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脾性温和的谢九郎都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那冷酷的谢三郎只怕更加难以亲近。
罗纨之想起见过无数遍父亲冷淡的背影。
她不想为妾,更不想做高门妾,毫无尊严地寄生在主母与郎主施舍之下。
既已经做好打算,罗纨之不会临阵退缩,她将垂下的眸子又重新扬了起来,直视谢九郎,唇瓣略翘,露出个羞涩却期待的浅笑。
谢昀阅人无数,罗纨之年纪尚小,再聪明伶俐也缺少一些阅历和经验,这一垂眼一微笑的举止使得她的心思对谢昀而言,已经呼之欲出。
庾七郎大错特错。
此女折花而来,志在取他。
……也不算是他,而是那个温善可亲的谢九郎。
谢昀想起弟弟的模样,眼睫垂下又抬起,双目变得温和,笑意漾在眸中,“实在失礼,我手下的侍卫惊扰了女郎折花雅兴。”
罗纨之见他忽而眉目温柔,整张脸从冷俊变得昳丽,就似冰雪融化后春风轻轻拂过嫩绿的草芽,繁茂的鲜花,温情暖暖。
这郎君生得烨然若神也就罢了,还有这样温柔的性子,倘若不是当众放话不纳妾,只怕会叫无数女郎牵肠挂肚。
罗纨之愣了片刻,才慌道:“是我冒闯贵地,惊扰贵人。”
谢昀听她声音慌,眼底却不急。
大抵她在心底也不见得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惊扰不惊扰!”没有察觉异样的庾七郎笑眯眯地夹在两人中间和稀泥,还怕罗纨之会被吓到了。
“折花是雅事,美人入美景更是美事。”
“不错。”
谢昀在他身后微微一笑,声音懒懒道:“那劳烦七郎下车去,把位置让给这位女郎吧。”
庾七郎张口结舌,欲扭头说上什么,对上青年的笑眼,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屁股一溜,从车架的位置跳了下来。
“罢罢罢,知道你嫌我。”
罗纨之心想,这位谢九郎莫不是不喜欢与人同车,现下她要乘车,所以只得委屈庾七郎让出地方。
她惭愧地看着庾七郎。
庾七郎大度,朝她摇了摇手,“无妨,我骑马也可!”
护卫牵出一匹马供他使用。
罗纨之抱着桃花枝坐到了车夫旁,身后不足四拳的位置就是熏有沉水香的车厢,里面坐着那位至今没有主动提起自己名号的贵人。
不主动介绍自己,就意味着日后也不想与她有过深的接触,所以没有那个必要。
与从前那些恨不得把族谱渊源都告知她的郎君比起来,罗纨之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对自己没兴趣。
毕竟是谢家郎君,见过的貌美女郎数不胜数,不怎么搭理她也实数正常。
这更令她不解,谢三郎怎会指名要她呢?
马车继续启程。
罗纨之略朝车夫那边侧坐在马车上,桃花枝靠在她的肩头,从她柔软乌松的发丝里穿出,宛若簪在她耳边的花钗。
倘若车厢里的郎君在翻读苦闷书籍的间隙抬眼往外观望时,一定不会错过她精心留出的“风景”。
只是,那位谢九郎始终没有再出声与她交谈,书页间隔着均匀的时间翻动,她一个女郎坐在外头丝毫没有影响他看书的浓浓兴致。
罗纨之坚持了好一会,不由泄气。
谢家郎果真不是简单的人。
马车的速度比牛车快上许多,不到两刻钟已经接近山腰的停云观,罗纨之也没有理由再耽搁。
谢昀叫停马车,罗纨之正要爬下去,忽见后边的庾七郎骑马跟上过来,她心念一动,就从手里抽出一根桃花枝递给庾七郎。
庾七郎虽吃惊,但手比脑快,顺手接下。
罗纨之笑盈盈道:“多谢庾七郎。”这是谢他先前帮自己说话。
“罗娘子客气了。”庾七郎笑道。
罗纨之手里又挑出一支桃花,半扭过身面朝身后的郎君。
谢昀刚想出言婉拒,就见女郎已经在往回收手,好似是临时反悔又不想送他了。
再看庾七郎兴致勃勃别在马鞍旁的那支桃花明显比这女郎准备给他的那支花苞多、枝条别致。
如此区别对待,谢昀也是平生第一次。
他微凝住眼,温声叫住她:“不是送我?”
罗纨之像是没料到他会出声,两只眼睛惊起,迎向他审视的目光,白皙的脸颊浮出红晕,低声:“此礼轻贱,怕配不上郎君高贵,可每一枝都是我费力所得,故而不忍……”
话里意思是:怕他表面装模作样收下,转头就嫌弃丢了,故而不打算送他了。
谢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因为还从未有女郎会这样明晃晃把心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郎君,我不是不谢你,改日、改日……”
罗纨之好似脑子一时迟钝,这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话”是何等失礼,急于在他面前解释,以至于话都说不顺。
“改日?”
谢昀轻笑了声。
原来兜兜转转是在这,今日恩,明日谢,明日还不知会生出别的什么恩来。
谢昀看出了女郎用意,唇角弯弯,朝她伸手,“不必,此花足矣。”
罗纨之佯装犹豫片刻,才应道:“多谢郎君。”
一个递,一个接。
桃花枝短暂地被两人的手同时握住。
谢昀感受到对方没松手,反有道柔和的阻力朝后轻拉,半开的桃花瓣柔软轻蹭过他的指尖,他抬眼,罗小娘子掩睫浅笑,这才松手。
罗纨之告辞离去,庾七郎马上就坐回原位,并不是他多喜欢坐近些讨人嫌,而是他实在太好奇刚才谢昀不寻常的举止。
谢昀看着手里多出的花枝,约比手臂长些,断口处还凝着黏腻的汁液,造型也普通,比不得他往日屋中那些精挑细选的切花。
此刻冷静下来细思,实不知他收下这个作甚。
到底还是着了小娘子的道了。
可他不会告诉庾七,白白让人心情大好,只随口解释:“九郎是个心软的,我这样做,不正符合他的性子?”
“仅如此?”庾七郎不信,上下打量谢昀的神情,“刚那位罗娘子可是少见的美人,你从前好奇的那位琵琶名师月珠是她亲娘,她嘛,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见过她,也就不必好奇月珠生什么样了。”
“她也会琵琶?”
庾七郎想了想,“这我倒是没听说,但十一弟说过罗娘子舞跳得好。”
擅舞?
谢昀似是品味出什么:
“庾十一郎和这位罗娘子关系好?”
庾七郎惊讶:“谈不上要好?为何这般说?”
庾氏是豫州的大族,罗氏虽差上一大截,但也是正经氏族,罗家的娘子平白无故不可能跳舞给陌生郎君看,这类技艺不似琴棋书画,出众者还能博得个有才的名声。
非娱戏之地,女郎们学舞多是为了矫体态、保窈窕,还有就是自娱或是……闺房助兴。
谢昀没有继续说下去。
庾七郎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我家十一郎和你家九郎一样,也是个温和性子,因为那罗娘子在罗家不易,帮过几回……你还不知道吧,她在家里行九,名纨之,罗纨,精美丝绸也,罗家用两百匹绫罗买了她娘亲,她才得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名……”
罗家女郎其实按辈分行“唯”字,唯珍、唯珊听起来都很宝贵。
由小见大,罗九娘连名都取得敷衍,在家自是不被重视。
庾七郎摇了摇头,对她颇为怜惜。
谢昀把玩手里的桃花枝,慢条斯理道:“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你十一弟,这女郎不简单。”
庾七郎虽知道谢昀看人极少有走眼的,罗纨之先是得了他一句“固执有勇”,后又被他这般暗示处事不良,这是为何?
庾七郎不赞同:“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娘子出此恶言?难道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娘子不惹人怜爱吗?”
“我并非九郎,不会怜香惜玉,不喜欢她这样的女郎,又有何奇怪?”谢昀不咸不淡瞥了眼庾七郎,还当他是不是入戏太深,把他当作好糊弄的那个。
庾七郎并非看好罗纨之,就是见不得谢昀一副世人皆醉他独醒的模样,瞅着他摇头长叹:“自古把话说绝的人没几个不回头自打脸的!”
第4章 藤蔓
落日熔金,天色将晚。
罗纨之找到映柳,两人乘车回府。
罗府今日忙碌,对于迟归的罗纨之也不甚在意,罗纨之将桃花插进土陶宽口胖肚瓶中,摆去月娘的屋。
月娘刚用过药,正就着孙媪的手用清水漱口,余光看见罗纨之在半圆角桌上摆弄桃花,不由奇道:“哪来的花?”
“我在迟山摘的。”罗纨之让开身,问道:“好看吗?”
月娘马上就从迟山联想到薄情寡义的郎主,喝过苦药的嘴泛起恶心,蹙眉道:“好看是好看……你怎么会想到去摘这个?”
月娘知道她打着给老夫人祈福的名头去了停云观,这些日子各家各府的姑娘就像是勤劳的蜜蜂到处乱飞,都不过是想比别人提前会见那位来自建康的谢家郎。
她看罗纨之那副愉悦的样子还以为她博得头彩了,撞见了那位谢九郎。
“正好瞧见便就摘了。”罗纨之侍完花,又将桌上八宝什锦果脯盒带着,坐在月娘身边,“娘,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能离开罗府,过你想过的日子?”
月娘捻了颗蜂蜜梅子含在嘴里去味,含糊道:“胡人都要打进豫州来了,外面乱得人都要吃人,离开罗府?”
她摇了摇头,“不想,你也别想,这世道自立门户太难,对女子而言更难。”
庶出子还有能分府别住的,但从没有听说过庶女得了家产可以自立,属于她们的那部分家产只能变成嫁妆,陪嫁到另一户人家里去。
“是不是女夫子给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月娘猜测。
那位女夫子自己离经叛道,也容易教坏年轻的小女郎。
罗纨之沉默片刻,将手里藏的一小支花簪入月娘的鬓角,温柔道:“阿娘说得是。”
是她的想法天真简单了。
母女俩说了一会话,月娘将孙媪挥退,又拉住罗纨之的手,小声道:“阮娘子托人来传话,十一郎回来了。”
阮娘子就是庾家介绍来的女夫子,已经客居罗府六年。
月娘不喜欢阮娘子的满腹经纶、又自视甚高的姿态,但对于庾十一郎她还是有过憧憬。
“阿纨,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不愿意做谢家的妾,那是想嫁给庾十一郎吗?”
其实以她的身份,嫁到庾家也是远远不够的。
可既然都能与谢家牵上关系,月娘的思路和胆子都开阔了。
但罗纨之还是摇头。
月娘被她这一晃脑袋,自己就清醒了,道:“也是,你与谢家的事一日没解决,家主不会轻易同意。”
说到谢家,月娘向罗纨之透露:“后日就是戈阳丞周大人的鸿喜宴,郎主必然要带你前去。”
带她去的目的,不必言说。
若在后日,时间太紧了。
罗纨之还没有把握能够说服谢九郎帮自己解决麻烦,火就要烧到她头上了。
可她毫无办法,不但毫无头绪,就连出门也受到限制。
因为次日冯大娘子就找了个正当理由压着她学礼仪。
她跪在彩编龟背纹席上一遍遍折下柔软的腰肢,练习跪拜之礼。
府上请来的教习程娘子最能察言观色,知道当家大娘子不喜欢这妖娆多姿的小女郎,自是不能多多赞誉她聪慧,反而要处处挑毛病。
一会背压得不够低,一会身不够正……
平心而论,无论是站拜还是跪拜,罗纨之已经能做得兼顾得体与美观,既有从容雅致,又显婀娜体态。
冯大娘子拨弄茶盖子,冷眼旁观。
罗纨之对此心知肚明,很多时候她并不愿意与府里的姐姐们起冲突,因为生母势弱,父亲忽视。她越是出众,越惹人嫉恨,可事到如今,她反正已是鱼游沸鼎,再由着罗唯珊欺负,只会纵她变本加厉。
喝完几杯茶,冯大娘子搁下汝白瓷杯,冲罗纨之训道:“从前是疏于对你的管教,可明日郎主要带你去鸿喜宴,万不能失了礼数,丢了罗家的脸,你今日且跟着程娘子学足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除掉吃饭休息,一整个白日就再无闲余时间,与禁闭又有何差。
冯大娘子扬起下颚,说道:“这都是为了你好,可明白?”
“是,九娘知道。”但罗纨之不能与之相争,反而乖顺应声。
冯大娘子知道她其实乖戾得很,但偏偏打小就会装模作样,让人挑不出错处,不怪乎郎主说此女远比她的亲女更适合进入谢家。
但抛开理性,亲娘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更好,如何能看着一个平日看不惯的庶女“嫁”得更高,但是她暂时也没办法左右郎主的决定,只能一甩袖子,带着仆妇愤愤离去。
院子里的寒蝉一样的下人都活络起来,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聚在一起议论。
“谢九郎部曲随役都有五百人众,宝马香车,熠熠生辉,比太守还气派!”
“太守算得了什么,在建康就是皇亲见了他们也要让道避行!”
谈论起谢氏,奴仆们的声音都不由拔高了几分,仿佛与有荣焉,即便那些高门望族所站是他们终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高峰。
罗纨之揉了揉膝盖站起身,让留下来看守她的程娘子吓了一跳。
这乐伎所出的小庶女如此胆大,居然阳奉阴违,大娘子前脚才走,她就自作主张。
程娘子刚想板起脸教训她,罗纨之转过身,温温柔柔看着她开了口:“我的礼仪学得好,程娘子功不可没,阿父定会奖赏于你,将来我若有造化,程娘子必然也风光,可若阿父觉得我是个愚笨不堪教化的,程娘子是奖没有,风光也不在了。”
程娘子心里猛得一跳。
她遵从冯大娘子的意思,故意鸡蛋里挑骨头,人家心里看得分明。
明日罗家有意将这小娘子献给谢家,以她的样貌敏才,就算谢家没瞧上,也可能得其他权贵喜欢。
程娘子努力扯出一抹僵笑,“九娘姿容上佳,天资聪慧,我不敢居功。”
罗纨之含羞谢过,转而说要回去休息,程娘子也睁只眼闭只眼,未有阻拦。
休息自是不能休息,罗纨之昨日随谢九郎下山,料他应是回了居琴园,她捧了礼物前去拜访,可门房却说主人不在。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还是推脱之词。
但是她又能怎么办?
总不至于真的不顾礼节冲进去,平白惹人不喜。
况且居琴园前是非地,罗纨之在门口惆怅之际,远远看见另有几辆马车载著名媛美姝而来,她不敢多留,只能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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