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南星从人群里挤进去,谢家的侍卫跟在后面,前面的人还想回头骂一句,看这阵势又很识相得赶紧让开地方。
“程娘子!”
小芙蕖回过头,罗纨之看清她的脸,猝然顿住脚。
看见她额心血肉模糊,像是用尖锐物划了好几下,现在还有残余的血迹蜿蜒在她那张艳丽的脸上。
罗纨之感觉灼伤的指腹又复疼了起来。
小芙蕖却弯了弯唇,她伸手轻触自己的额头,“不用担心,这是我自己弄的。”
一离开千金楼,就有好几个郎君想要把她带走,收进自己府里,她当着人面自残面容,很快就把他们吓退了,都以为她是失心疯了。
她没有疯,只是彻底清醒了。
她当初就是因为这粒生得巧妙的红痣让权贵们趋之若鹜,争先捧她的场,将她视为“神女”,可她从来都在泥潭之中,就不该生出这样多余的东西。
毁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你就这样离开?”罗纨之为她心痛,也为她不值。
周围没有看见陆一郎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是自己不愿意出现,还是被陆家的人看住。
但让小芙蕖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地被赶出建康,是何等残忍的事。
罗纨之都生出了怨恨。
小芙蕖流下两行清泪,“和他在一起我本就没有奢望太多,如今的结果不过是当初设想中最坏的那种,我又能怎么办?我从来都没有选择啊……”
是接受还是放弃,她都不是那个能够先选的人。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陆一郎,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都是在当最后一刻在过,像是一个美梦,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又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完全无法判断,无法预计也无法左右的。
罗纨之久久没有说话。
两名侍卫看见周围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也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推搡小芙蕖,“还要叙旧到几时,还不快走!”
小芙蕖没防备这一推,身子趔趄往前几步,跌倒在满是泥泞的雪水里。
本就狼狈的小芙蕖更是浑身沾满了泥水,像是被踩进泥里一朵花,即便从前再美丽,也不会让人再赞美一句。
“还不快起来!”侍卫看她呆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更加不耐烦,伸出大手拽住小芙蕖的胳膊。
“住手!”一道身影旋风一样冲了出来,推开侍卫粗鲁的手,把一件刚脱下的袍子裹在女郎瑟瑟发抖的身上。
他声音发颤,却也竭尽所能大声喊道:“用不着你们押送,我们兄妹自会离开建康!”
侍卫被他一吼,竟不由后退半步。
小芙蕖回过神,慌张道:“哥你在做什么,你快回去啊,你在谢家好好的,为什么要来……”
程伯泉望着她,红着眼睛摇摇头。
小芙蕖眼泪一下疯涌出来,
又呜咽道,“为什么现在才来……”
程伯泉抱住她的肩,“对不起……是我没本事,是我没本事……”
小芙蕖一直是他不敢正视失败,父亲捅破了他们的天,他身为家中仅剩的郎君,却没有办法给母亲妹妹遮蔽风雨,他卖了书、卖了笔砚,人生好像已经灰暗一片,走投无路,最后他窝囊地想要投河自尽时被妹妹发现了。
她哭着求他不要死,不要抛弃她们。
他在家里病了许久,后来家中尽然渐渐好了起来,还了债,有了余钱。他买回了书和笔砚,还被人举荐进了谢家,成了谢公的门生。
他以为的否极泰来却在同伴们的一声嬉笑中击打了个粉碎。
——千金楼来了个眉心生红痣的妖艳女郎,真想早些去看看。
那个眉心生红痣的妖艳女郎就是他的妹妹。
她为了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沦落风尘,舍弃了一切。
都是因为他无能,因为他无能!
程伯泉把她扶起来,擦了擦眼泪,坚定道:“以后兄长来照顾你,不会再叫你受这些委屈!”
“那……那谢家呢?出人头地呢?”小芙蕖摇着头,不愿意让程伯泉放弃现在的一切。
程伯泉抬头看了眼罗纨之等人的方向,哽咽道:“人不能忘记初心,出人头地也是为了照顾你和母亲,倘若我现在都做不到,更遑论以后了……”
一对贫寒的是兄妹相互搀扶依靠,在建康的大道上缓步离去。
程郎君虽不高大也不壮实,但却承托起了脆弱的小芙蕖。
——“不能忘记初心。”
罗纨之低头想了想。
她的初心是什么?
好似已经被她忘得差不多了。
罗纨之与南星跟在兄妹两人身后,没有上前打扰,眼见城门就在眼前。
城门旁几名郎君上前,递给了程伯泉几个包裹,朝他拱了拱手。
他原来已经早做打算要带小芙蕖离开。
程伯泉与小芙蕖回过头,罗纨之快步往前。
“多谢你九娘,到这里就可以了。”小芙蕖红肿的眼睛弯出了笑意,“这段日子我很快活,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往后我与母亲、兄长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平凡的日子。”
她抬头环视建康的玉楼琼阁、繁华热闹。
“建康虽好,却非我的桑梓地。”
罗纨之轻轻点头,犹豫了片刻道:“那陆一郎……”
程伯泉打断她的话,“倘若那人来问,拜托罗娘子就告诉他,我妹妹并非生来贫贱配不上他,当初是他们陆家设赌坊做局,让我家……”
小芙蕖拉住他,“哥哥,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旁生枝节了。”
程伯泉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都是过去事了……”
兄妹俩挎着包裹,出城去。
门外的雪如鹅毛自由飞扬,雪雾腾起,到处洁白一片。
好像仙境,充满诱惑。
罗纨之不由提脚往前。
雪水翻溅,湿透了鞋袜,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城卫举起长戟拦下她之前,先有一道声音叫住她:
“罗纨之。”
罗纨之回过头,谢昀骑在墨龙驹上正远远看着她。!
第76章 变故
轻盈的雪花犹如柳絮,被风一吹,就被扬到高处,等没有了风相托,它就悄然落下,消失在泥淖中。
罗纨之的视线慢慢聚焦在那雪中的最显眼的那人身上。
谢昀裹着玄色狐毛大氅,本就挺拔的身形因为骑着高大轩昂的墨龙驹更显得姿貌瑰伟。
居高临下的郎君如梳的密睫垂下,消融的雪水沾湿了他的眉眼,犹如浸透了寒霜冷雪,幽凉一片。
罗纨之没有过多加犹豫,转身抬脚就朝他迈去。
谢昀提前从马背上翻下,迎上两步先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手怎么这样凉。”
说着,他解开自己的大氅披到罗纨之身上。
还带着体温的氅衣重重压下来,下摆顺着惯性打到了她的后脚跟,最后垂落在泥泞的地上。
罗纨之一惊,想要把它抱起来,“三郎的大氅会弄脏……”
谢昀按住她,道:“不妨事,你别着凉。”
罗纨之看大氅反正已经脏了,再拒绝也没有必要,只好披着。
她又回头看向城门,就耽搁这几步的时间里,那对兄妹已经走远,再没回过头。
“郎君,快回去吧……再待下去会被大娘子发现的……”
旁边不远处站有一对主仆。
罗纨之朝他们看了眼,发现那位手压着斗笠,远眺城门的郎君正是陆二郎。
飞雪沾上他的脸颊,不知是泪消融了雪花,还是雪花化作了泪。
先放手的人依依不舍,被抛弃的人头也不回。
还真是难以琢磨……
罗纨之正暗暗感慨,小手又被握紧,她望向侧面的谢昀,他弯了弯眼道:“回去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回犊车。
今日谢昀出门是骑马,故而没有马车,只能屈尊用上罗纨之往常出行用的朴素犊车。
等人上了车,南星塞进两个刚烧好的袖炉,谢昀没要,都让罗纨之抱在怀里。
罗纨之把两只手覆在袖炉上,暖意非但没有温暖她的手,反而化作了刺痛,犹如成千上万地银针扎在她的手上。
“程娘子和程郎君走了,虽然仓促狼狈,但一家人还能够相互扶持,过平凡的日子,也算是就一件幸事吧。”
若换到她身上,就未必有这样幸运。
她虽有家族,可家族并不是她的后盾。
一旦她开始坠落,就无人可以托住她。
罗纨之望着谢昀的脸。
她有些明白小芙蕖的话,把每一刻都当做最后一刻过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好比捡来的宝藏每日都在担心有朝一日失主会找上门来。
得而复失远比从来不曾拥有来得更痛,更苦。
“怎么听你的语气好像还很羡慕一样?”谢昀用帕子擦着她脸上、鬓角的雪水,指腹划过她秀气的弯眉,最后轻轻点在她的鼻尖,“你甘于做个平凡人么?”
纨之脸往后躲了下,整张脸都缩进大氅的兜帽中,被那些绒毛团团紧簇,只露出了被冻得泛红的鼻尖,她小声嘟囔了句:“我本来就只是个平凡人呀……”
看小小的人儿完全被裹在他的大氅中,黑色的狐狸绒毛围绕着她光洁雪白的小脸和脖颈,晶莹得仿佛透明,莫名透出些易碎的脆弱感。
谢昀伸手从氅衣里握住她的腰,把她从那临时的庇护物里剥了出来,往自己腿上一带,女郎下意识就张开手臂圈住他的脖颈怕给摔着。
唯有人在怀中才有了真实感,那温热的幽香萦鼻,谢昀喉结滚动,贴着她的颈侧,低声道:“与我在一起,本就不是平凡事。”
罗纨之靠在他身上。
谢三郎这样卓尔不凡,又有壮志凌云的郎君,生来就是要搅动风云。
岂会甘心做只平凡人,过平凡日子?
建康频繁动荡,连风雪都变得肆意,一连吹刮了几日,混天暗日,让人心情郁郁。
失去小芙蕖后,雪娘萎靡不振了许多日,想起楼里还有这么多女郎等着要吃饭,才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
天寒地冻,月娘身体又不好所以一个月能来一两次已经是难得,雪娘抓住机会就对她大倒苦水。
“你说她怎么这么傻,这世上除了金银细软不会背叛自己,谁都可能背叛你,她偏偏死了心要去钻那牛角尖,要我早知道她和陆二郎搭上了,定不会叫她继续下去!捆了她的腿也要她安分守己!”
陆家都是什么货色,她跟在严舟身旁这么久还能不知道?
“话虽是这样说,可你养大的孩子总归会心疼,不然也不会多塞了那些个金珠子给她。”雪娘捧着参茶,氤氲的水汽让她的脸变得温柔许多,和从前冷冰冰的模样截然不同,“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就很难约束了。”
雪娘把眼一横,不满月娘的教训:“说得好似你约束你女儿过一样,我看她的性子就是路边的野草,你光往那石头缝撒了一粒种子,就把她弃之不理,她身上哪有一点被娇惯过的样子。”
雪娘虽然没有亲生孩儿,但是她带过不少半大的小女郎,有时候给她宠坏了,就会蹬鼻子上脸对她撒娇耍赖的。
但是这样的情况她从未在月娘母女身上看见过。
“是啊……”月娘耷下眉眼,两只手不断转着手里的杯,“阿纨从小就让人省心,我也没有好好照顾她,可一眨眼,她就大了,反而要照顾我。”
“你啊,就是好命……”
“好命?”
“谢家三郎待你女儿那真是跟眼珠子一样,不但请我家主……请严舟教她做生意,还把……”雪娘忽然一拍大腿,才反应过来,就大声道:“这个阴险狡诈的谢三,该不会早就打算把严舟的生意吞了,好给罗九娘玩儿吧?!”
哄女人哄到这份上,雪娘真是对谢三郎刮目相看了。
“这些世家郎心思深沉难测,你还是要让大侄女小心些为好。”雪娘气得脸都扭曲了,一点
也不想给谢三郎说好话。
管事妈妈敲门,带了几份契书。
雪娘分了神,怒气消散,把契书拿到手上仔细无误后才转给月娘,“已经按你的要求,换成了几个等价的宅子……不过你为何都选在建康之外,虽然这些钱确实不够买一个大宅子的,但是置办一个小些的还是可以……”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月娘把几份房契都检查了下,才叠了几叠一起塞进只绣线歪歪扭扭的旧荷包里,贴身放好。
她起身时,刚弯了下唇,准备对雪娘笑着告别,身子就犹如被风吹得打转的枯叶,不辨方向得摇晃,险些摔倒。
好在雪娘眼疾手快,及时用手扶住她,不过这不扶还不知道月娘的手臂已经瘦得吓人,隔着厚实的冬衣,她都能摸到一把骨头。
雪娘讶然问:“你这个身子怎么比之前还弱了,难道那些药你都没有吃吗?”
月娘撑着额头过了半晌才恢复过来,朝她勉强笑了笑:“吃与不吃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先回去了。”
雪娘收回手,只能目送她离去。
月娘带上兜帽,从千金楼不起眼的侧门出来,捂着唇一路咳进小巷子,还没走到与映柳约定的地方,就先抬头见到几个男人不怀好意朝她看来。
寒冽的风穿过甬道,雪粒子扑了她一身。
罗纨之才下了车,就被寒意逼出个战栗,眼前雪雾重重,遮蔽了她的视线,天地万物都变得朦胧。
一人忽然从墙角窜出,但立刻被谢家的侍卫拦下。
她只能在侍卫的手臂后着急地喊:“女郎!”
罗纨之快几步走上前,“映柳你怎么在这?”
之前罗纨之打算多买几个人照顾月娘,但月娘说人多扎眼,冯大娘子本就看她们母女不顺眼,倘若如今过的比她还要好,日后定会寻些刁钻事为难罗纨之,所以不了了之。
映柳要照顾月娘,没有空闲跑来谢家,更何况月娘也不允许她时常来找罗纨之。
映柳小脸苍白,眼圈鼻尖却是通红,她脸上尽是忧惧,忐忑道:“女郎,月娘她……”
身后琼堆玉砌的谢三郎缓步走上前,令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罗纨之拉着映柳又往旁边走了几步,这次谢三郎没有跟上来,她才问:“究竟是什么事?”
“月娘不见了!”映柳两眼急出眼泪,快速讲道:“我今日陪月娘去千金楼,正在巷子外犊车旁等她,可是过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见她出来,找上去,千金楼的人说月娘半个时辰前已离去……现在人不见踪影,该不会出事了吧!”
最后半句话她说得哆哆嗦嗦。
那么短的路,月娘走过十几回,断不可能是迷路。
罗纨之愕然僵立,脑海里尽是尖锐的蜂鸣声,寒气顺着脚底直灌天灵盖,她就犹如被一根冰锥穿透,生生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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