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荇想了想,还是觉得心疼,
“那簌鸣师傅挨打一事他总不能乱编吧?”
簌鸣手上的伤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总归这对师徒之间的关系是有很多不同寻常之处。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朝裴棠兮而去,沈继侧身揽过她堪堪避开,随即目光沉凝,打算快步追过去。
“谁?”
裴棠兮拉住他,
“等等,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那支利箭上帮着一封信。是有人想向他们传递消息,棠兮上前将信取下来,却看得一脸狐疑,
“这是,一封聊家常的手书?”
沈继接过一看,却立马变了脸色。
“这是太后给汝阳王的家书。”
“什么?”
手中能有这封信的人,不言而喻,他们也知道是谁,只有元正。将信的内容仔细看过一遍,这上面写的内容是太后让汝阳王主持青州的浴佛节游行时多加小心,他要用的东西林相会在一路上为他准备好,另外就是一些嘘寒问暖的关心了。
信纸已经泛黄,显然不是指最近的事情,青州浴佛节、汝阳王……
“五年前的事情,汝阳王主持的青州浴佛节游行是五年前那一次。”
裴棠兮下意识地说道,
“又是五年前?簌鸣也是五年前被元正带回灵昭寺。”
沈继查看着信纸,除了泛黄,其它地方都保存得很完整,说明藏这封信的人一定很小心。太后、汝阳王、林相,再加上前日辩经的郑伯克段于鄢。
沈继瞳孔微震,之前他想错了,选择郑伯克段于鄢这个辩题,并不是元正想要利用这机会向林相继续投诚,而是有人在元正身后,利用这个故事向他提供完整的证据链,这封信肯定能直指太后与汝阳王的罪证。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算计一切,所有的事情或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对于朝廷的内乱,他知道得恐怕并不比沈继少。
沈继抬头看向裴棠兮,两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交汇,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想法,在灵昭寺有人能拿出元正重要的东西,那么射出这一箭的人,最有可能便是他。
灵昭寺的早课的钟声响起,院中僧弥都朝着大殿走去,来往静谧,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沈继和裴棠兮行走在与众僧相反的方向,在后院那片荒林的亭中,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个俊秀的身影。
听见来人的动静,簌鸣回过头来,手上还拿着一只弓,他极其放松地笑了笑,
“你们终于来了。”
笑容明媚而略带张扬,若非他僧人的身份,会叫人不自觉的感慨,这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沈继沉沉地开口,
“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让簌鸣竟有几分怀念地摩挲着手中的那长弓。
“我小时候有一次被父亲送去上京读书,就见过你的,沈小王爷。”
这话一出,裴棠兮和沈继都心中一跳,从外地送来的小公子,与沈继还是同一个学堂,只能是明先生那次了。这人竟然和他们在一起上过学?
“我记得从幼时起,沈小王爷便极其自律,也极为坚守自己的道。很高兴,你现在依然如此,有很长一段时日,我都将你看作我的目标。现在想来真是妄自尊大了。”
簌鸣无奈地摇摇头,那股自嘲之下的无奈仿佛瞬间苍老了这个人的灵魂,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包括现在,都在快速地从他身上流逝,无从阻拦。
当年的课堂上,虽说无法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但大致都有印象,棠兮对簌鸣却完全无法和记忆中的任何一人联系起来,可想而知,这人改变了多少。
“我本姓宋,单名一个岚。”
宋岚?竟然是青州前知府宋明和的独子宋岚。而对于他,不光是裴棠兮,就连沈继都记得幼时在课堂上的小宋岚,只因他从外地而来,又衣着朴素,所以在那样一个课堂上,总是最受欺负的一个。
有一次,连棠兮都看不下去了,起身拿过他桌上那本因谢沐洲泼了墨汁而全毁了的书本,丢回到谢沐洲的脸上。气得谢沐洲第一次对她大大打出手,不过因为谢沐洲太胖了,也没占到多少好处,回到谢家的时候,两人都受了谢印雪的处罚。
眼前簌鸣这副超然又绝然的模样,与当年那个唯唯诺诺又爱脸红的宋岚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好像还是在被人欺负。
“你……为什么……”
沈继本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的父亲宋明和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上京的朝臣谁人不知?有些话,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或许是看出了他眼中闪过的不忍,簌鸣毫不在意的笑道,
“不用可怜我啦,沈小王爷,这么多年过去,一开始我还会可怜我自己,到如今,可怜有用吗?可怜就能复仇吗?”
“所以你杀了元正?”
簌鸣略有些伤感地看着他,
“不,元正的确是心疾去世的,可笑吧,这样一个自私恶心,又恶贯满盈的人,竟然也会有那么一丝丝可笑的真心。”
随即他又嫌恶道,
“这真心也真叫人恶心。”
裴棠兮一头雾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问,
“那他为何会心疾去世?”
簌鸣面色带着奇异的微笑,冷冷说道,
“因为我前一天晚上与他说,我不想动手杀他,辩完那场他若是自己死了就最好。他若是死了,我也会追到地府,定要将他亲手钉在地狱中,永生永世。”
笑着笑着,他悲哀的神色越过他们,看向远处,
“我这一生,受尽白眼、痛苦、凌虐。除去家人,唯有一次感受到过来自外人的善意,那便是幼时课堂上有人为我出过的唯一一次头,现在想想,真遗憾当初没有对他道声谢,否着,我宁愿看着这个整个世道全然覆灭。”
“但我还是因那一人而软弱了。”
簌鸣无奈地看向沈继,
“所以,你拿到了太后汝阳王通敌的密函。”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往事(上)
那些从不曾忘却的往事无时无刻不在将他吞没,簌鸣,不,应该说是宋岚,在很小的时候便偷偷羡慕着那个永远坐在第一排的沈继,他甚至还有些羡慕成天都欺负他的谢沐洲,他几乎羡慕在上京那个课堂上遇到的每一个人。
“岚儿,这次为父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机会,你在上京,要好好跟着明先生学习,定能受益匪浅。”
他天真而怯懦地同父亲话别,看着父亲严肃又苍老的面容远去,心中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被对未知的上京之行充满好奇和期待,他漂亮的面容上泛起腼腆的笑意。家中有强势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和聪明厉害的阿姐,宋岚从小性格便有些善良的怯懦。
即便是惊疑不定的面对来自谢沐洲无端的欺负时,他也很宽容地从不心生怨怼,直到谢沐洲的弟弟谢羲出面维护他时,宋岚眼中发出愉悦而奇异的光,看吧,总会有朋友的,这个陌生的上京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就在谢沐洲和谢羲的来回对立中,静静地听明先生上课,这位闻名天下的大儒风采是多年都难能一见的。虽然他身处于整个课堂最后的位置,但他所学的到的东西却并不一定比那位每天都第一个来学堂的沈小王爷少。
这段时日虽有很多烦恼,但从某种层面上来看,也过得颇为愉悦。尤其是他还有可能会在这里交上第一个朋友,正当他准备好了第二日就主动和谢羲说话的时候,那位漂亮的谢小公子却突然不来上课了。
听谢沐洲说,是家中长辈怜惜他年龄太小,来课堂总是捣乱,才不让他继续来上课了。宋岚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分明捣乱的是你才对。
可惜的是,我还没有亲自跟他说一声谢谢呢。
明先生的课到秋天的时候就结束了,他也离别了在上京的短暂生活回到青州,父亲母亲和阿姐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他高兴地和他们说了许多上京趣闻。
“谢侯爷家中有三个公子吗?我怎么记得是两位呢?”
父亲怀疑的看着他,但自己小儿子真诚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难不成谢侯爷家三公子出生的时候并未通知其它同僚庆贺?莫不是什么私生子吧,宋明和严肃面容下内心已经翻出了无数的八卦。
“算了,这些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父亲……”
儿子期盼的眼神容不得他拒绝,宋明和只得软下声来,
“等明年浴佛节的事情过后,我再带你去上京拜访,一定让你亲自跟人家道谢。”
小宋岚这才露出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到时候,他得大胆一些,不能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在数着日子等待的日常中,宋岚好好的将书看了又看,在他不善言辞的世界中,书中那些世界都内化而成他无比丰富的内心,他越发温文尔雅,俊秀内敛。有时候就连阿姐都嫉妒的跟母亲说道,
“阿岚太好看了,我简直是我们家最难看最粗俗的一个了。”
宋岚失笑的看着姐姐,隔天就托人去买了当下最时新的首饰送给阿姐。
“说你两句,就花光所有钱给我买这些。宝贝弟弟,你以后要不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了,以后出去了,照你这性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宋岚不在意的笑着,看阿姐对着镜子眉飞色舞的试着那些首饰。因为你是我的阿姐,你们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在家人的眼中,宋岚天生就有一种佛性,对万物善良慈悲,也很少会发脾气。浴佛节的抄经,宋明和甚至都考虑过让宋岚参与。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其它同僚的意见,
“太后指明了要灵昭寺的高僧来做,怎么能违背太后的意思呢?”
他也就随口一提,不行就算了。有些同僚走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他儿子才多大,就这么着急要为他铺路了。
宋明和不置可否,这个朝局向来都是这么乱,只是最近他在其中的局势有些越发困难起来,晚上还要考查两个孩子的功课,他甩甩头,不能将这些情绪带回家才行。
浴佛节那天,整个青州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百姓们都准备好自家的愿望,准备在最后的环节点燃万千明灯,颂愿达成。
不曾想太后与汝阳王竟然突然亲自到了青州,没有任何传召,宋明和着急地到城门口将她迎至祈福坛。太后向来热衷于佛事,最后的诵经仪式她要亲自念诵。众人心下皆是犹疑不定,但却无人敢反驳。
就是那一场诵经,宋明和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推送至了死亡的路口。在那一叠誊抄好的经文放在太后面前时,只有临近的人,才发现这位尚且还算年轻的太后面色忽变,下面的人惊疑不定地参加完整个仪式。
那天晚上,在夜色正浓之时,汝阳王便带兵围住了整个宋府,在灯火通明的火光之中,宋岚惊恐的看着父亲被冠以贪污重罪,被人带走刑讯。隔天,阿姐到处托人打听,才知道原来当天回去太后大怒,是那抄写经文的纸出了问题。
原本定下的白玉描金库笺被换成了普通的藏经纸,其中的价差可是好几十倍。
“若非哀家这次心血来潮到了青州,你们是不是就这样瞒过去了,好一个清正廉洁的宋明和,在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事情上,也这般胆大。”
怎么可能?不可能,父亲那样严肃不苟之人,怎么会贪墨这些银两?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那几日阿姐成天不在府中,到处求人,母亲在家天天以泪洗面,宋岚只觉得自己没用,在关键的时候竟连忙都帮不上。
父亲出事很快,在他们还来不及查明真相之时,就从狱中传来噩耗,宋大人畏罪自尽了。
母亲的天塌了,当夜,便上吊自尽。一日之内,他尽失双亲。
宋岚头一回在他那安静平和的世界之外,尝到巨大的痛苦和震动,这个世界是一直都这么坏吗?叫人心中的冤屈,无处诉说。
第70章 第七十章 往事(下)
宋岚麻木地过了好几日,别人让跪就跪,全靠阿姐,顺利办完了母亲的后事,而父亲的尸首还要等太后他们离开之后再慢慢打听。
在那段时间里,所有的压力几乎都落在阿姐一个人身上。但是再坚强的人也有情绪崩坏的时候,在出事后的第三天下午,阿姐又准备出去打探父亲的消息,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呆呆坐在院中,多日的积累的恐惧、害怕、担心就在那一刻爆发出来。
“宋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父亲母亲在你眼中算什么,抵不过你心中的那些伤春悲秋吗?你这么没用是怎么成为我弟弟的。”
那是她第一次迸发出崩溃的瞬间,也是最后一次,而后数年,她都在为自己对弟弟唯一说过的这句重话悔恨不已。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宋岚失踪了。
全府还剩的下人全都出去找,也不知所踪,有人说看见宋岚跳河自尽了,可是就连尸体也没有打捞上来。
谁也不知道的是,宋岚确实落水了,但他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而是下意识为了救一个路边的孩子而不慎掉入水中。他的失魂落魄,还有眼眸中的无端的善意都落入了一双贪婪而倨傲的眼中。
他很快便被人救起,浑浑噩噩的迷蒙间,他的衣衫湿透,孰不知这样脆弱易折的干净在他人眼中是怎样致命的诱惑,就像是折羽的神明,遍历折磨舒展而出的最终绚烂。若就让他死在这一刻也蛮好,那人脑中莫名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看你根骨奇佳,慧根颇深,可愿入我门,阿弥陀佛。”
宋岚逆着光第一次看见元正,这个眼角有颗血痣的和尚,从父亲书房的书信中走了出来,神迹般地站在他面前。
“请师父怜我。”
他低下头的那一刹那,脑海中不断回忆起父亲当时在书房满含怒意的面容,
“这个妖僧就是帮着朝廷那一帮人通敌叛国,这次又想在浴佛节上浑水摸鱼,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
父亲,是死于这场夺命的阴谋,他终于想到如何为父亲复仇了,不是悲切的哭泣和无用的申述,他会成为父亲死后的那把刀,亲自将这些罪徒连根拔起。
宋岚的眼中混着血泪,不住颤抖的身子被一双暧昧而有力的手扶起。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儿了,就叫你簌鸣吧。”
元正这人是有些疯癫的,他毫无家国、信义、伦理等等观念,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被上一届灵昭寺主持选中做入门弟子的。这人眼中只有偏执的疯狂,认为只有通过无条件的服从才能实现佛学最精妙的奥义。
同样,他这种偏执也体现在对宋岚的执着上。宋岚极其配合他的任何需求,这个从小便不怎么接触外界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着善意的孩子,在面对元正种种可怕的要求上也极其服从,包括那并不被世俗伦理所容的一切。
宋岚平静地接受着一切,就好似他也接受着曾经在书中看到的任何情绪一样。他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从元正那里拿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太后与汝阳王的密信,已经他与林相甚至抵戎族通敌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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