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闹,彻底激起群愤。
他们赶走士卒和督官,占据坞堡。
坞堡里有存粮和水源,足够让他们生活上一段时间。
坞堡里木材很多,手巧的木匠给死去的三大一小做了棺木,把他们停放在阴寒的地窖中,烧了黍杆为他们祈福。
他们都是为抗争而亡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应该被大家熟悉。
罗纨之看着井生的牌位,旁还有一行小字——生来受难,死后长乐。
这小郎君坎坷的一生,何尝不是这世上许许多多人的真实写照。
他们苦苦挣扎,到头来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这日坞堡外督官又在叫嚣,里边的人也开始有些不安。
毕竟都是平头百姓,真要和那些拿着刀剑的士卒对上,肯定会死伤惨重。
越公揉着腿道:“诸位莫急,听那督官之言,他们必然要去请谢家能理事的人来,届时老叟去与他说道说道!我们本是良民!”
众人齐声呼喊:“我们本是良民!”
越公又道:“此事乃是老叟一人之过,尔等是被老叟煽动才违命抗令。”
“这怎么能行?”
“是啊越公,这件事怎么能怪到你一人头上!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
“阿翁不行!”罗纨之也情急开口,但想到场合不对,又咬唇闭上。
旁边的男子却对她劝道:“越娘子,你也说几句吧!”
他们不知道她名字,只知道她是越公的孙女,家里人都死在了马城,所以叫她越娘子也无错。
罗纨之正站在越老身后,见到十几双眼睛都看向她,即便面上覆着一层易容膏也担心让人看见她红透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上来。
虽然她是个女郎,可这些人却在认认真真问她的意见。
越公也回头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就像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支持她。
罗纨之挺直了腰背,直抒胸臆:“阿翁,这件事我们本就没有错,一味退让只会让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我们的诉求合情合理,应该得到允许。”
“对!”众人点头,“说得很对,我们的诉求不过是得到合理的休息,驴子干活都要吃饱睡暖呢!”
虽然一些世族没有把他们这些庶民当人看,一味压榨,可人总有极限,不能把自己逼死吧?
“那要怎么样才能和他们谈判呢?”这些役夫之中很多大字不识,也没有什么主见,遇事只能问旁边人拿主意。
罗纨之看了眼越公,道:“等,我们有粮食有水,等对方先来谈条件。”
先松口的一方,处于下风。
这样的道理她才是慢慢领会到。
望着不远处耸立的坞堡,督官撑着好几日没有睡好的通红双眼请示:“三郎君,眼下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还请示下。”
若可以强攻,他早就攻上去了。
这坞堡是他们一手督建的,有什么道、什么机关都一清二楚,而且里面都是普通人,抵挡不住他们精良的士卒。
“里面的存粮有多少,人又有多少。”
督官愣了下,叫来随官报了数字给谢昀。
谢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等,待他们水尽粮绝,自然要出来。”
“那得多费时间啊!”督官大惊,咬牙道:“我们可以跟他们谈条件……”
谢昀居高临下看着他缓声道:“不急,有这段时间,你且过来说说,他们为何要占这坞堡?”
督官顿时汗如雨下。
谢家三郎轻飘飘一句话,他好像皮已经被剥了一层!
外面按兵不动,坞堡里的人等得焦虑。
水还好说,后山就有溪水,但是这粮食一日日减少,迟早有吃完的一日。
“看来对方也相当沉得住气,要和我们僵持下去……”越公拄着拐杖,伸手提起路边的篓子,廖叔看见想起帮忙,越公摇摇头拒绝了。
罗纨之陪在他身边,还在思索。
粮食与水源真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缺了这两样都无法让人长久坚持下去。
对方就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怎么才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取得最大利益呢?
罗纨之边想边环顾这座新造的坞堡。
不管谢家造这坞堡是做什么,它也很重要吧?
两日后,坞堡里往外递了一封信。
要求斩杀督官。
正是此人下令杀了好几名无辜役夫,要他一人抵命已经算是便宜了。
信是督官收到的,他看完气得撕了个粉碎还不解气,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
他好不容易把罪责都归在这些贱民头上,让谢三郎对他网开一面。
这些个贱民还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他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先动起手来!
当夜就一支队伍摸黑靠近坞堡,个个负着伤回来。
督官命人用担架抬着他们,扯起嗓子喊:“他们手里有武器,要造反了!”
自古百姓造反都不是统治者想要看见的,势必要采取镇压行动。
士卒们闻言愤然作色。
他们都是孔武有力之人,怎么能被一帮平头百姓压在下面,上一回是督官带的人手不足,要不然也不会让这些平头百姓占领坞堡!
督官义愤填膺道:“为谢家督造坞堡就是下官的使命,如今坞堡已成,却落入贼寇之手,在下是义无反顾要将它夺回来!”
谢昀刚看完来自建康的信,心情不差,面对督官也能和颜悦色,“你这么用心为谢家办事,我很放心,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成全你。”
督官的喜悦在回味完谢三郎的话后散去,脸上露出忐忑,虚心请教:“三郎君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越娘子!”一个役夫气喘吁吁跑来。
还在啃干饼子的罗纨之和越公都抬起了头。
“那边、那边谢家送来了一个人头!是那督官的!”
“真杀了?”罗纨之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以为激怒那督官让他挑起点事,好打破这个僵局,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果断,直接杀了督官,反而要叫他们乱了阵脚。
这就好比两方各自拉着牛皮绳的一端,对方不打招呼忽然就松了手。
既然最大的矛盾已经解决了,他们现在霸占坞堡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她不由凝眉沉思片刻,问:“谢家那边来的是什么人?”
役夫跑出一头大汗,就用袖子擦了两把,犹豫道:
“好像都尊他为三郎君,这是谢家本家的人吧?”
每个世族都有不少分支,这些分支虽然也算作世族,可影响力远不如本家的厉害。
罗纨之站起身,脸色微变:“谢三郎?”
杀掉督官后,谢昀当即又指派了另一个小官升作督官。
“平日不督察你们是因为信任,倘若你们担不起这份信任,我将派人驻地。”
在谢昀的身后,一左一右站有两名郎君,一人冷面肃然,一人虽笑着但眼睛却不怀好意。
下边的人皆低头,称不敢。
谢三郎一到来没有几天就杀掉了这里最大的头,现在群龙易首,谁能不惊。
“坞堡那边传来了话,说他们愿意谈判。”一名侍卫过来传话。
谢昀站起身,抻紧手上的手套道:“谈判?我不与他们谈判,叫他们立刻撤出坞堡。”
他杀督官并不是因为被他们威胁而不得已杀他,而是督官欺上瞒下,触及他的底线,仅此而已。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霍郎君才走近一步,低声道:“郎君,属下猜测您找的那位娘子现在不在吉昌,八成就在坞堡之中。”
“在坞堡里?”谢昀顿了下,重新把视线投向坞堡,他轻轻捏着指节,眉心微蹙。
好像已经恢复平静的内心,此刻又泛起了波澜。
那她知不知道他寻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苍怀横眉冷脸。
霍显耸了下肩膀:“郎君也没问啊,我这不是怕郎君要强攻了才提醒一下。”
免得冲进去看见人,怪尴尬的。
传话的侍卫一去一回,带回来新消息,“那边说,倘若郎君不谈判,他们将炸掉后山蓄水池。”
炸掉蓄水池的作用莫过于冲垮坞堡的外墙,使这座建筑不再牢固。
“他们哪里来的炸药!”苍怀立刻出声质疑。
“有、有的,为开采巨石,坞堡里存有硝石、硫磺……”刚上任的督官心虚落汗,感觉腿肚子都有些发颤了。
刚刚被杀的督官血还没完全干掉,他不会成为下一个吧!
“坞堡里还有女郎?”
督官不知道谢三郎问这个做什么,但是还是如实回答:“有的,有几位是陪着夫郎做事的,帮忙浆洗衣物换钱……”
“没有独身的小女郎吗?”
督官旁边的士卒见督官迟迟想不起来,凑过去提醒,“有啊,那个越公的外孙女……”
“越公?外孙女?”谢昀已经耳尖听见了。
督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有个独身的,是从吉昌跑过来找越公的,她还是刚从建康来的生人呢!”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谢昀已经飞快地理清思绪。
原来是这样。
她手上有真的过所和照身贴。
可是谁给她套了个假身份?
是皇帝还是成海王?
她既然在坞堡里,却迟迟不表露自己,是知道他也在此吗?
谢昀微眯起眼,但愿她不知情。
“他们有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罗纨之换上麻布衣,用布带缠住头发。
好在这坞堡之中还有年长的娘子陪着夫郎,才能给她匀出这套衣服。
用来易容的膏药不多了,她把剩下用完,只够抹了脸和脖子,手都顾不上,只能缩在袖子里。
“越娘子,你今日瞧着好像变白了些?”门口的娘子帮她拿着换下的衣物,摸了摸道:“这么好的布料,越娘子真的不要了吗?”
罗纨之摇摇头,“多谢娘子给我这身衣,待会还麻烦你郎婿照顾好我阿翁,还有……井生他们的棺木。”
“放心吧,我们都会仔细照看的,不过越娘子当真不同我们一起出去了吗?”
娘子有些兴奋道:“外面可是谢家的郎君!老天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世家郎君,听说他们都生得像天上的神仙,还都穿着最华贵的衣裳……”
虽然有时候下层的人会痛恨世家享受优越的资源,占据了一切好处,但是又会情不自禁地崇拜他们,仿佛是已经洗进骨血里的跪服。
罗纨之忍不住想,自己是否也是这样?
廖叔已经准备好绳索,走到罗纨之身后。
有几个役夫走过来,问道:“越娘子莫不是害怕那外面的谢家郎会找你麻烦,我们绝对不会出卖娘子的!”
“是啊是啊,越娘子这样聪明,才帮忙我们一步步得到了想要的条件,只要那谢家郎信守承诺,往后我们也就不担心了。”
罗纨之忍不住安慰他们:“放心吧,那谢三郎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他既然答应,就不会出尔反尔。”
“既然如此,越娘子为何要走?”
“一言难尽。”罗纨之不可能和他们说出原因,但也担心他们因此被为难:“倘若无人问起我,就不用多言,若是问起,就说我已经往东边走了。”
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他们也不好追究到底,遂说道:“越娘子帮了我们这么多,还不知道娘子姓什么?”
时下有为恩人题碑铭记的习俗,所以他们才会有此一问。
罗纨之道:“还是叫我月娘子吧,不过是月亮的月。”
“好,月大家!多谢了!”几人纷纷朝她拱手。
要不是这女郎先提起斧头,他们也不会激起满腔热血,更不会占堡力争属于他们的合理权利。
这一声尊称,她当得起。
罗纨之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一张张脸面朝她,皆拱手作谢。
罗纨之心中汹涌澎湃,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
罗纨之和廖叔从坞堡外墙攀了下去,蹭了两手的灰沙。
看了眼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靠腿走回吉昌说不定天黑透了。
届时里坊闭门,也不好再接映柳出来。
“倘若谢三郎在这里,吉昌镇附近怕已经不’安全‘,映柳说不定也不在越宅了,东家你觉得呢?”
罗纨之站在原地想了想,廖叔这样的猜测很有道理。
倘若谢三郎真的是来抓她的,她在吉昌抖漏了那么多明显线索,足以让她无影遁形。
“要不,我先进镇上看看情况。”廖叔把身上的灰拍了拍,“东家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
罗纨之点头,她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有个林子就道:“我看那边的树比较大,我爬上去等你。”
廖叔把鸣镝交给她,“若有变故,当射此鸣镝。”
两人就此分开,罗纨之在林子旁选了一棵大树爬上去,检查了下四周没有虫子,再把香囊里的药粉往周围撒了一圈,便安心闭眼小憩。
叽咕叽咕——
鸟鸣林更深,风吹夜更凉。
罗纨之抱着双臂哆嗦醒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四周唯有月辉淡光。
廖叔他们在吉昌还好吗?
罗纨之发了一会呆,揉了揉空空的肚子。
在坞堡时担心撑不了多少天,每个人分到的吃食都很少,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饱肚子了。
汪汪汪!——
一阵犬吠由远至近,罗纨之刚伸出脑袋,以为是廖叔带着黑斥候,但是一看心先凉了一半。
两名陌生男子牵着两头花白的恶犬,他们手里晃动的灯笼好像野兽幽光闪闪的眼睛。
糟糕。
罗纨之及时收起腿。
但是那恶犬已经昂起脑袋,朝她狂吠了起来。
坞堡里的人全部撤了出来。
越公还在,却不见他那“外孙女”,还有那位高大面凶的随从。
“走了?”
看来她是知道自己就在坞堡之外,所以才特意避开他的。
谢昀手掌握紧,那处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他长长舒了口气,把闭上的双眼重新睁开,平静道:“人在这附近,去找。”
苍卫和白卫对视了眼,都有心要竞争。
上一次是白字营的人占据上风,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大功劳,毕竟这人还没见着。
“是。”
罗纨之脑袋还晕乎乎,有交谈声传入耳。
“……你们确定就是这个没有跟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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