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六郎闹着要抱他,程氏都不答应。”
说曹操曹操到,他老人家话音刚落,程氏就带着苏八娘与苏轼走了进来。
妯娌两人说起话来方便许多,程氏听王氏说起自己的伤心难过,不仅劝慰她几句,还陪着她掉了几滴眼泪:“……大嫂,日子都是熬出来的,如今元娘他们听话懂事,两个哥儿也大了,你以后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了。”
年仅四岁的苏八娘长相酷似苏洵,却不似苏老太爷和苏洵那样不着调,与苏元娘等人打过招呼后,小嘴就叭叭不停道:“大姐姐,你们小心点。”
“八郎很沉的,你们当心别把八郎摔了。”
“上次六郎抱八郎差点就把八郎摔了。”
相比较之下,苏轼这个当哥哥的就没一点当哥哥的样子,凑在苏元娘身边道:“大姐姐,我也要抱八郎!”
“我也要抱八郎!”
苏元娘已年方十六,可不敢将苏辙交到年仅三岁的苏轼手上,耐着性子劝了劝他,便交给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苏元娘为苏澹长女。
她下头还有两弟一妹,分别为苏位,苏修,苏五娘。
王氏在娘家年纪最小,几个孩子在外祖家也没有比他们更小的孩子,一个个看到襁褓中的苏辙是喜欢得很。
小苏辙就这样在苏元娘怀中抱一抱,传到苏位手中,继而递到苏修手上,最后送到了苏五娘怀中,搞得他像个供人观赏的吉祥物似的。
偏偏每个人抱他的时候都要说上一句――八郎可真重啊!
苏辙:???
我不要面子的嘛?
更可恶的是年仅七岁的苏五娘抱着他,皱眉道:“八郎长得可真像一头小猪崽子!”
还未等苏辙反应过来,苏轼就头一个不答应:“八郎才不是小猪崽子,他是我弟弟!”
“是我娘生下来的弟弟!”
他们姐弟两个是谁都不让谁,就苏辙是不是小猪崽子进行了深刻且激烈的讨论。
王氏从前随苏澹住在京城汴京,与程氏没多少来往,更没什么仇怨。
一个独自抚育四个孩子的寡妇,一个丧女不久的母亲,两人凑在一起是泪水涟涟,却因苏轼与苏五娘这样一闹腾,屋子里的气氛轻快了不少。
程氏更是笑道:“……瞧我真是糊涂,大嫂舟车劳顿刚回来,想必是饿了。”
虽说正院里设有小厨房,但苏老太爷饮食向来简单,她早就命大厨房准备好了菜肴。
很快常嬷嬷就带着丫鬟上来摆饭,鹅项、肉油酥、金花饼、三和、炙羊肉、倭菜……满满当当摆着一桌子。
看的苏辙是咽口水,转过头来继续含泪吃起肉糊糊来。
苏老太爷向来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再加上苏轼与苏五娘等人活泼,一顿饭吃下来也是高高兴兴。
等着王氏用完饭,则带着儿女们回去了自己院子。
当初她与苏澹刚成亲时就住在苏宅东院,院子虽修缮一番,但落在她眼里这院子还是从前那个院子。
刚行至院子门口,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苏元娘等人是好生相劝。
王氏到底是心疼孩子们的,当着孩子们的面总算止住了眼泪,可一回屋,看到刚成亲时苏澹送她的白玉花瓶还摆在案上,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宋嬷嬷是王氏的乳娘,这次从王家回来之前,王老太太更是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说王氏心眼不大,要她多规劝王氏些,免得王氏钻了牛角尖,伤了身子。
可宋嬷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王氏的眼泪还掉个不停。
惹得宋嬷嬷低声道:“……夫人,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几个哥儿和姐儿想想才是。”
“大姑娘翻年就十七了,搁在眉州,年纪着实不算小,您该多想想大姑娘的亲事才是。”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氏眼泪掉的愈发厉害:“我哪里能有什么门道?当初刚成亲不久,我就随着老爷去了汴京,后来老爷没了,我在娘家住了几年。”
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如今别说眉州有几家有头有脸的人家她都不知道,可谓是两眼一抹黑,索性道:“我看程氏是哥厉害的,索性叫她去操心元娘的亲事吧。”
“她那哥哥说是中了进士,在汴京当了京官,门道肯定比我的多。”
宋嬷嬷下意识扫了眼门外,这才低声说起苏七娘去世,程家压根无人吊唁一事,更说起程家与苏家的官司来:“……您糊涂啊,就算三夫人心思不坏,可人都是自私的,如今她连八少爷都顾不上,送到了老太爷院子里养着,哪里有时间操心大姑娘的亲事?”
“叫奴婢说,您是长房夫人,您不在,这个家由三夫人当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您回来了,哪里还有叫三夫人继续当家的道理?”
“这世上,又有谁会像您一样真心实意替大姑娘打算?苏家乃眉州世家大族,您当了家,就能四处走动,想为大姑娘说上一门好亲事岂不简单?”
王氏的眼泪是戛然而止。
她觉得宋嬷嬷这话很有道理。
姑娘家的嫁个如意郎君是顶要紧的事儿,她的元娘小小年纪没了爹爹,总不能往后还继续受苦吧?
殊不知,宋嬷嬷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这几年她跟着王氏住在王家,处处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不说,更是每个月就靠那几个子的月钱过日子,家中还有儿女即将成亲,她不趁着这个时候多捞些银子还等什么?
原先她早就听人说过苏家没钱了,可今日一看,破船还有三千钉,苏家想必银子还多着咧!
她太清楚王氏的性子,王氏当家不就等同于她当家?以后的好处岂不是多的很?
宋嬷嬷再一番游说,王氏是越来越心动。
甚至王氏顾不得如今天已擦黑,叫人撑着伞就去了三房。
这时候程氏正怀中抱着苏辙,考问苏轼功课了。
她虽是一介女流,但从小也是饱读诗书的,给不到四岁的苏轼启蒙还是绰绰有余。
小小年纪的苏轼聪明过人,如今正摇头晃脑背着《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爹爹今日教我说了,说的就是学到的东西再重新温习一遍,也是件很高兴的事情……”
他边背《论语》,还边冲着苏辙挤眉弄眼,可见区区《论语》根本考不倒他。
等着他一段《论语》背完,候在门口的春桃这才上前来。
春桃是知道自家夫人性子的,六郎读书背书若无要紧事是不准打扰:“夫人,大夫人来了。”
程氏忙道:“请大嫂过来。”
她猜到王氏这时候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但等着王氏说明来意,却还是愣了一愣。
王氏不算聪明人,先前经宋嬷嬷挑唆一阵,本就对程氏有些意见,再加上方才被程氏晾了这么久,意见更大,想着是程氏这是在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便愈发想要将管家之权抢回来:“……原先住在舟山娘家时,我就时常与元娘说你三婶娘辛苦了,说起来我是苏家长媳,这苏家上上下下的事该有我来操持,却辛苦你三婶娘这么多年。”
说着,她微微一笑,憔悴的面上带上几分神采:“如今我回来了,以后三弟妹就不必辛苦了。”
程氏看着一阵风吹来仿佛就能倒下的王氏,面上笑意不变:“大嫂说的是,是我想的不周到。”
她扫了身侧的常嬷嬷一眼,吩咐道:“将账册清一清,都送到长房去。”
她甚至还与王氏道:“大嫂好几年未曾回来,若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不必亲自过来,差人与我说一声,我过去长房就是了。”
王氏心里这才觉得受用一二,略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这才笑着走了。
常嬷嬷等却是脸色讪讪,不免觉得王氏欺人太甚。
王氏刚回来就将自家夫人的管家之权要了去,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
被程氏抱在怀中的苏辙也觉得王氏做的不太对,可他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家娘亲好像心情很不错?
程氏如今的心情可不仅仅用不错来形容,一开口就吩咐春桃去外头叫一桌席面回来,“……八娘爱吃羊肉拔鱼儿汤,六郎喜欢吃糖霜玉蜂儿,都买些回来。”
至于苏辙,因他年纪太小,这等好事自然是没他的份儿。
不过如今他也不惦记这些,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何他娘会这样高兴。
王氏前脚回去长房,后脚就忙不迭看起账本子来。
只是看着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淡,到了最后更是彻底消失不见。
第6章
宋嬷嬷眼瞅着王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道:“这账面上统共就剩下十六贯钱。”
马上就要过年了,处处都是要用银子的地方,十六贯钱能有什么用?连几桌像样的席面都置办不了。
主仆两人都傻眼了。
她们两个商量来商量去,这才明白其中的门道。
原来王老太太说苏家一日不如一日并非假话,苏家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风光,大概是程氏拿了嫁妆银子贴补。
这一刻,宋嬷嬷悔的是肠子都青了,迟疑道:“……奴婢从前就听人说过,说是程家是眉州首富,想必给三夫人的陪嫁也不少。”
说着,她更是自己掴起嘴巴子来:“都怪奴婢给您瞎出主意!”
王氏虽有几分自己的小心思,可本心并不坏,只皱眉道:“好了,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她想着将这掌家之权重新还给程氏,但这个念头刚冒起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丢的起这个人,她的几个孩子可丢不起这个人:“我们王家虽比不上程家,但也是眉州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个家程氏当得,难道我就当不得?”
“元娘几个没了爹爹,亲事本就艰难,若我能立起来,旁人也不敢瞧轻了他们。”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虽说苏家田产不足两百亩,但光是往年的账目,人情来往的账册,置办年货,筹办除夕宴等事就叫王氏累的够呛。
更不必说苏家如今是入不敷出,王氏隔三岔五就要托人去变卖嫁妆,是劳心又伤神。
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王氏就瘦了一圈,嘴角更是起了燎泡。
可王家到底家底比不上程家,王家姑娘又多,当初王氏出嫁时嫁妆仅仅只有十二抬,如今是变卖一点少一点,用起钱来,王氏自比不得阔绰的程氏大方。
很快苏家上下的丫鬟婆子都议论起来,明里暗里都说王氏没这个金刚钻还学程氏揽这个活儿。
要知道原先丫鬟婆子每顿还有个肉菜,可换成王氏当家,一开始肉菜变成了肉沫,再变成了肉星,最后更是油花儿都看不见。
吃的差也就算了,丫鬟婆子过年的新衣裳也被王氏省了。
用王氏的话来说,苏家就靠着二老爷的俸禄过日子,又不是那显贵之家,下人哪里能年年添新衣?
丫鬟婆子们听到风声,是好一顿咒骂。
那些年老的婆子们是上有老下有小,原想着添了新衣将旧衣送回家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们怎会不恼?
那些丫鬟们更不必说,一个个都是十三四岁,长身子的年纪,去年的袄子到了今年再穿就短了半截,冷风只管袖口裤腿灌,冷的直哆嗦,哪里还有心思当差?
像往年年底的赏钱,那更是想都别想。
苏元娘这日闲来无事去院子里赏雪,就听见有两个小丫鬟哆嗦着说起王氏的是非来:“……叫我说大夫人根本就不是当家这块料,说是长房的灯每日亮到半夜,就这样,大夫人对的账来还老是出错。”
另一个小丫鬟冲手心哈着气道:“谁说不是了?虽说老太君去世多年,但每年给史家的年礼早早就送过去了,今年还是老太爷提醒了大夫人一声,她这才想起来。”
“史家是老太君的娘家,每年三夫人备下礼是又厚又重,大夫人匆匆忙忙准备年礼,能有什么好东西?连燕窝都没有,还是用银耳代替的,史家知道了还当咱们家不愿与他们来往了咧!”
两个小丫鬟凑在一起说的眼眶都红了。
苏元娘听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她悄悄退了回去,更是勒令身边的丫鬟萍儿不得将此事外传。
苏元娘一回去,就叫萍儿去大厨房取一碗鸡汤回来。
萍儿去了好久这才怏怏回来,低声道:“姑娘,大厨房没有鸡汤,说是大夫人说了,以后不到饭点,灶上的火都得灭了。”
如此,也能省些柴钱碳钱。
苏元娘微微叹了口气。
并非她自己想喝鸡汤,而是想给王氏送去。
王氏本就消瘦,这些日子更是累的是皮包骨。
她只身去了王氏房里,王氏正在算账。
王氏手里拎着算盘,算来算去钱都不够用,正想着从何处缩减些开支,一看见苏原娘忙道:“元娘,你快来给娘出出主意,往年除夕宴都是十六个菜,需要这么多菜吗?”
“我想着十二个菜就够了,你看看减哪几道好?”
苏元娘见搁在桌上的饭菜都冷了,一道腌腊鱼,一道菜心,还有一碗米饭。
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要知道王氏可不准他们吃这些腌货,从前王氏自己也是不吃的,说吃多了伤身子,如今她一把上前将王氏手中的算盘夺了下来:“娘,您可是又没吃饭?您先歇歇吧!”
说着,她就吩咐宋嬷嬷道:“劳烦嬷嬷将菜送去小厨房热一热。”
宋嬷嬷面上有几分犹豫。
王氏这才解释道:“咱们长房人不多,我叫她们熄了小厨房的火。”
她这话说的是轻描淡写。
苏元娘却是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王氏吓了一大跳,连忙给她擦眼泪:“我儿,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府中有人欺负你了?”
自丈夫死后,四个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苏元娘哭哭啼啼道:“娘这是做什么?当初三婶娘为了方便咱们,专程在长房设了小厨房,您说不需要。”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如今两个弟弟正是念书的关键时候,明年就要参加县试,难不成夜里饿了想喝碗鸡汤都没处热吗?”
“您养尊处优半辈子,哪里是管家的料?不如就将这管家之权交给三婶娘吧!”
王氏先是一愣,继而是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起来:“我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能够说一门好亲事?”
“可你倒好,胳膊肘竟往外拐……”
泪水涟涟的母女两个是不欢而散。
这件事很快传到程氏耳朵里去了。
她听说这件事时正在喂苏辙吃肉糊糊,也不知是这几日落了雪天气愈发冷了的缘故,还是每日王氏前去正院请安时都提起故去丈夫的缘故,苏老太爷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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