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轻轻嘶了几声,侍女抹好了又盖上红花油的盖子。李蕴如今已被自己蒙蔽过去,如今该走下一步棋了。
李棠将节礼又点了一遍,确认无误,便命荔枝封存好待到除夕那日再送出去。点完了回到陶然居,李棠坐在榻上,荔枝替她轻轻揉着肩膀,裴钰自战场归来之后要处理善后的事情极多,是以早出晚归比之从前还要更忙,不过大抵待他处理完这官职总归是要往上升一升。
虽不至于一下升到裴相一样的官位,不过圣人若念着将裴钰扶植成太子的心腹那么也不会太差。因着荔枝的手法轻柔,李棠便闭了眼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榻的边沿想着事情。
感受到肩上的力度消失,李棠睁开眼,只见荔枝已退了下去,裴钰站在身后替她揉着肩膀。“有什么事情便让仆婢去做,不要累着自己。”
裴钰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过依旧是轻柔的,他似乎从不对李棠高声说话,李棠从前以为因为他是君子,如今才明白,或许独独对她是不同的。
李棠轻笑了一声:“郎主未免太小看儿了。”说话间瞥见他腰间的金鱼袋与紫色官服,李棠怔了怔,毕竟她想过裴钰应当会升官,只是未曾想到会连升两级。
替她捏肩的裴钰注意到她的视线落在金鱼袋上,十分自然道:“因吐蕃之战有功,圣人命我为中书令。”
李棠便叹了一口气,如此着急扶植裴钰,恐怕圣人的身体快要如前世一般了,毕竟赵旋覆也说过只能拖延,此症并不能根治。
裴钰见她眉间忧虑,抚上她的眉心道:“不必太过担忧,这几日太子也传召过我,看着与往日大有不同。”
李棠知道应当是王暧陪在太子身边,这一次知道了孝仁皇后去世的真相,李海应当也会快速成长起来。
心中稍感欣慰,又道:“还要恭喜郎主官拜中书令。”自裴相去后此位置已空悬多年,毕竟是三省长官之一,此刻让裴钰接任不免有几分子承父业的意思。
裴钰却笑着摇了摇头,盛极必衰,圣人此举虽有扶植裴家的意思,毕竟因为李棠的缘故裴家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他请旨赐婚时便已经想得分明。
只是,这样难免成了众矢之的,裴家早在裴相与圣人交好的那一刻,便不能下船了,何况裴相为人刚正,自然也会支持太子。
待到李棠觉得肩膀已不再沉重时,便让裴钰收了手,又问他除夕家宴可有什么安排。其实裴夫人不在,这顿家宴倒也不必太过隆重。
裴钰便替她暖着手道:“都听你的。”又见她鬓发垂下来一缕,替她挽上耳廓,二人相视一笑。
李海并不是第一次来太极宫,年幼时,这路他就已烂熟于心,每每下了太傅的课,他便与李棠携手走回这里,若是圣人事忙,顾常侍便陪着二人在一处说话候着,他极会哄小孩,是以二人都叫他阿翁,李棠比他叫得甜些,还会得一块糖糕。
不过自李棠八岁之后,这样机会便极少了,李海只觉得阿姊变了,虽然说话还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娇纵,但是李海还是觉得她变了。
顾常侍不在殿外,于是李海就这样直接进了殿内,正殿的丹墀之上并未有圣人的足迹,不过偏殿中似有动静,于是,李海缓步入了偏殿。
圣人坐在雕有龙纹的檀木椅子上,李鹤云在一旁替他施针,于是李海就这样看着,待到李鹤云施针完毕退下,他才看向李海。
圣人望着这张脸肖似自己的眉眼,李海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于是圣人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恨我,恐怕在你眼中此刻我是仇人罢。”
李海微微启唇道:“在圣人眼中某便是这等不孝之徒么?”圣人微笑回道:“那你敢说你不恨我?”
依旧只有沉默,半晌,只听李海有些激动道:“某恨你害死阿娘。”听见真心话,圣人并未动怒,十分平静,“说的不错,含英确实是因我而死。”
李海便噙着一抹冷笑在唇边,面露讥诮,“我原以为,圣人与阿娘当真是鹣鲽情深,原来世上什么都比不过权势。”
圣人略有些浑浊的双眼望着他,李海又笑了一声道:“圣人恐怕会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某,未来的天子不需要一个势大的母家。”
圣人微怔,叹道:“看来你真的长大了,不错,未来的天子怎么能有一个可以掣肘的母家,若是杨氏犯事,即便你不心软,你阿娘恐怕也会心软罢。”
李海忽然觉得面前这人十分陌生,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还未长齐几颗乳牙时,咧着嘴喊他阿耶,含含糊糊,那时圣人便笑呵呵地逗弄他。
阿娘怀里则抱着阿姊,看着他们的神情十分温柔,十分遥远,仿佛前尘往事,俱成云烟。
想到此处,李海心中一痛,这温情自阿娘去后他便再不曾拥有过,因为圣人告诉他,他是太子,要肩负起责任,那罕见的、少有的温情便只给予李棠了。
后来,圣人嫌他优柔寡断,只因为自小教导自己的太傅被人弹劾,查出来确有其事,后来便要发落,李海却为其求情。
那时,圣人并未宽恕太傅的罪过,看着跪在檐下的李海,也并未动摇半分,处以太傅流放岭南后,只留下一句优柔寡断便拂袖而去。
“某做不到圣人那般无情。”只听李海哽咽着道。他为太傅求情不止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恩师,太傅年事已高若是流放恐怕便活不到到岭南的那天。
圣人望着李海,在他还未登基之前,亦是一颗赤诚之心。最终,只听他道:“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来,所以,这些路我已为你铺好,王家、裴家、赵家、卢家都会尽心扶植你。”
他到底是已经在暮年的一位老人,这段话说完便有些喘不上气。歇了一阵接着又续道:“只是裴钰,若是重用此人倒也不要紧,毕竟只要你阿姊在,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心辅佐你,裴家如今太过晃眼,只能依附于皇权。”
李海听着这谆谆教诲一言不发,待他说完才道:“圣人真是深谋远虑。”只是无论如何听起来也不像是夸赞。
“您恐怕是最爱玩弄权术、操纵人心,可惜,某不愿。”说这话时他直视着圣人,毫无畏惧之色。
圣人摇了摇头,“你何时这么迂腐了?当初就不该……”没说完便用丝帕捂着咳嗽起来。
“您从来就没有给过某与阿姊选择的机会,这只是您自认为对我们好的方式,人人都说您是一位明君,可明君不该为民谋福祉?为何总将权术挂在嘴边?”
圣人平静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变化,“你懂什么!自前朝起便困于外戚、世家,于是我开始着手整顿,让他们从内部分裂,又扶植新贵,好不容易才将权势夺回手中,难道这一切要因为优柔寡断而葬送。”
李海不肯再说话,如李棠那日孤身一人出了太极宫。他想,自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
第52章 除夕
=====================
除夕这日, 阖家团圆,宫宴之上圣人驾临,只是不见许贵妃的身影。
众人也不知道怎么素日受宠的许贵妃一下便失了宠, 不过她还怀着孩子, 再不济也不会被苛待。
这次伴驾的是云婕妤, 贤妃的事情过后宫中妃子便更少了,只是圣人瞧着也不大在意云婕妤的模样, 而且宫宴之上太子的位置始终空缺,圣人却并未说什么。
这无疑是让这场宴会的氛围更加古怪, 赵旋覆与李鹤云因有功, 这场宫宴在稍稍后面的位置, 只是这场宴会恐怕吃不到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约定散了宴再去吃。
念着祝词的内侍嗓音有些尖细, 说着惯常的吉祥话, 开场便这样结束了。众人又弹甲沾酒以示尊重, 礼毕穿着艳丽的胡姬纷纷入场。
胡姬旋转起来红色的裙摆如天边红云般, 只是赵旋覆不大喜欢,她还是更喜欢在李家与李鹤云与李夫人一同吃饭的时候。
偏偏李鹤云又管着她, 不许她喝酒, 赵旋覆便甩过去一个眼刀,李鹤云视若无睹, 到底是宴会不敢太过放肆, 旁边的人也知道二人明年便要成婚, 只当成是二人感情好。
只是这宴席气氛实在沉寂的可怕, 因为长宁公主的位子也空着, 只有兰陵公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悠然自得的品酒, 一旁还伴着驸马。
宴席已经过半,众人心知肚明太子是不会来了,圣人的面色倒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不免战战兢兢,生怕他动怒。
偏偏兰陵公主还不怕死说了一句,“太子怎么未来?”圣人便看了林昭仪一眼,林昭仪忙对她使眼色,李蕴才住了口。
赵旋覆悄悄在心中下了定论:蠢货。又想起前几日李棠对自己说的让这人消停的话,唇角微微扬起,李鹤云便道:“笑什么?”
赵旋覆没说话,因为他不让自己碰酒,此刻还有些别扭。李鹤云便低声哄她道:“你不能喝这宴上的烈酒,等回去给你喝自家酿的果酒好不好?”
赵旋覆这才又理他,待到宴席散了,又看了一眼临阳郡主的位置,人倒是来了,不过不羁得很,宴席过半便说身体不适想要离席。
太液池边,这是李茵自秋猎后第一次看见萧策,人长高了许多,肤色也不似从前那样白净,想来在战场上晒得有些黑。
夜风微凉,李茵出来时便披了一件鹤羽大氅,端着烛台看着梅树下的萧策。似是有些局促,只听萧策道:“你……可还好?”
李茵袖中另一只手中攥紧了那平安符,端着烛台道:“很好。”那火光随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地上的影子也一晃一晃的。
萧策闻言也放了心,李茵一张脸在烛下潋滟如梦幻,如同玉树琼花。
如今他立下的功虽然还比不上她郡主的身份,只是萧策相信日后一定可以。从前他虽然纨绔,却未曾杀过人见过血,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闻见血腥味的时候,险些吐出来。
陇右的风比长安凛冽,一下雪便没到人的膝盖,十分苦寒。长安的雪也不少,但是燃着银丝碳的室内温暖如春,下雪天抿上一口热好的酒,这便是他从前的生活。
他在军营认识的人,不少都死了,萧策认为至少自己是幸运的。
“还有什么事?无事我便走了。”李茵一边摩挲着平安符一边道。夜风呜咽下,一朵梅花落在她的鬓边,萧策替她轻轻拂去那花。
许是意识到有些唐突,他忙收回了手,李茵转身欲走,却听他在夜风中道:“再等等。”
李茵回首看他,歪了歪头道了一声:“好。”萧策欣喜若狂,李茵转过身亦含笑摇了摇头,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很久以前,他来郡主府上,二人极少说话,萧策唯一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是:自己言出必行。
裴府的除夕宴因着裴夫人不在冷清了许多,不过李棠亦有嘱咐人将各种东西送去华严寺。
侍女们将灯笼挂在檐下,李棠与裴钰站在一处听外面的爆竹声响,侍女们将灯挂好后,便对着李棠说了几句吉祥话,李棠笑了一声道:“去领赏钱罢。”
侍女们应声笑着去了,他们本以为这位娘子从前是公主必定是极难伺候的,谁知道待人温和不说给赏钱也十分宽厚,只有一桩便是不要犯错,若是犯了又抵赖之人便会被赶出裴府。
荔枝与樱桃端来两盏热茶,见侍女们欢声笑语走了,也微微笑起来。檐下的李棠见她二人也来了,便道:“对了给你们的压岁钱。”
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两个红纸封口的红包,两位侍女一人一个,二人自然也十分欢喜,口中道:“多谢娘子。”接过红纸退了下去。
裴钰就在一旁看着李棠动作,或许是被除夕氛围感染,唇边含了一点笑。略有些晚来的裴瑟瑟便撒娇道:“阿嫂,我也要压岁钱。”
裴瑟瑟今日为着除夕穿了一身交领红色黄牡丹花纹,外披白底绿梅萼披风。头上的珠饰也是金玉步摇之类的,看上去十分喜庆。
李棠便含笑望向她,“你也有。”说完亦是拿出一个用红纸包好的,上面还用金粉画了一朵芍药。
裴瑟瑟自然十分高兴地接了,口中也说着祝福的话,“谨祝阿嫂新春欢乐。”李棠望着她,回道:“你也新春欢乐。”
裴瑟瑟如今虽还是十分想念裴夫人,只是倒也愿意出门了,身体也渐渐养得好起来,听说与崔三郎相处的也不错。
三人缓步入了花厅,宴席早已摆好,只是除夕用菜与往日不同,一张巨大雕花胡桌上一次只上一道菜。
先上的一道菜是浑羊殁忽,那鹅中塞了粳米,十分软糯香甜。待到用够了,便又撤去上下一道菜,裴瑟瑟十分喜欢那道光明虾炙,对其余的菜兴致缺缺,好在最后又上了一道甜雪,她十分喜欢。
三人倒也十分热闹,又各自饮了些酒十分尽兴,只是守岁时,裴瑟瑟年纪尚小熬不住,李棠便将她送到陶然居门口,又让桃悦带她回去。
如此,守岁的便只有李棠与裴钰二人,李棠特意命人搬来一个小火炉,又在上面热一些绿蚁酒。
“郎主如此算不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李棠掩唇笑问道。裴钰知道她说得是白乐天的诗,便道:“可惜此刻无雪,不若便真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二人又相视一笑,绿蚁酒不过是最不值钱的酒,比之郎官清、三勒浆差距过甚,可李棠就是喜欢它淡淡的味道。
酒液在壶中沸腾翻滚,李棠提起来替自己倒了一杯,也替裴钰斟了一杯,举杯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这是李棠给裴钰的祝词,裴钰望着云鬓花颜的李棠,“阿梨,我真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李棠微微发怔,笑着回望他道:“儿亦是。”她与裴钰相识相知、互相扶持,这世上她不再只信任自己,也有了可以信任之人。
这个难得的夜晚,二人就这样望着彼此,听见外间簌簌声,李棠打开支窗看了一眼,“下雪了。”说这话时,她笑容明媚,不是公主,不是裴府的娘子,李棠就是李棠。
于是裴钰轻轻“嗯。”了一声,“阿梨,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这是我唯一的心愿。”说这话时,他罕见地露出些脆弱之态。
李棠便捧着他的脸,琉璃般的眼瞳望着他,唇上是温热的触感,不再是如同花瓣拂过般轻柔,那是激烈的缠绵的吻。
裴钰将她拥入怀中,察觉到对方轻微的颤抖,他便似往常她睡不着时轻轻安抚着她拍着她的背,很快李棠便适应了这怀抱。
他知道她的痛苦,她也明白他的难处,上天注定要让他们二人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在你放手之前,我都不会放手,阿梨。”他拥着她,声音有些低沉。
四周极安静,仿佛便只有他们二人,“之安,过几日我们去终南别业好不好?”李棠在他怀里道,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的字。
裴钰含笑望向她,“都依你,阿梨说什么便是什么。”他知道李棠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便会去其他地方散心,李棠带着憧憬柔声道:“终南山的雪比长安还大,树上都是积雪,还可以打猎钓鱼。”
守岁到后半夜李棠实在是撑不住了,有些困倦不住的打呵欠,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熟的,只记得原本是在榻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之上,好好的盖着被子。
29/39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