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跪着的王安石说什么都不肯起身,直道:“……官家乃是明君,该知道我朝问题颇多,不说别的,就说‘三冗’,此乃大大的弊端,不知道浪费朝廷多少银子,还望官家三思!”
不得不说,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如今面对着官家是侃侃而谈。
说到心痛之处,更是屡次哽咽。
到了最后,官家更是要亲自扶着他起来:“王大人一片赤忱之心,连朕都为之动容。”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你这篇文章,朕会多看几遍的,更会与诸位大臣商量一二。”
“多谢官家!”王安石眼里又冒出亮光来。
官家并非诓王安石的。
在他离开之后,官家可谓夜不能寐,将这篇文章看了又看,更是召集欧阳修,司马光,范镇等一众大臣前来,可惜,并无一人赞同王安石变法。
范镇更是直言不讳道:“……以微臣之见,这王安石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奸臣,想要将我朝搅乱,他好从中获利!”
欧阳修也委婉表示变法并不可行。
不说旁的,就说裁撤“冗官”一事,许多学子勤学苦读多年就是为了入朝为官这一日,若朝廷突然裁撤“冗官”,那要那些闲散待命的官员怎么办?要那些心怀壮志的学子怎么办?
到了最后,欧阳修更是恳切道:“还请官家三思,王大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于我朝而言,却并不可行。”
“若突然有此动作,难免会造成动乱。”
往小了说,会人心动荡不安。
往大了说,兴许还会有人揭竿而起。
一向与欧阳修不打对付的司马光也是难得与欧阳修站在一起。
当然,朝中也有些许王安石的支持者。
一时间,每天早朝时,大殿上简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你来我往,慷慨激昂。
就连苏辙每日最期待的事就是每日他的上峰下朝后与他们说起早朝时发生的事。
比如,有大臣指着王安石骂他有不臣之心,被王安石回骂了过去,直说他是舍不得他那冗官的儿子回家啃老。
比如,有大臣说这件事不得操之过急,王安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朝灭亡那一天再改革吗?
又比如,有王安石从前的同窗在早朝前劝他莫要与群臣为敌,却被王安石狠狠啐了一口。
……
听到最后,就连苏辙都十分钦佩起王安石来。
像王安石这等人,只要心中有目标,哪怕与全天下的人为敌都在所不惜。
这一日休沐时,苏辙邀了欧阳发一同去杏花楼用饭。
如今已至初冬,杏花楼又推出了三丝拌面、铜锅串串等吃食,生意极好,近日忙于公务的苏辙也只是有听说而已,索性便邀了欧阳发这日来杏花楼尝尝鲜。
三丝凉面用的是鸡丝、青瓜丝、萝卜丝凉拌而成,鸡丝是先熏后卤,面条也是白案师傅将面团揉了又揉,最后沸水下锅,再浸入冰块中,故而面条十分筋道。
至于铜锅串串更是不必说,新颖且美味,万物皆可串,更有常人没吃过的鸡胗、猪大肠、鸭肠之物,便宜不说,还十分美味。
虽说欧阳发近来胃口好了不少了,人也长胖了些许,但比起常人来,吃相还是很斯文的。
可就连他吃起铜锅串串与三丝拌面都是赞不绝口,连连道:“……若是我吃之前你与我说这是鸭肠,我别说吃,就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如今,他吃了只嫌不够。
苏辙笑道:“好吃你就多点,若是喜欢,以后每隔几日我要王管事差人给你送去些。”
“这就不必了。”欧阳发是个知道分寸的,连连摆手:“如今杏花楼一饭难求,我因你的关心能时不时前来吃饭已是开了后门,哪里能连吃带拿?”
“再说了,再好吃的东西若是天天吃,也就谈不上好吃了。”
说着,他见苏辙正要说话,索性抢在他前面开口道:“我知道您定要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可我的性子一贯如此。”
苏辙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欧阳发连他父亲欧阳修的光都不愿沾,最不喜别人说的就是他是欧阳修的儿子应该怎么怎么样。
想及此,他便道:“那就随你吧,我不勉强你。”
欧阳发笑了笑:“这也是我喜欢你的缘由之一,与你在一起,我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谁知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喧嚣。
苏辙正坐在窗边,低头一看,就见着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更是惊呵声不断。
虽说汴京一贯热闹,却也不是这个热闹法的,苏辙不免觉得有些好奇,差了元宝前去打听一二。
不多时,元宝就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前面有人行刺!”
"遇刺的那个好像还是王安石王大人!"
苏辙一听这话,就下意识起身出去。
街头距离杏花楼并不远,苏辙很快就快步行至人群中,这人群中坐着的不是王安石还能是谁?
只见王安石脸上带伤,伤口正涔涔往外冒着鲜血,可他却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他的车夫忍不住道:“……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大胆,胆敢行刺朝廷命官!”
苏辙走过去,低声道:“王大人,您还好吗?”
茫然的王安石这才回过神来,道:“苏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王大人忘记了,我只是从六品的官员,并无资格上朝,今日是我休沐,正好与好友在杏花楼吃饭,听见这边有动静,所以就过来看看。”苏辙与元宝两人将王安石搀扶起来,这才道:“您没事儿吧?”
王安石摇摇头:“我没事。”
说着,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疼痛难忍,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脸上的鲜血:“也就脸上受了点伤而已,不碍事的。”
如今他的半边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鲜血,瞧着还是有几分吓人的。
苏辙见他要走,便道:“王大人,此处距离您家还有些距离,要不您还是去就近的杏花楼坐坐?先将伤口包扎一二如何?”
王安石想了想,就点了点头。
因杏花楼不乏醉酒之后闹事的客人,所以杏花楼常年备着上等的金创药,厮儿给王安石清洗了伤口,上了药,血这才止住。
苏辙更是道:“……下官瞧着王大人脸上的伤口颇深,大概会留疤的,幸好孙翁翁尚未离京,下官回去之后就要他为您配些祛疤膏,明日就差人给您送过去。”
王安石挤出几分笑来:“多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就有个随从走了进来。
那随从只道:“大人,小的已经报了官。”
“哼?报官?报官有什么用?”王安石露出几分苦笑来,直道:“我看这件事到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就算真能查到,也查不出背后的凶手。”
那随从一愣:“大人,您的意思是……”
王安石并未接话,只是看向苏辙:“不知道苏大人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苏辙略一沉吟就道:“汴京乃天子脚下,寻常人哪里敢当众行刺朝廷命官?”
“方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大人经过的又是最热闹的街道,下官猜测,那行刺之人不过想闹大这事,想给您一个教训,好叫您终止推行变法一事。”
王安石微微点了点头:“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聪明过人啊!”
说到这里,他也猜到背后之人是谁,无非就是那几家世家勋贵:“方才那两个刺客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并未动手,反倒那剑只划伤了我的脸,大概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
“苏大人也说了,我脸上的伤口很深,十有八九会落下疤。”
“以后旁人看到我脸上的伤口,就会笑话我。”
“这伤口更会警醒那些支持我变法的人,叫他们看看,支持我,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这话说的苏辙很不好接。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王安石说的是实话。
王安石苦笑一声,站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之事,就多谢苏大人了。”
他很快就离开了。
苏辙坐在窗边,看着王安石的背影渐行渐远,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他也再没了吃饭的心思。
等着他回去之后,与史宛说起这件事来:“……我原以为我们这等穿越的,到了这个世道能生活的很好,因知晓历史,能规避很多事,却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有种无力感:“这王安石并不是什么坏人,一心想要变法,也只是为了北宋和老百姓而已。”
史宛点点头:“你说的是。”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比起苏辙来幸福很多,起码不会因这等事烦心。
接下来几日,苏辙一直留心着王安石那边的动静。
王安石当街遇刺一事很快就传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家知晓这事后是勃然大怒,下令严查此事。
可最后查来查去,只在城郊破庙找到了两个黑衣人的尸首。
这案,和苏辙想象中一样,成了无头案。
消息一出,有人唏嘘,有人无奈,却也有很多人高兴,想着经此一事,王安石多少能消停些。
这日,又是苏辙沐休之日。
苏辙收到了苏轼的来信,说是王弗生了,生了个儿子。
苏轼给这孩子取名叫做苏迈。
信中,苏轼更是隐隐有炫耀之意,直说自己这儿子顽皮得很,在妻子肚子里多待了快一个月,更说这儿子刚出生就认识自己,每每看到自己都咯吱咯吱直笑,十分可爱……
苏辙看到这封信时,心情才好了许多:“我这六哥啊,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说着,他更是呢喃道:“苏迈?”
“只怕六哥想着这孩子能够一生顺遂豪迈,倒是个好名字!”
继而,他便提笔给苏轼写起回信来。
他在信中先是恭喜了苏轼,叮嘱苏辙务必要好好照顾嫂嫂王弗与刚出世的侄儿,又说自己已为侄儿备下了一份厚礼,来日将随着程氏等人的礼物一并送去凤翔府。
等着他一封信写完,元宝就匆匆走了进来:“少爷,王家来人了。”
苏辙一怔:“王家?哪个王家?”
他以为是王巩派人来了。
谁知元宝却是摇摇头:“不是,是王安石王大人家。”
他提起这王安石就有几分害怕,如今更是不解道:“今日来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儿子王。”
苏辙不免觉得有些纳闷,便道:“叫他进来吧!”
很快,他就见着元宝身后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走了进来,这人长得与王安石有几分相似,不一样的是他衣着干净,彬彬有礼。
王一开口便道::“……今日贸贸然前来打扰苏大人实在唐突,可我除了找苏大人,实在不知道找来。”
“昨夜,我父亲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中说若他还要继续推行变法一事,就会要了他,要了我们全家的命。”
说到这里,少年郎面上浮现几分愁郁来:“我父亲的性子,想必苏大人也是有几分了解的,当初我也好,还是家母也好,以为他当街遇刺后不会再推行变法一事,谁知父亲却说越是如此,越证明那些世家贵族心虚,若是他们不抢占了百姓的利益,怎会怕成这样?所以他更是要推行变法,甚至想趁着他遇刺这个机会,说服官家……”
苏辙:……
他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第71章
虽说虎父无犬子, 但王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如今说起这话时面上满是担忧:“父亲总说人这一辈子短暂的很,总要为天下苍生留下些什么。”
“可对我来说, 对我母亲来说, 对我年迈的娘娘来说,父亲远比这天下要重要得多,更何况, 天下苍生并不领情, 他又何苦如此?”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有几分哽咽,更是道:“说起来我今日登门实在冒昧, 从前我并未见过苏大人,之所以今日来找您,是因这几日父亲对您赞不绝口。”
“您也是知道的,我父亲这人一向与旁人不大一样, 寻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他对您刮目相看,我想……您能不能帮着劝劝他?”
苏辙看着眼前眼眶通红的少年郎, 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王大人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我并不知道。”
“但我却知道在他心里, 我远远及不上你们重要,你们的话他都不听,我的话他哪里会听?”
王眼中的光亮顿时就熄了。
但苏辙却是话锋一转, 继续道:“不过,我倒是能给你出出法子。”
王忙道:“还请苏大人赐教。”
***
一刻钟后, 王就含笑离开了苏家。
他回家去时, 见着父亲王安石正在书房门口等着他,一看到他就道:“……大郎, 你又去找谁帮忙了?我都不知与你说了多少次,如今我遇刺是个难得的机会,官家看在我遇刺的份上,定会对变法一事多加斟酌的。”
“这件事,我是势在必行。”
王看着眼前脸上带伤的父亲,心里说是没气那是假的。
他想着方才苏辙给他出的主意,故意赌气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去见了苏辙苏大人。”
说起来苏辙到底于王安石有恩,王安石如今对他印象很是不错:“哦?他说什么?”
“苏辙是个很聪明的人,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应该是不会帮你的。”
王点了点头:“苏大人与我说,如今别说九头牛拉不回您来,只怕九十头牛都拉不回您来,要我别管您,随您折腾。”
“苏大人还说,如今我最好离您有多远就离多远,以防到时候您被人杀了,父子情深,我伤心过度!”
王安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他觉得苏辙还是怪懂他的。
倒是王看见这一幕却是愈发生气,转身就走了。
他很快就去找母亲与娘娘,她们两人一听说这主意也颇为赞同,三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没过几日。
王老太君就病了。
病的十分厉害。
王安石见母亲这病来的蹊跷,一开始只觉得有些怀疑,怀疑母亲是不是装病骗他的。
谁知宫中太医看了,京中名医瞧了,一个个都是直摆头。
他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殊不知宫中太医也好,还是京中名医也好,王早就打点过了,一个个见他说的声泪俱下,也不好拒绝。
不过这些人也并未说假话,人年纪大了,谁身上没点毛病?更别说王老太君这些年跟着王安石四处上任,跟着王安石担惊受怕,这病症严重些许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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