年这副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竹芽儿,别笑人家。”
见她笑的稍嫌张狂了些,红衣姑娘连忙出声劝止。
可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也是笑个不停,掩藏不住唇边笑意。
那少年咬着面条,呆了一呆,稀里呼噜地才将面条吃进嘴里。
他圆睁着两眼,一边吃面,一边左瞧瞧、右晃晃,直往面前两位姑娘脸上身上看去。
竹芽儿让他这样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微微嗔道:
“你这人懂不懂礼貌,做什么对着人家姑娘这样盯着看?”
那少年猛地眨了眨眼睛,兼之吃完最后一口面,仰起了颈子就要喝汤。
“哎!”竹芽儿叫了一声。
“你又做什么了?”红衣姑娘问道。
“小姐,你请到了个莫名其妙的饿鬼了。瞧,问他话他也不答,就只顾着吃,方才又不晓得盯着我们看些什么?当真是莫名其妙!”
竹芽儿对这少年略感气恼。
那红衣姑娘甚不以为意。
“他大概真是饿了。”她嘻嘻一笑,回眼去瞧那少年。
少年将手中汤碗重重往桌上一摆,长长的呼了口气。
杯盘散乱一桌,七八个那少年吃过的碗碟里,除了筷子拣不起的菜渣,其它能吃的,全让他一扫而尽。
而瞧他似乎意犹未尽,红衣姑娘不禁出口问了句:“公子还饿不?要不要我让人再帮你送些什么?”
“啊?还有得吃吗?”他眼光一亮,像极了眼前出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见他果真如饿死鬼投胎似的,红衣姑娘呵呵笑了起来,忙连声说道:
“有!只要公子还吃得下,今天这一餐,我索性请公子吃个饱。”
她摇一摇手,竹芽儿当即会意,轻瞥了少年一眼,拎起裙摆,便立刻跑下了楼。
红衣姑娘浅笑说道:
“公子请稍候,一会儿小二就送饭菜上来了。”
“我叫向云飞,不是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嗯?”那少年忽然开口说话,红衣姑娘反倒愣了一下。
“你别公子公子的叫我,我是个穷光蛋,没半点金银珠宝,怎么会是公子?”
红衣姑娘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傻了傻,一时不知该搭上什么话。
向云飞偏了偏头,像是不懂她的表情似的,伸指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发什么呆?”
红衣姑娘没想到他忽然来此一举,白嫩嫩的脸蛋儿竟让他这么轻易的碰了,她吓了一跳,霍地一声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
“我我我……我做了什、什么?”向云飞看她那张胀满红潮的双颊似有愠色,心下也不免莫名的紧张起来,一句话中竟说了三四个我字才算了结。“我没做什么……你、你干什么站起来?”他昂颈看向红衣姑娘。
红衣姑娘微微一顿,见向云飞那有些傻愣的模样,适才那一指的轻薄,似乎不是存心的。
她微抿着嘴,轻扇着睫,缓了缓心绪,才重新坐了下来。
“你刚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张口问道。
“什么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让我叫你公子?”红衣姑娘出言解释。
向云飞偏着脸想了想。
“你瞧我这么穷,哪里是公子呢?我走过几座城里城外,那些闲着没事到处游走的公子,个个都穿戴着金银珠宝,才没人像我一样呢!”
红衣姑娘闻言吃吃笑了两声。
“呵呵,你这人真有趣,你当所有让人叫公子的都是有钱人吗?”
向云飞拧着眉,很是认真地想了想。
“不、不是吗?”
红衣姑娘瞧了瞧他那一脸求教的模样,不禁又笑了起来。
“有时候这公子二字只是拿来称呼。那不然,我要叫你什么。”
向云飞又再想了想。
“向云飞。”
红衣姑娘怔了一怔,旋即绽出如花笑靥说道:
“是啊,这是你的名字嘛。”
“哎呀,您老爷都喝了七八盅酒了,怎么故事却还没说出个字呢?”
楼下轰然大响,围拥在两张桌边的人们忽然都闹了起来,全在催促着那老叫化子说正事儿。
那老叫化子哈哈大笑:
“就说了、就说了。”随手又灌了一大口酒。
红衣姑娘向老叫化子望了眼,随口嚷了一句:
“不知这老儿是什么来路?”
“他、他叫牛老,是丐帮的人。没、没什么大本事,可、可脚上功夫倒是一流的。”向云飞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老叫化,承声接道。
红衣姑娘略感惊奇。
“公……向大哥,你认识他?”差点又以公子二字相称,她机灵的改了口。
向云飞摇摇头。
“不认识。是从前听我师父形容过。”红衣姑娘望着他眨了眨眼,他续声说道:“这人是个包打听,我师父说,想知道武林中的大小事找他就没错了。”
“小姐,菜来了。”竹芽儿这时和店家小二走上了二楼。
店小二手上满是热汤热菜,拾开了空盘空碗,立刻又摆满了一桌饭菜。
竹芽儿落了座,轻声说道:
“公子爷,趁热,您快吃吧。”
红衣姑娘微微曲起了指头,碰在唇边。
“噤声了,那老叫化子要说话了。”
竹芽儿听闻红衣姑娘的命令,立时没再出声,和红衣姑娘一个方向,也向高坐客店中的老叫化子看望过去。
坐在红衣姑娘右边的向云飞见她们两人都不再说话,便开始埋头猛吃。瓷盘瓷碗让他碰得铿铿锵锵的,竹芽儿不由得横了他好几回白眼。
老叫化左臂杠着竹棍儿、右指捏着酒瓶,清瘦的脸上满是喝了酒后的红光。他又吞了口酒,总算才开始说话。
“话说呢,”他咽了口唾沫。“这十年之前呀,原本远在北边甚是有名的一个教派,嗯,也就是那个雪剑门,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由北往南大举迁徙而来……”
他话还没讲完,一边便有人插口说道:
“牛老兄,便是不知为什么,大家伙才会向您老请问啊!你老是这么吞吞吐吐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说得清楚啊?”
那老叫化子呵呵嚷道:
“知道了、知道了。”
他朝对面的贾言望了一眼,开口问道:
“贾老弟该知道此事吧?”
死里活贾言微微点头,往烟嘴上抽了一口,出言说道:
“雪剑门是北方第一大教派,十年前如此由北迁南的大举动自是引人瞩目,此处不在话下。”他抖了抖烟杆儿,接声问道:“但就是不知雪剑一门究竟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不在北方做各家门派的第一领袖,却偏偏要到南边寻求立身之所?雪剑门如此大举而来,真是令江湖中人百思不得其解。小弟初闻此事,也是想不通透。”
死里活一脸不明所以的神色,尽在他摇头晃脑之间来回摆荡。
老叫化子这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嘿嘿,没想到你贾言也会有不知道事情的时候。”他歪一歪手,拿着那瓶酒壶,向着三尺之前的死里活敬了一敬,又灌了一口酒。抹去了嘴边的酒渍,他又开口说道:“做哥哥的心肠好,这就帮你解开心中疑惑。”
贾言拱手一拜,像是求教。
那老叫化说道:“唉,若要解开此事,这可要说到十八年前,雪剑门第六代门主水泛远的身上了。”他忽地重重叹了口气。
“小姐……”竹芽儿低低的向红衣姑娘喊了一声。
正忙吃着饭菜的向云飞这时抬了抬头,向竹芽儿瞧了瞧,一会儿眼光落定在红衣姑娘身上,像是在仔细打量些什么,好半晌,才又低头吃他的饭菜。
“竹芽儿,别出声。”红衣姑娘低回了她一眼,身子不动半分,仔细张着耳目,等着楼下人再开口说话。
贾言求教问道:
“水门主?牛兄,此话怎讲?这位水门主不是已在数月之前病逝了吗?此事与他有何相干?”
那老叫化子说道:
“是啊,这位水门主的确是跟西天佛祖报到去了。不过,当年雪剑门南迁一事,那可是他老人家做的决定。”
众人随着贾言的疑惑惊奇一阵。
贾言又问:
“哦?水门主为何有此一举呢?”
老叫化子忽地停了一停,转而问了他一句:
“贾老弟,当初雪剑门移师江南,这在江湖上产生了什么影响?”
贾言顿了一顿,方才开口。
“这件事初时在江湖上传开,曾引来一阵轩然大波,许多人都在猜测,这雪剑门是不是觊觎中原武林这块富硕之地。为了此一猜疑,不少门派都与雪剑门起过争端,自此之后,雪剑门竟莫名其妙的成了江湖人口中的邪门歪道,而这十年以来,江湖中的风风雨雨多少都与雪剑门有所牵扯……唉!”他忽然叹起气来。
“贾老弟为何叹气?”老叫化子问道。
贾言摇了摇烟杆儿,右脚一跨,便搭到了左腿上。
“这十年来,无论正邪,实有许多颇具名声的英雄侠土或绿林贼匪是死在雪剑门门人手上。可是,小弟曾听一位朋友提及雪剑门中一些大老的事迹,这……唉,或许是我们中原各个教派对外来的门派不大相熟,也才引起了这些不必要的争端。”
老叫化子半眯着眼看了他好些时间。
“贾老弟言下之意,那是很为雪剑门叫屈喽?”
“那也不敢。”雪剑门门下确实也有为非作歹之徒,对于此节,贾言也不敢多有偏颇。他拱手揖道:“只是如此争斗下去,实在是对谁都没有益处。”
老叫化子无声颔首,随即也微声一叹。
“那也是。雪剑门南移一事竟会惹出这些个麻烦,只怕当初水门主是万万没想到的。”他吞了口酒,又再说道:“其实啊,这雪剑一门大举由北而南的迁动,为的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了。”
“什么啊?快说快说!”众人闻言一阵鼓噪。
老叫化子呵呵一声。
“那是为了水夫人。”
群众一阵奇疑。
“啊?为了他老婆?难道他老婆跟人跑了不成……哎、哎哟!谁打我啊?”那说话的人不知让什么东西给敲到脑袋,他左摇右晃的寻找凶手,却见人人皆是一副不知情由的模样,只好闷声作罢。
贾言愕然微笑,避过众人耳目,偷了回眼,瞥向二楼雅座上的红衣姑娘,似笑非笑的眼光像是对一切了然于胸。
红衣姑娘瞥见贾言侧过脸探看,可这次却只和他对照一眼,并没多加理会。
老叫化子将空酒瓶一丢,向那说话的人狠瞪了一眼,道:
“你小子可真有胆,你这话要是让雪剑门的人听了,只怕整得你死不死、活不活,到时候,就是‘死里活’也只能让你‘活里死’了。”
听了这话,那人连忙噤声不语。
贾言浅声笑道:
“牛老哥别再吓人了。咱们还是继续说话吧。”
老叫化子点点头,开口说道:
“那是。这位水门主是北方人氏,一向喜爱游山玩水,到处走走看看,因此,他老一直到四十上下仍未娶妻室。直到有一日,他到江南游玩,认识了位水乡姑娘,这才起了娶妻的念头。自从水门主娶了这位江南姑娘后,夫妻俩的情感一直很好,只是婚后几年,水夫人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好消息。虽说水门主和他这位妻子感情甚笃,可是水氏一向一脉单传,为了传宗接代,水门主只好再纳一妾,以便接承水氏一脉。”
众人听得极是专注,以致他忽然停住了口,客店里竟一时静默无声,像是没人一样。
“唉,”良久,那老叫化子长长吐了口气,续声说道:“可谁又知道,就在水门主纳妾后不久,他那元配爱妻竟同时与新妾都怀了孩子。其实呢,这原该是件喜事,但是,就在两位夫人十月临盆之际,却不知怎么,水二夫人竟因难产升天了,而肚中的孩子也没命活下来,跟随着怀他的娘一块去了。而在另一头生孩子的水夫人,却传闻生出了个妖邪,吓得为她接生的产婆忙将后事处理完便匆匆逃走了。”
“妖邪?”贾言奇道:“牛大哥,您老这话小弟就不能明白了。何谓妖邪?怎会吓得连产婆都逃了?”
老叫化子顿了顿口,这才又说道:
“贾老弟,这‘妖邪’两字,做哥哥的就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了。老叫化子听到的只是后话。”贾芸口摇摇手,示意并不在乎,老叫化子续声又讲:“总而言之,水夫人产后不久,雪剑门便是大事小事接连不断,所有人都说是水夫人生的妖邪孩儿带来的坏运。过没多久,水夫人便不出一声偷偷的离开雪剑门,独自一人回到家乡住了下来。直到七八年后,水门主才找到了爱妻的下落,还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寻她。”
贾言轻咛一声,说道:
“这么说来,水门主正是为了他的妻子才举门南迁。”
老叫化哈哈笑道:
“贾老弟好聪明,其中原委,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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