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居琴园。”
第17章 力盛
居琴园的大门时常紧闭,罗纨之立在门前握起铜兽门环,迟迟没有敲下去。
她怔怔目视眼前的这扇漆木门。
忽而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到了门阶,困乏地闭上眼,想先歇一歇。
屋檐外挑,细雨如帘。
她裹着半湿的旧衣,这一阖眼就陷入昏睡。
耳畔仿佛传来了敲门的声响——
咚咚、咚咚。
“阿父!我娘发烧,请个坐堂医来看看吧!”她大力拍着正房的院门。
两个壮实的仆妇大步走出,将她推倒在地,“吵什么吵!扰了主母家主休息,你有几层皮够剥?”
她们居高而视,面容如长着獠牙的巨物。
“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头发乱草一样,主母身边的婢女都比你一个女郎好看!”
另一个厌道:“别说是罗府的女郎,就连街上的乞丐儿都不如!”
“求求你们,帮我通报一下,我娘吃了大娘子赏赐的参汤就高烧不退,若是阿父也吃了,会不会也生病啊……”
“住嘴!你莫不是还在怪主母的恩赏有问题?主君的身体自有人照料,何须你担心?”
“那帮我求求阿父,请个坐堂医吧……”
细雨绵绵,冰冷如针。
仆妇们给她的只有冷嘲热讽。
“没有好处,我们何必为你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滴水落到罗纨之眼皮上,她还未睁眼就感觉外边似乎比之前暗了许多。
是已经天黑了吗?
“怎么睡在这?”清润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罗纨之睁开眼。
原来不是天黑,是谢九郎撑着油纸伞挡在她的身前,水珠沿着他微倾的伞面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间隔着一颗落下。
她擦掉脸上的水珠,顺便揉醒困顿的睡眼,就坐在地上,仰头看他,“郎君出门了?”
“嗯,有事找我?”谢昀直起身,打量着女郎无精打采样子。
她看起来累极了,眉宇轻蹙,眼下乌青,又被雨浇得湿漉漉的,像是一团从鸟巢掉出的小雏鸟。
罗纨之点了下头。
“那进来吧。”
主人发话,苍怀把罗纨之领到客院。
不多会健妇挑着热水、婢女们准备好沐浴用的澡豆、素巾等物便侍立在屋内。
罗纨之不习惯有人在旁伺候,自己换掉湿衣擦干头发,弄好不过一刻钟,婢女把她带到谢九郎所在的天明院。
苍怀又引她在避雨的廊道穿行一段路,推开一扇雕花格扇门,“郎君在里面。”
罗纨之谢过他,毫不犹豫迈入。
苍怀一瞥她侧脸上的神情,竟带上破釜沉舟的气魄。
他鬼使神差合上门。
门扇发出轻微的声响,正跪坐在锦席上、身着苍青色广袖大衫的谢昀抬起眸,他背后开有如满月的窗洞,顶梁立地,蒙有透光如萤的蝉纱,两侧镶贝金铜丹鹤席镇左右而立,伸颈展翅,宛若簇拥着一位令人心生懔懔的神明。
罗纨之脚步缓了下来。
谢昀用竹简朝旁边的坐席点了点,“布坊一事你已经办成,还有何事?”
“九郎知道?”罗纨之一问就觉自己愚笨,谢九郎神通广大,有什么不知道?
在他指的四方锦席上跪坐下来,罗纨之抿了唇。
谢昀见她精神萎靡,像是颇受打击,不由出声:“凡事亲力亲为并不高明,学会用人才能事半功倍。”
罗纨之飞快抬眼瞟了他一下,又垂眼道:“郎君说得对……”
用人,罗家主能找到谢家长者,她眼前唯有谢九郎能用,可是她对于谢九郎而言,算什么?
朋友,算不上。
相好,够不着。
谢九郎在等她未说尽的话。
罗纨之无意识揪住自己的袖子,继续道:“郎君先前问我,是不是想做谢三郎的妾……”她顿了一下,仿佛又想到别的,抬眼:“郎君可否答应帮我一事?”
她低柔的嗓音润出“谢三郎”三字,就犹如贴在他耳边,音丝如绕。
谢昀的眼睛不得不放在罗纨之身上。
“你先说。”
可他并不是会色令智昏的那类人。
罗纨之迎着他的视线,忽而起身。
那碧纱大袖如一阵竹雾,轻盈缭绕,簇拥女郎缓步走来。
待移至郎君跟前,望着他顿了下,似在观察他的反应,见他不动,便像猫一样伏下身,趴上他的膝头。
屋檐上的积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空灵幽静。
罗纨之纷乱的心跳平稳了不少。
她的动作谈不上迅速,甚至故意放缓。
走近——跪身——俯趴,任何一个环节谢九郎出声打断,她就不敢冒进一步。
可九郎没有拒绝她。
罗纨之静静趴了会,泪雾盈满眼眶,她可怜道:“若九郎不答应帮我,阿父就要将我送给谢三郎为妾了。”
谢昀垂眼,望着那“霸道”盘踞在他腿上的女郎,久久没能出声。
罗纨之又撑身而起,目睛盈盈,仿佛想化成一条想蛊惑人心的美人蛇,巴巴望着他,“我不想做三郎的妾,九郎可以帮我么?”
她所求之事实在出乎谢昀的意料,不过在短暂的惊疑之后,他手肘落下,支在玉几上,身子歪靠,反而显露出一副更慵懒的姿态,朝她唇角微勾,笑着问:“三郎有何不好?”
门阀大族谢家的宗子收她为妾,没有屈没她的身份。
见他没有生气,罗纨之更有信心与把握,也没有多想,理所应当道:“三郎虽好,但年纪已大,哪有九郎年轻力盛呀!”
其实谢三郎比谢九郎不过大四岁,现今也才二十三,可谢九郎已经表现出如此成熟,罗纨之自然而然认为谢三郎肯定定然是个更成熟的大人了。
成熟显老成。
谢昀似笑非笑,缓缓道:“所以,罗娘子觉得我更好?”
罗纨之余光落在谢九郎垂于玉几旁的手指,干净、清瘦,指骨连着青筋,在放松的状态都好像蕴着一股力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总被这双手吸引,咽了咽,真心道:“当然是郎君更好。”
凭心而论,若非九郎也姓谢,她恐怕在面对他时就无法使自己保持冷静。
君子形貌绝美,才敏多览,令人心仪并不是什么可憎可耻的事情啊。
可惜他太高贵,注定与她不会有结果。
谢昀伸手,把罗纨之压低的下颚微抬,目光凝视,嗓音如情人在耳边呢喃细语:“那你,是想成为我的人?”
第18章 想要
天光从满月窗映入,谢九郎的衣裳反耀出一层莹光,他的脸藏于暗处,按理说应该模糊不清,但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罗纨之都能看见倒映在谢九郎眼中,自己的脸。
她曾对镜子练过无数遍。
如何让这张脸更惹人怜爱,那样父亲就会答应为她阿娘请坐堂医来看病,会给她们食物和冬天的碳。
可对谢九郎作用甚微。
他过于镇静从容,对她表现出的柔弱无助也可以视而不见,好似总是能够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不过那又如何?
眼下两人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他的唇瓣好似随时都会落下来。
谢九郎会想吻她吗?
罗纨之心里不禁浮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还从没有被人吻过,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甚至有些想躲,可她不能。
谢九郎的两根指头虽挟着她,但没有用上力,只要她躲,就意味她拒绝。
实际上,罗纨之选择来到这里,已经经过深思熟虑。
她选择谢九郎就是为了利用他摆脱家族的安排。
他的身份足够尊贵,可以为她挡掉许多麻烦——譬如其他门阀世族。
据她所知,王谢袁萧、朱张顾陆是建康八大世家。
王氏的势力随先皇去世,已经大不如前,陈郡谢氏才是现在建康把持朝政的顶级门阀。
不说朝臣升迁,就连皇帝的废立都要靠他们的眼色。
是真正的权势煊赫,如日中天。
罗家主一个劲想巴上谢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他可以用别的方法,罗纨之绝对支持,可要将她的后半辈子都扔进这个深渊——那不行!
罗纨之回神之际,察觉谢九郎的手指已经悄然松开,那倾向她的身体也重新靠了回去,好像在她短暂的沉默中洞悉她的选择。
她不及多想,立刻伸手握住九郎还没完全收回的手指,像是抓住最后两根救命的稻草,“九郎,我愿意的!”
九郎戴着他那薄如蝉翼,刚如金属的手套,指头微蜷,却没有抽开。
罗纨之把脸凑了过去,她没有直接往谢九郎的胸膛上靠,而是将他并没有抗拒的手指掰开,变成宽大的手掌,承托着她的侧脸。
“虽然九郎不纳妾,但是能如此已足矣。”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罗纨之不会痴想一蹴而就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开拓更多选择和出路,适当付出与牺牲一些也无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被白纸黑字的官文绑住。
做妾与奴仆没什么区别,妾就等于私有家产,此后即便主人厌弃,想要送人、发卖都是合情合法的事情,无人置喙。
她不想成为合情合法的私有品。
只要谢九郎待她还有一点点怜,给予她喘气的时间,她肯定能找到机会寻求别的出路。
比如她能有自己的产业,足矣支撑她与娘亲的生活,再或者齐赫能成事,护一方太平,她可以用恩情换自由。
谢昀垂眸不动,手心躺着的罗纨之已经满意地将他当作枕头,像是全身没有一块硬骨头的猫,妖娆却不俗媚。
她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谢九郎也不可能娶她为妻。
但不知道为何,谢昀不会因为她的“满足”生出任何愉快的情绪。
他不愉快因为他还足够清醒。
他清醒地认知罗纨之不是容易知足的人。
安于现状的人不会固执地爬到山顶,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更不会拒接当高门贵妾。
她会接受成为他不明不白的外室?
谢昀很难轻信。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把眼睛都闭上,看起来乖巧又安静的女郎。
可她表现得又是如此相信依赖他,像为他受多少委屈也没有关系。
为了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她独自反抗父亲的安排。
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三郎呢?
她是否就不会为难?
谢昀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好奇。
那是会高兴一些,还是惊讶一些?
第19章 始终
谢九郎静坐不动,不言不语,似在思量,但这思量的时间延至无限长,四周岑寂,连雨打芭蕉的声音都不再明显。
“九郎,可以吗?”罗纨之又起身,圆而亮的眼眸纯净如鹿。
求他怜求他爱。
她已经低入尘埃,心慈好善的谢九郎怎么不会拉她一把?
细雨润无声,竹叶簌簌舞。
女郎的上半身完全隐匿在他的阴影里,她的袖、她的发都垂落在他的腿上,她身上的幽香迫不及待地占据他的嗅觉。
身体的触碰、气息的交融,好像与他真正亲密无间。
令谢昀都有一时恍惚。
苍怀偶尔也会充当祖母的说客,旁敲侧打地在他耳边说起将来要娶新妇的事情,作为谢家未来的族长,他的妻首当应该选自八大世家,其次才情出众、性格稳重,能够八面玲珑地处理家庶和族事为其要,美貌只是锦上添花却最不重要的事情。
就好比父亲并没有多喜爱母亲,他从小就看得出来。
但是母亲的确是一位面面俱到,令人满意的主母。
他目睹父母双亲举案齐眉的春夏秋冬,也就想像到了自己未来,甚至他可能还不如父亲。
因为他对那些女郎从来只有避而远之地心思,虽然于礼上他不会表现得太过冷漠,可心底却从没有过想要触碰她们的心思。
即便如今,其实也算不得他主动触碰了,而是罗纨之先碰了他。
只是他没有生出厌恶。
“卿卿真要如此么?”
这是他第二次喊卿卿,并不是当着外人面的调侃,而是对她的试探。
罗纨之想也没想反问:“九郎不喜欢我如此吗?”
若不喜欢,他也不会允她接近,更不会允她触碰。
谢昀不答喜欢还是不喜欢,继续道:“不因身份、不为其他,只因为是我,卿卿就愿以身相托,以心相许?”
罗纨之手臂撑在他腿侧,直身仰视,嫣然笑道:“当然是因为九郎,九郎心善,从不迫人,就如春风拂面,如流水润石,我心甚悦。”
“是吗?”谢昀微微一笑,笑容浅浅团在唇角,眸光幽暗深邃。
这女郎离他很近,又好像离他很远。
思量过后,罗家主很快做主把布坊出手,获得一笔不菲的财帛,不过早听闻建康宅贵,这些钱兴许还不够一半。
为了节省开支,罗家主又做出决定,要裁减奴仆。
毕竟人多带着路上花费也多,一些老迈的、不愿开豫州的或者多余的,都在裁减名录上。
其实罗纨之与月娘院子里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孙媪因为年迈的缘故还是被不留情面地写上名单,而且不出七日她就要收拾东西离开服侍了十几年的主子。
月娘本就还在病中,难过地日日垂泪。
她是个孤儿,因为被抓进珍蚌馆,孙媪从那时候起就像个长辈一样关心她、呵护她,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女,陪她日夜练习,抚慰她的孤独与彷徨,可事到如今她竟然不能保住这个已经如同亲人一样的老仆。
罗纨之试过去求父亲,但是罗家主有自己的考量。
“孙媪年迈也不能伺候好月娘,这长途跋涉若是死在半路也不好,还不如就让她留在豫州,免得日后不能落叶归根。”
罗纨之脸色微微发白。
孙媪是年老,但是月娘同样身体不好,罗家主是不是也考虑过要抛弃几个“年老色衰”的妾呢?
罗家主看见女儿脸色不好,马上就想到她的心思,立刻安抚道:“等我们在建康安顿好了,我会让大娘子再给月娘买上两个年轻好使的,九娘,这点事情你不至于还要纠缠为父吧?”
这是恩威并施,若是罗纨之懂事会看眼色,就不会再无理取闹下去。
罗纨之的确没有办法。
当初孙媪也是月娘求得罗家收留才卖身入府为奴,罗家“养”了她十来年,已经能够全权处置她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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