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也是运气不好,竟被他盯上。”
他只觉得这王安石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苏辙连忙道歉:“真是委屈定国兄了。”
“委屈倒是谈不上。”王巩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今日过来只是提醒你小心他一些,这王安石只怕一时半会不会放弃的,我听说他还打算去找欧阳修欧阳大人。”
苏辙狐疑道:“他找欧阳大人做什么?”
王巩解释道:“说起来,你虽得欧阳大人看重,却也只是他的门生而已,曾巩你知道吗?这人是欧阳大人的弟子,他与王安石关系还不错,说是这几日王安石缠着他去找欧阳大人。”
“先前他曾想要说服欧阳大人支持他变法,可欧阳大人对他避而不见,如今又想要说服欧阳大人找出你的错漏!”
苏辙:……
果然。
天才的想法就是与寻常不一样。
他想也不想就能知道以欧阳修的性子不会骂王安石,却也不会对王安石有什么好脸色,至于曾巩,都得跟着受到几句训斥。
苏辙连声与王巩道谢,将王巩送去了后门。
殊不知,这几日苏洵日日盯着他的动静。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孩子长到几岁,在父母眼里心里那都是小孩。
苏洵虽明面上并未怎么问过苏辙这件事,可知晓王巩今日这话后,向来好脾气的他气的浑身直发抖。
在他看来,自己儿子这么些年辛辛苦苦念书,入仕之后兢兢业业当差,没妨碍过任何人,可王安石却是咄咄逼人!
他心中不免替苏辙觉得委屈,当即就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辨奸论》。
苏洵如今虽在朝中无个一官半职,却在文人墨客间身份颇为尊崇,一篇《辩奸论》很快就传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通篇文章洋洋洒洒不过几百字,但内容却不说,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骂王安石。
先是说王安石整日将诗书礼仪挂在嘴上,骨子里却是阴狠毒辣。
这个人是谁呢?
苏洵并没有明说,直说这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吃着简单的食物,满脸污垢,嘴里却整日说着大道理,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大宋之哀,更直指这样的人会导致天下打乱。
但凡识文断字之人都知道苏洵这是在骂王安石。
说起来,如今朝中羡慕苏辙的人不在少数,却是远远谈不上嫉妒的,众人嫉妒的只是王安石,因为这人才学实在出众,一路升官像坐了火箭似的。
这篇文章的流传速度远比苏洵想象更甚,让他颇为骄傲,觉得有不少有识之士都与自己想的一样。
偏偏刚升官不久的苏辙忙的很。
等他从同僚口中听说这篇文章后,当即就是眉头一皱,虽说这篇文章尚不知何人所作,但他一听就知道这是苏洵的文风。
他那同僚还浑然不知,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如今朝中分为了两派,一派人觉得这篇《辨奸论》说的很有道理,按理说王安石王大人身居高位,该将心思放在怎么替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之事上,整日闹着说要搞什么变法变法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说他也是一心为国为民,毕竟如今我朝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却是内忧外患。”
“更何况这些年他也没少为朝廷出力,要不然也不会擢升的这样快,人人都说,你会成为第二个王大人了……”
苏辙明面上与同僚说话,实则心里却是着急无比。
好不容易等他回到苏家,更是直奔书房而去。
恰好苏洵正在书房。
他看到儿子难得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就猜到苏辙知道了什么,却还是装傻道:“八郎,你怎么来了?”
苏辙一进来便将门关上,这才开口道:“爹,那篇《辨奸论》是不是您写的?”
苏洵头一低,没有作声。
这就是承认了的意思。
苏辙叹了口气,道:“您,您说您这是做什么?”
“虽说那篇文章并未署名,可汴京上下不知道多少人都知道您的文风,再结合最近之事,一猜就能猜出这篇文章是出自您的手笔。”
“王安石王大人如今虽及不上欧阳大人等人,但他却胜在年轻,来日定大有所为,若真叫他因这件事嫉恨上您了怎么办?”
他就差直接说不久的将来王安石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什么怎么办?”苏洵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冷哼一声道:“那王安石就算再厉害,顶多也只能要了我的命!”
“如今你与八娘,六郎等人都已成亲,我这条命没了就没了,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我是你爹,那王安石敢冲着你下手,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再说了,文章中我可曾污蔑过那王安石?不少人都称赞他不纳妾,可就他那样邋遢的人,据说从不主动换衣服,头上还生过虱子,有一次被朋友拖着去洗澡,朋友见他衣裳脏的不行,给他换了一套成衣,他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就算他想要纳妾,也得有人愿意跟着他才是!”
乍然听到这几句孩子气的话,苏辙是又感动又生气:“您说您,都活了这般年纪,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那王大人爱不爱干净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您说您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那您就不管我们安不安心?就忍心留娘一个人在世上?”
顿了顿,他的语气和缓不少,道:“爹,我知道您想保护我。”
“可如今的我不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该学着去保护你们!”
先前苏洵只是一时情急之下才会如此,也知道这件事无形中会给苏辙带来很多麻烦,甚至会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六郎与八娘一家,迟疑道:“八郎,那……那该怎么办?”
苏辙想了想道:“这件事您就别管了,交给我。”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还有这等文章,以后您也别做了。”
苏洵低着头,只能称是。
苏辙一回去院子,就马不停蹄派元宝出去打听打听那篇文章如今已流传至什么地步,再打听打听王安石这几日的动向。
元宝是个机灵的,不到一日,他就将整件事打听的清清楚楚:“……如今汴京上下,但凡识文断字之人都已知道这篇文章,纷纷猜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竟敢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至于王安石王大人那边,我猜测他已知道了这件事。”
“这些日子他再没缠着王巩王大人,也没要曾巩曾大人带着他去见欧阳大人。”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些日子竟称病请了几天假,大概是颇受到打击的样子。”
说着,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变了:“少爷,您说……王大人该不会真的已经知道这件事吧?”
“万一他要同您和老爷算账怎么办?”
苏辙也是心里微乱:“别着急,容我好好想想。”
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甚至称的上是他穿越之后遇上的第一等难事。
前去与王安石道歉吧,人家王安石定以为他们父子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定十分不屑,大概还会愈发不耻。
可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好像更不对。
身为朝廷命官的他可是知道“名声”二字对一个人来说是有多重要的。
苏辙甚至还拿着这件事去请教欧阳发与王巩,可他们听说这消息后,一人是瞠目结舌,一人是目瞪口呆。
王巩更是道:“……我是说你胆子为何这样大,原来是虎父无犬子啊!”
说着,他更是称赞道:“还劳烦你回去与我谢谢苏叔父一声,毕竟因这篇《辨奸论》的出现,王安石王大人总算没功夫找我了!”
说来说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一时间,苏辙只觉得愈发为难。
真是进也难,退也难。
第70章
苏辙是绞尽脑汁, 思来想去最后只觉得这等事是苏洵的不是。
一码归一码,王安石想要拉拢他是一回事,却并没有害过他。
想及此, 苏辙就命元宝准备厚礼, 打算去王家一趟。
元宝也好,还是程氏,苏洵等人也好, 皆是忧心忡忡, 觉得苏辙这是羊入虎口。
苏辙却正色道:“……有道是挨打要站直喽,不管王大人信不信我的话,我都要去这么一趟。”
“他怎么想无所谓, 若是我不走这一趟,我心里并不舒服。”
并不是全然担心王安石会针对他,而是这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做派。
苏洵等人听到这话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小心些。
等着苏辙拎着礼物登门拜访时, 他原以为自己会受到冷遇,却万万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还是一如从前那副邋遢模样, 只是多了几分憔悴与困惑。
他一开口就是道:“你来做什么?”
连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 显然知道那篇《辨奸论》背后的是苏洵。
但他命女使该上茶的上茶,该上点心的上点心,并没有因此怠慢苏辙。
苏辙笑着将礼物递了过去, 道:“今日下官是来赔礼道歉的。”
“想必以王大人的聪慧,也猜到了如今流传汴京的《辩奸论》背后是下官的父亲, 下官的父亲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才做此文章, 却是没想到会给王大人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下官先前更是浑然不知情,所以今日登门给您赔不是。”
他见王安石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并没有接话的意思,更是道:“下官更知道,这等事对王大人的影响非同小可,不是几句道歉或些许礼物就能算了的,没有奢望您能原谅下官和家父……”
王安石依旧没有接话。
他眉头紧蹙,似乎在思考什么要紧事。
苏辙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无话要说的意思,便站起身来:“下官就不打扰王大人,先行回去了。”
这话说完,他才转身。
只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等等!”
苏辙转过身来:“不知王大人可有什么事?”
王安石挠了挠脑袋,皱眉道:“苏大人,我有个问题不明白,想要与你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苏辙只觉得眼前这人与自己从前那大学同学真是太像了,又重新转身坐了回去:“有什么问题,您直说就是。”
王安石道:“你真的觉得变法不可行吗?”
还未等苏辙来得及接话,他又道:“还是说大家都觉得变法不可行?若不然,为何那篇《辩奸论》流传速度会如此之快?”
“我与你不一样,从小到大我的家境虽不算贫寒,却也算不上富裕,仅仅是能支持我念书而已。”
“一路走来,我不知见了多少寒门学子读不起书,不知见了多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所以从小到大我就想着若有朝一日我入朝为官,定要替老百姓做些实事。”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入朝十余年,自诩问心无愧。”
“我可以理解他们不赞同我变法,毕竟不管何朝何代,受苦的都是老百姓,那些身居高位者,永远是衣食不愁的,他们不想变法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何到了他们口中,我竟成了蛊惑官家的奸臣?”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苏辙大概知道了。
这些日子王安石并非因《辨奸论》而称病不肯外出,而是不明白众人为何会把他想象成一个奸臣。
换成是他,他心里也会不痛快的,那些变法后会自己利益会受到威胁的朱门世家这样想也就罢了,可居然连汴京百姓也这样想?是谁都会寒心的。
他想了想,就道:“说起这件事,下官要再次替家父替您赔不是,当日家父听说您四处想要抓住下官错处,要下官支持您变法时,是怒不可遏,一时情急之下做出此文章。”
“可以下官拙见,这篇文章之所以会流传的这样快,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至于那些百姓,这世上多的是人云亦云,三人成虎之人,有些话听旁人说得多了,就会信以为真。”
说着,他看向王安石笑了笑,宽慰他道:“要不怎么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可见周遭人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那些老百姓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并不知道您的初心,您又何必因这件事闷闷不乐?”
王安石脸上的郁闷之色这才淡了些:“你是说那些老百姓们都是蠢的?要我不要和他们一般计较?”
苏辙:……
这话他可没说过。
可王安石已在心底认同这话,如今更是颇为赞许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若那些百姓真是个聪明的,也不会落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下场,我与他们计较个什么劲儿?”
说到这里,他面上更是隐隐浮现几分笑容来:“照你这样一说,你是支持我变法的?”
苏辙摇了摇头。
态度很是坚决。
王安石眼里才亮起来的光,顿时又熄了下去:“那你与我说那么多做什么?”
苏辙看到他,顿时有些想念如今已在回眉州路上的郭夫子。
说起来,王安石与郭夫子是差不多的人,只是王安石心怀天下且行事太过急切:“有些话,下官先前并未与您说清楚,下官并不是觉得变法不好,只是觉得您操之过急。”
“凡事该徐徐图之,就像登山似的,得一步一个脚印,如今您尚在山脚了,难道就想要一飞冲天到山顶吗?”
这等话,从前也不是没人与王安石说过。
可惜,他听不进去。
如今他也觉得苏辙并不赞同他,只挥挥手道:“好了,你回去吧,你也道歉了,那篇文章之事,我也不会与你们父子两人计较的。”
他是个聪明人,只觉得苏辙之所以今日登门是担心他报复。
他才没那么小气。
他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变法一事上。
等着苏辙回去后,王安石将自己那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拿出来看了又看,整整看了一日,在他觉得再无疏漏后,脑海中就萌生出一个想法来――反正如今许多人都认为他是整日只想着变法的奸臣,不如他就当一回奸臣好了,就像苏辙所说,想要从山脚直奔山顶并不容易,可若这件事有官家支持,岂不是容易许多?
王安石是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方向根本就是错的。
当即,他是什么都顾不上。
甚至连衣裳都没换一件,拿着厚厚一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直奔皇宫。
一个时辰后。
官家就看完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官家是个好皇上,看完这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可谓感触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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