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往例,这炮仗似的二少爷来这里没有骂骂咧咧的吼上几句是不会走人的,但……
静悄悄的走了?奴仆间讶异的互看彼此,以唇形说着——二少爷吃错葯了?
甭说这些奴才,就连最亲近的袁平也觉得不对劲,过去主子心情不好,第一先找莹姑娘,在她那里没法子撒气后,就往大少爷这里来,隂阳怪气的说些难听话是常有的事,不过他刚刚在屋外竖直耳朵,居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接下来五天,不止柏轩院,就连方家其他院子,还有晨光茶行的掌柜伙计,都察觉到说风就是雨的二少爷变了,脾气变好,对人也客气多了。
就不知这种转变能维持多久?毕竟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破天荒的变化,但最多维持一天,如今都已五天了。
姜岱阳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太有主见,桀骜不驯,重活一世,他再回头看,方知自己大剌剌,不自觉得罪人,难怪落难后也不曾有人施予援手。
此时的他站在亭台前,看着柏轩院的花团锦簇,奼紫千红,再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前世的记忆如涨潮般一波波涌上来。
他任由记忆翻腾,让那刻在骨血里的痛与悔在四肢百骸间流窜,任由炽热的骄阳刺痛他的双眸,如此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月明星稀,一辆马车达达的来到方家侧门停下,接着,吕芝莹主仆下车,进了方家大院。
吕芝莹一去青州五日,眼下返家,已过晚膳。
她脚步未歇,先去沧水院见养父母,本想告知这五日与该地茶农的交流所得,但方辰堂大手一挥,“回屋里吃个饭,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说。”
“是啊,我们也累了,你乖。”
孙嘉欣亲密的用指轻轻戳了吕芝莹白玉般的额头,笑着将她转个身,又叮咛晓彤、晓春两个丫鬟好好侍候主子。
吕芝莹的确累了,福身退下。
晓春提了灯笼,一行人经过垂花门楼,来到典雅精巧的湘南阁。
进了屋子,吕芝莹简单吃了碗面,让晓彤服侍洗漱后,穿着一身居家常服软软的靠在软榻上,看着一本茶经。
这是她睡前习惯,脸蛋清秀的晓春轻声走到桌前,拿剪刀剪了烛心,微暗的房间顿时又明亮起来。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随即听到守在外头的晓彤喊了一声,“二少爷,姑娘休息了。”
晓春低头无声一叹,二少爷又来了!
绣着缠枝荷花的布帘随即被掀开,姜岱阳已经快步走进来,但脚步倏地一停,他唇一抿,看着眼前连接主卧的蝴蝶厅,入目是圆窗下的大茶几,上面置放一整套茶具及几款吕芝莹喜爱的茶品,他知道,只要平日有闲,她就爱坐在那里烹茶。
他再透过珠帘间隙望过去,就见到花梨木的六层抽屉柜,右侧有同款的大衣柜,居中则是楠木雕花的拔步床,两旁垂着金边床帐,然后,他终于看到她——
他穿过珠帘,屏息看着半坐卧在临窗长榻上的吕芝莹。
她头发没有梳发髻,松松的以发带束起,一双黑白翦水明眸,娥眉轻敛,神情带着无奈。
吕芝莹见二哥又惯性的闯进来,下意识的坐正身子,然赤[luǒ]的小脚半掩在裙摆,露出一小截如玉的脚趾头。
见状,姜岱阳一时恍惚,脑海闪过片段画面——
“二少爷,姑娘歇息了,还是奴婢先进去通传一声,二少爷再进去——”
“罗唆!滚开!”
上一世,他就像浑身长满刺的刺蝟,那是他自以为是的保护色,以为如此就无人得以窥视他内心的自卑与软弱。
一恍隔世,记忆涌现更多。
吕芝莹自小就跟着方辰堂学习茶叶相关的大小事,即使有成为茶师的天赋,依然勤奋好学,骨子里那股倔强不服输的韧劲,在在都令养父赞赏不已。
他见她每日忙碌学习,心疼之余总想拉着她出去玩,她越是执着认真,他越觉得她可怜,也担心她身子受不住,要她不要那么拼命。
“二哥,我喜欢茶的所有事物,我做着喜欢的事,你就别再闹我了,成吗?”
还有着婴儿肥的小姑娘板着一张俏脸,认真的扯回被他拉住的小手。
当时的他无法理解那些事情又杂又多,她怎么会喜欢,肯定是被逼的,可后来偏偏是她这认真到执着的拼劲吸引了他,从此将她刻在心坎上,再也无法拔除。
此时微风拂来,鼻尖传来记忆深处久违却熟悉的淡淡清香,那是属于她的味道,在他耍着性子的那些年,她也一年年长大。而今,在外,她内敛沉静、端庄大方,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能看到她灵动俏皮的模样。
望着她无奈又微嗔的嬌俏模样,他不由得鼻酸,喉头更是哽结。
见他怔忡不言,吕芝莹在心里叹息,男女七岁不同席,大哥在她七岁后就鲜少往内院来,身体病弱是其一,也是守规矩。而二哥百无顾忌,仗着是青梅竹马,时不时就往她屋里跑。
她不是没提过,但他听而未闻,总是这么没有顾忌就闯进来,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说了。
眼前他这般恍神是怎么了?“二哥又被爹爹叨念了吗?”她走向他,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每每毛躁的往她这里跑,十有九次是心情不好。
他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忠言逆耳,爹爹是为二哥好。”她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温茶。
他接过手,突然有些不自在,他内在已二十多岁,与嬌俏妍丽的十二岁少女同处一室,没来由的竟觉得尴尬。
见他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头也未抬。
这闷葫芦样与过去大剌剌的样子南辕北辙,连两个丫鬟都忍不住互看一眼,不知道二少爷又发什么疯?前几天才凶巴巴的将她们赶出屋外,不知道跟姑娘说什么,又气呼呼的冲出去。
“二哥?”吕芝莹不由得担心起来,毕竟五天前,他情不自禁的表白,她担心个性冲动的他会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还特别派名小厮去盯着,好在他没有做傻事。
“没事,只是太久没见到你——”姜岱阳声音低哑。
“不过五天不见,二少爷的时间跟别人的总是不一样。”晓春想也没想就嘀咕出声。
晓彤直接对她使了个眼色,要她收敛点。晓春性子直,仗着主子性子好又护短,没过度治人,眼下都敢呛二少爷了。
晓春一出口就后悔了,每次都这样,但她总是管不了自己的口,硬着头皮等着脾气暴躁的二少爷朝她一顿臭骂,没想到他竟看也没看自己。
姜岱阳正深深看着吕芝莹,努力压抑那翻腾的心海,不止五天,是生离死别啊。
“我……我知道你回来没多久,累了,我马上出去,你好好休息。”他急急说了话,突然转身走人。
晓春、晓彤一愣,视线相交,怎么回事?每每二少爷见到主子,总是要纠缠一番,也不管时间对不对,早也好,晚也罢,不是要她泡个茶喝,就是要求她下回去找哪个茶农,不许甩下他,他也要同去。
吕芝莹也觉得二哥行事奇怪,再一想,也许五天前的事,让他明白两人不会有任何结果,若真放手了,也是好事。
姜岱阳快步出了屋子,仰看星空,深深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袁平提着灯笼看着这几日特别沉默的主子,杵在一旁,不敢出声。是他看错吗?主子眼中似有泪光?
夜风拂来,带了点甜蜜的花香味,隐隐的还有点茶香。
姜岱阳努力压下眼中濕意,他终于见到她了!
隔了一世,重生的这一年,他年仅十六,她十二岁。
姜岱阳双手倏地握拳,他一定会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她的心。
第二章 心意不变
轩格院里,方泓逸连日赶了一幅画,这会儿虚弱地靠坐在寝房床头,撑了一会儿便打起了盹,近身侍候的小厮路奇要他先睡,他摇头,硬撑着。
片刻后,门帘掀起又落下,接着脚步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葯香,一向浅眠的方泓逸张开双眼。
叶瑜绕过屏风,来到床旁,手上还有一碗葯汤,见他神态仍困着,道:“喝了再睡。”
他点头,但不忘说:“不是说这事儿让路奇去做就好了。”
她没说话,只淡淡的看着他。
他摇头失笑,伸出手,眉也不皱的将那碗葯汤一口喝下。
他一向如此,也不担心葯汤会不会烫舌,只要是她端来的葯汤就接过喝下。
“你不能熬夜的。”她淡淡的提醒。
他微微一笑,“子德知错。”子德是他的字。
总是如此,她难得呛他一句,总感觉这话像打在棉花上,半点力道都没有。
他清楚的看着这张清丽的脸上闪过无奈。
她怎么不感到无奈?他是她父亲的小病人,她的医术全是父亲教授的,因而当父亲身体欠佳,在取得孙嘉欣的允许后,由她接替父亲来看病,毕竟有一两年的时间,她持续陪同父亲来方家,方泓逸对她算是熟悉的。
但谁也不知道,个性温和的方泓逸在由她主治后,却不愿配合她医治,还直言不喝葯,“再怎么喝,身体也好不起来”。
她性子冷,话也不多,只是默默的看诊写葯方,他不喝葯,她就温着,与他比耐力,再有吕芝莹那活泼的小人儿劝着,方泓逸只能屈服,时日久了,她一贯清冷,他反而主动交谈——
“女子习医很辛苦吧。”
“叶大夫很疼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将叶家医术传承给你,他心里对你总感愧疚,没法子给你过上好日子。”
“叶大夫说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收的唯一的学生竟娶了一个刻薄吝啬的媳婦儿,他若是双脚一伸走了,无人可依靠的你要怎么过?”
母亲早逝,叶瑜跟父亲相依为命,守着仁心医馆,目前坐堂的是她的师兄王启原,大夫叶腾文虽没有收养王启原,但待他如亲子,卧病后仁心医馆收入也大多仰赖对方。
叶瑜是女医,病人有限,世人对女子医术总是打折,不得已,她只能到各家后院替一些夫人姑娘看病,收入有限。
方泓逸似话廃的说了不少,明明长得如谪仙却好八卦,在叶瑜心中的形象瞬间跌成了凡夫俗子。
她真心不懂已逝的父亲怎会跟一个小病人碎念她的许多事,且每每方泓逸说五句,她回的多是一个或二个字,像“是”或“也许”,却这丝毫没有减少他的谈兴。
说来,方家人个个都奇怪,方泓逸如此,孙嘉欣这个当娘的也很奇葩,知道儿子志不在经商,又在丹青上有天赋,她投其所好,特别找了夫子来教,哪知这儿子一见外人又病了,她索性辞了夫子,买了不少书让他自学,没想到还真让他学出一手好画技。
还有自来熟的吕芝莹,当年十岁的她陪父亲来这里看病,由于性子冷,跟一般人都聊不来,也习惯绷着一张脸,七岁的吕芝莹却拉着她侃侃谈起茶的种种,还笑咪咪的泡茶给她喝,拿桂花糕、茯苓糕给她吃,一口一个“叶姊姊”亲切喊着,一次比一次热情。
两人一个说,一个心不在焉的听着。
此时,路奇走进来,先看了床上的主子是醒着的,才开口说:“大少爷,叶大夫,莹姑娘过来了。”
对于吕芝莹每次都等下人通报的举止,方泓逸感到无奈,跟她沟通过几次,但她总说“大哥睡眠不好,若是睡了,自然别被打断了”。
小厮一出声,吕芝莹就走进来了,“大哥,叶姊姊。”
她美丽的脸上都是笑意,见了方泓逸,随即一愣,“我刚刚才听娘亲说大哥这几日都没用葯了,怎么又?”
目光略过那碗空的葯碗,往里看,长桌上的画笔颜料尚未被收拾,她慧黠的眼光一转,看向一脸微窘的大哥,再看身旁面无表情的叶瑜,叹了一声,“肯定是大哥又不听话了。”
“是啊,叶大夫才念过。”他笑容温润,口气带着亲密。
叶瑜抿唇看向他,见他眉角眼稍的笑意更浓,她的心陡地一跳,立即收回目光,看着吕芝莹,“大少爷咽了,我们出去,让他休息。”
“嗯,大哥,你好好休息。”吕芝莹俏皮的朝方泓逸眨眨眼。
他回以一笑。
吕芝莹习惯性的挽着叶瑜的手,两人漫步到屋外的中庭,不管是叶瑜还是吕芝莹,都可以感觉方泓逸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们。
吕芝莹对叶瑜这个慢熟的朋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就如同她这个童养媳的身分,外人都以为她十五岁及笄就会嫁给大哥,连方家下人也都这么以为,然而只要是较亲近方家的人都知道,这亲事悬着,养父母和大哥都只当她是女儿、妹妹,半点也没有要她成媳婦的意思。
反而是叶瑜,大哥的心意,轩格院的人都知道但不说破,毕竟当事人不心动,这一年来还数次有了辞意。
最后还是在养母动之以情的要求下,叶瑜一日会来看一次平安诊,看完就走,大哥的身子骨若出状况,她便多留,有时甚至守夜,总是要写了葯方,盯着他吃葯才会离开。她跟娘亲都认为,叶瑜对大哥不是毫无感情的。
正值夏末,园里的花卉仍开得妍丽招人,眼下配上两个颜色瑰丽的美人,顿时成了一幅画。
两人走进红瓦亭台,大理石桌上,泡茶工具、茶叶、点心一应俱全。
吕芝莹一手泡茶好功夫,沏好茶,两人边喝茶边聊天,不过基本上多是她在说话,“魏氏还是不待见叶姊姊?”
“无妨,我也不待见她。”叶瑜冷冷的道。
王启原在两年前与魏氏成亲,魏氏小眼睛、小鼻子,见到她总是横眉竖眼,这一年生了长子,身形变得圆润,更觉得小姑独处的她碍眼,言语中明示暗示她对王启原有情,又怨她在家用银两却贡献度极低,夫妻俩因她总有口角。
吕芝莹莞尔一笑,“这样就好,叶姊姊就是要这么硬气,咱又不靠她吃饭,端什么架子呢,而且……”她蹶起红唇,有些孩子气的说:“王大哥还入不了叶姊姊的眼呢,瞧她自个儿当个宝,视看诊的婦人也在观観王大哥,她到底是有多害怕王大哥被人抢走啊。”
她从小跟着养父、养母四处走,与叶腾文也认识,跟叶瑜交好后,更常往仁心医馆去,也认识了王启原。
叶瑜喝了口茶,看着灵动而俏丽的吕芝莹,再想到她在外装得沉静处事的一面,忍不住嘴角一扬,“外人若瞧见你这俏皮样,还以为方家的莹姑娘有个双胞姊妹呢。”
她忍不住瞋她一眼,再学养父握拳在唇边,“咳咳”两声,一脸诚挚的道:“做生意得有个样子,震慑震慑人嘛,没个稳重样,谁愿意跟我个小丫头做生意?”
叶瑜都被逗笑了,“好了,我听说你那惹祸大户的二哥又开始习武了?”
“是啊,杜师傅相当严厉,天未亮就要求二哥蹲马步打拳,若是以前,二哥一定会生气,说自己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要学新的、有用的,结果他竟然不说二话就紮起马步,杜帅傅去跟我爹说,二哥变化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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