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屋里,方泓逸半坐半卧在长榻上,一旁侍候的路奇将薄被盖在他身上,又贴心的将窗台上的竹帘再卷高点,让主子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亭台。
“放低点,叶大夫瞧见了又要叨念了。”方泓逸轻声说着。
路奇连忙将竹帘放下一些。
方泓逸望向亭台内,吕芝莹眉开眼笑的说着话,叶瑜眉眼柔和的倾听,这是外人看不到的叶瑜,她不再淡漠疏离,微笑自若的与吕芝莹交谈。
他的目光再落到吕芝莹身上,不得不说,这个便宜妹妹的确好,善良早熟,心性坚韧,从小便知道要的是什么且努力学习。
只是她再出色,他也视她为手足,至于真正心悦之人——
他的目光又落在叶瑜那张清丽的脸上,不说他这纸糊似的身子,日后难道还得靠父母兄妹为他扶养妻儿?更甭提叶瑜有梦想,他不可能留住她,所以能看上她一眼,总舍不得不看。
日子过得飞快,春夏秋冬,季节更替,转眼又是一年秋。
月色深浓,空气中带着沁凉,沧水院的菊花隐隐盛放。
“夫人,老爷跟二少爷回来了。”
一名小厮快步进来禀报,而等了一晚的孙嘉欣一抬头,就见到姜岱阳搀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走进来。
她知道做生意脱不开交际应酬,有些场合也避不掉,但此时都过子夜了,丈夫还带着满身酒气,一向好脾气的她也不由变脸了。
小厮赶忙在一旁哈腰说话,“夫人,今晚好在有二少爷帮忙挡酒,不然老爷肯定要被灌醉的,当时还有两个怡情院的姑娘特别殷勤的侍候劝酒,嬌滴滴的说可以照顾老爷,一点都不在乎老爷严肃的脸呢。”
她看着养子稳稳的将丈夫扶进床躺下后,还弯下身子贴心的为他脱下鞋袜,神情有些恍惚。
一年来,养子如此作为已非第一回 ,但每一次她总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这小子的脱胎换骨彷佛中邪一般。
姜岱阳身上的酒气也不少,的确替养父挡了不少酒,在灯火下,脸上也可见微微的红潮,他向养母抱拳一礼,“母亲。”
她笑了笑,“夜深了,你也累了,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他点点头,先行退了出去。
方辰堂这一觉睡到隔天,再醒来时,就见自家夫人坐在菱花镜前,古嬷嬷正俐落的在替她梳发挽髻。
孙嘉欣自然听到床上的动静,没好气的轻哼一声。
古嬷嬷忍着笑,将发钗揷上,从铜镜里看到方辰堂回过神来,急急的套了件外袍就朝孙嘉欣走来,脸上是尴尬又带着讨好的笑。
她忙憋住笑意,老爷在外或子女面前几乎是不苟言笑,一举一动凛然而威严,但没人知道,他在夫人面前可是半点威严都没有。
方辰堂来到孙嘉欣身旁就对古嬷嬷挥挥手,要她退到一旁,自己拿了根发钗小心翼翼的往妻子头上揷,看着镜子里的她仍绷着一张脸,咽了口口水,“欣儿怎么生气了?”
她一挑眉,回头瞪他,“我叮嘱过多少回,酒不能喝太多。”
“就多喝了几杯,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会贪杯醉到连澡都没法洗就上床了?”
他腼着脸,好声好气的哄着,这模样,方家上下除了古嬷嬷以外,可没人有幸见过。
孙嘉欣念完了,气消了,便让他坐下,换她给他梳发。
古嬷嬷差小厮进来,侍候老爷洗漱。
“昨夜同你喝酒的是谁?你怎么卯上了?喝酒伤身。”夫妻恩爱,丈夫是什么性子她是清楚的,平常倒真不是爱贪杯之人。
“就是胡隆那家伙啊。”
悦客茶楼的大老板,老狐狸一只,表面上对什么人都一团和气,私下生意能抢就抢,风评并不好,生意做到京城,势力不小,偏偏养的儿子极废,不思上进。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方辰堂有个病锻锻的儿子,但吕芝莹那个童养媳可真的是好得叫胡隆都妒嫉,这两年的斗茶大赛她都夺魁,连带晨光茶行的生意更好了。
“以前他见莹丫头越来越成气候,眼红,心里就不好受,刚好阳哥儿不上进,他总可以拿他来说些酸话。可这一年多,阳哥儿回头,他心气不顺,晚上作东谈仲夏在佛州斗茶的事,他就挑衅,想激怒阳哥儿,谁知阳哥儿现在这么厉害,也不反驳,只拿酒敬他,谢他指教呢,气得他一杯又一杯的回,我怕阳哥儿喝多了,不得也扛上几杯。”
“不是怡和院的姑娘劝酒,帮你挡吗?”她一挑柳眉。
他摸摸鼻子,“这也有,不过不止胡隆,连叶方、康平顺、朱荣镇——”他一连提了茶街上好几个同行老板,叹了一声,“大家明争暗斗,表面和,心哪里和啊?”
想起姜岱阳在席间不卑不亢的应对进退,让那帮子老货憋着气,忍不住又强调,“这孩子这一年来变得真多。”
“真的。”她点头附和。
原本倨傲不听的姜岱阳也有志气,出息了,自己咬着牙连练几个时辰的功夫,其他时间就帮着打点茶行的事,无形中分担不少吕芝莹的手边事。
受益的吕芝莹也没闲着,用多出来的时间钻研她喜爱的茶道。
夫妻俩说完话,下人即拉起帘子,姜岱阳及吕芝莹已过来请安。
方辰堂原本与妻子聊得开怀的脸庞微微收敛起来,又是一副严谨神态,变脸速度之快,只为维持严父威严。
孙嘉欣都要气笑了,但她怎么说,他都改不了,就惯着了。
她本身不重规矩,也不会要求子女得晨昏问安,但吕芝莹自小就习惯早晨过来请安说话,而这一年多来,就在要求要习武过后,姜岱阳也依样画葫芦,天天来沧水院报到。
她心里明白这小子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能往好的方向改变总是好事。
姜岱阳看着父亲一贯的气势威严,经过一世,他已深刻明白他的外冷内热,也能与他轻松处之。
方辰堂看着养子,精气神好,身上也有淡淡皂香,显然是习完武沐浴过。
本以为他练武只有几天热度,但他以行动证明,每一日风雨无阻,这孩子是绝对的认真。
另一个同样认真的事却让他这老子有些哭笑不得,就是天天来蹭早膳,同样是雷打不动,除非他不在家,不然再忙也要跟他们一起用早膳。
反观嫡子长年窝在轩格院,因身子弱,睡眠总不好、三餐时间不定,与他们共同用膳的次数,一年可能不到十回。
偏厅的餐桌上,清炒虾仁、三鲜烩花菇、东坡卤肉、几道素菜,色香味俱全,相当丰盛。
一家人净手入座,孙嘉欣慈爱的以公筷给一对子女布菜,也不忘给亲亲老爷挟爱吃的虾仁,古嬷嬷、丫鬟、小厮在旁侍候。
待一家子用完餐后,便移步到屏风后的花梨木长桌,桌上茶具、茶叶、热水都已备妥。
吕芝莹亲手泡茶,将一杯杯茶放到几人面前,茶香扑鼻,茶色更是清润碧透,轻轻啜上一口,满齿茶香。
一室茶香,姜岱阳抿了口茶,看着家人。
这几日,他多次琢磨上辈子离家后行商的轨迹,想着定要少走一些弯路,避开一些人事物,若是避不过,他也不会束手就擒。
这一世,他一样要闯出自己的康庄大道,不同的是,不会像上辈子离家出走,也不会害人害己,牵连到对他好的方家众人。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盏,这才宣布自己想出外远行,寻机经商的决定。
孙嘉欣、吕芝莹都错愕的看向他。
方辰堂神情倒不见太多波动,显然对养子要出去闯蕩已有预感,只放下茶盏,微微点头,“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姜岱阳看了吕芝莹一眼,“就这几天吧,我想试试自己的能耐,这一年多来跟在父亲身边看了很多,我心里已有主意。”
养父虽然严肃,但这些日子总带着他在商场走动,不藏私的教他经商之道。
更令他惊讶的是,穆城有一家慈善坊,只要生活困难就能到那里求个温饱,还有人教授一技之长,例如刺绣、木工,而前一世到死,他都不知道这救济穷人的慈善坊就是养父母开办的。
方辰堂抚须看着姜岱阳,他剑眉朗目,一袭玄色锦袍,腰间垂着玉佩,系着一只养女绣给他的荷包,俊俏脸上含笑,整个人就如夏日阳光张扬而绚丽,如今十七岁,已是不少人眼中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
想到他这一年来的变化,行事稳重,不再动不动就往养女屋里冲,对长子也收敛脾气,习武更是不曾间断,在外经商他亦同行,应对进退都有分寸,同行们过去对他的脾气不喜,见他如今不一样了,对他的蜕变赞赏,说他行事有度,凡事淡然处之,多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气质。
如今养子有心要自立,方辰堂当然倾囊相授,侃侃而谈他创业的过往,其中的不易辛苦与坚持。
孙嘉欣知道丈夫一谈起这事儿可是长得很,遂拉起女儿,朝她眨眨眼,示意让他们父子俩谈话,母女离了花厅进了屋内,聊些日常的事儿。
姜岱阳聆听养父说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转往轩格院。
一进屋,见到方泓逸,他便将自己要远行寻找商机做生意一事告知,“时间可能长达三年之久,无成不归,这段时日大哥定要照顾好自己,爹娘那里也请大哥费心关注。”
方泓逸看着行事越趋沉稳的弟弟,他的确长大了,不再动不动就暴脾气,逼得父亲拿出家法惩戒,如此心性,出远门倒教人放心多了。
“好,你也要注意身体,若遇到什么困难,别多思多虑,差人回来商量,父亲定会给个好主意。就是哥哥,不敢说读了万卷书,但几千本也是有的,多少能帮忙出主意。”
再世为人,姜岱阳已能明白谁对他是真心,谁是假意,看着名义上的大哥,因鲜少出院落,容颜总是透着苍白,身子看着更单薄,不过也许是因热衷丹青,整个人的气质更为清雅高洁。
好在养父母一天总会过来探看一两次,就担心他热衷 画图,彻夜 画到天明又病了。
“那哥也要答应我,可以 画画,但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好,我尽力。”方泓逸温和一笑,答案倒不见敷衍。
“还有,哥哥能否割爱给我几幅丹青?”
姜岱阳知道大哥在丹青上的天分,基于对方不会跟自己抢心上人,他很乐意为这个兄长许一个未来,他有自信能再创上一世的荣华,届时他在各大洋行都放上兄长的 画作,订价自然不能便宜,他上辈子认识的那些书 画爱好者个个都识货,口袋极深。
这一年多来,他观察出大哥对叶瑜有意,每每她觉得大哥身体好了不少,想求去,大哥身体便又出问题,不管是真病或假病,她还是留下来了。
养母是人精,相信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从不拆穿,有一回还被他听到她笑称某人装病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只是大哥再怎么喜欢叶瑜,却没有底气求娶,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的,父母宽厚,从不逼他去做什么,但总不能养妻儿也要依赖父母。
上一世,他持续关注方家,知道是养母私下拿了大哥的 画作去参加比赛,得了首奖,该 画还卖出二千两,之后大哥声名大噪,才敢开口求娶叶瑜。
所以他帮忙卖 画也有私心,早早让兄长出名,早早将叶瑜娶回,毕竟这一世是否照着前世轨迹走,他也不知。在外人眼中,吕芝莹就是大哥的童养媳,他不愿赌任何可能,还是早早将大哥的婚事搞定更好。
“几幅?”方泓逸一愣,不是不愿意给,而是错愕他一开口就要几幅。
姜岱阳出言解释,他近年来陪父亲在外行商,自是到过几家达官贵人之家品茶赏 画,认真说来,有些所谓的大家所绘,都不及兄长的 画。
方泓逸听明白,“你想卖画——”
“是,相信哥也不愿孤芳自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有人欣赏并不惜花重金收藏大哥的画,那更是对大哥画艺的肯定。”姜岱阳停顿一下,带着诚挚的笑容道:“大哥自然不缺银两,不过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没钱却万万不能,我相信大哥也不愿一辈子都倚靠父母。”
自己挣钱?方泓逸是动过念头,但让路奇拿去 画坊或书铺寄卖,价格上难拿捏,若是由弟弟,倒是可以托付。
他眉梢染上笑意,当下点头,亲自去 画室里寻了六幅自己满意的作品,交给姜岱阳,至于 画作如何处置买卖都交由他作主,接着又再次就他出门事宜叮嘱一番。
姜岱阳见他面露疲累,便要他休息,这才带着 画轴返回柏轩院。
之后他再往湘南阁时,院里小丫头告知吕芝莹已前往茶行,他便往前院的茶行去。
初秋时分,气候仍偏暖,穆城的路树大部分仍然翠绿,只有几小部分染了点红色。
晨光茶行所在的宝庆大街是穆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之一,是最多茶商、茶栈、茶具商铺林立之处,因而被称为茶街,很多人要买茶,最常来这一条街逛。
晨光茶行位于东南街口,楼高两层,店面是多间店铺打通,店内布置得古色古香,柜上井然有序的放置各色茶瓮,几张茶几茶具,让来客可以试喝再购置,当然,后方都备有雅室,身分尊贵的客人便移步到雅室接待。
茶行除了大掌柜、二掌柜外,负责接待客人的男茶师统一身着蓝灰色制服,女茶师则是粉绿色制服,方便客人询问。
茶师们对店中各类茶都如数家珍,这一早上,客人陆续上门,有的客人自有主意,买了茶就走,没主意的,接待的茶师会细心询问其平常喜好的茶品,再推荐几款,请客人移座到茶几前,拿了几款茶叶放置小碟,再一一冲泡给客人品尝。
来客中有人偏好茶叶,也有人偏好饼茶,晨光是经营多年的老茶行,各种茶品皆有,有顶贵的特级明前龙井、雀舌茶、大红袍、碧螺春,也有中价位以上的各式茶,就是不卖劣茶。
在晨光,试茶也有门道,价位高低会依小碟颜色不同做为区别,客人在品茗时也能斟酌自己的口袋够不够深。
此时,身为茶师的吕芝莹正在接待客人。
单间贵宾室,布置雅致,多宝桶里几个造型迷你的光头和尚饮茶的表情浮夸,各个逗趣讨喜,让人一见就笑。
吕芝莹坐在树干切面造型的茶几前,她自己喜茶,请人喝茶也从不吝啬,询问来客在青茶、半青熟及熟茶三款茶的喜好度后,择一沏茶给客人试饮。
此时,文老爷坐在她对面,他年届五旬,这一年才搬至穆城,是个卖田发达的暴发户,学起文人附庸风雅的品茶,虽不懂茶,但时不时就会前来找她买茶。
“嗯,入口回甘顺滑,茶香极醇,好,很好。”
总是来晨光好几回,听多了,两鬓发白的文老爷喝茶虽像牛嚼牡丹,却还是像模像样的赞美几句。
在一旁侍候的晓春无言,她怀疑这老头到底喝不喝得出好坏茶,可监于别人是几两几两的买茶,这老头是论斤买的大户,她还是很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对了,不是说店里仍有早春的茶及冬茶?也让老夫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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