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昼嘟囔一声“傻子”,这才继续往前走。
她傍晚时分才回到春华楼,然后就发现池红正在小院门口等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眼熟的糖人。
池红把糖人递给她,说是北定候家的小世子送来的。
……
现在想起来,好像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
糖人在李春昼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次,然而每次一看到糖人,她就难免想起自己的生父生母。
李春昼回过头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她小时候曾经跟着母亲回过娘家,外婆的家就在盛京城里一个偏僻不显眼的小角落里,而她的父亲并不是盛京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李春昼沿着记忆的路线往前走,其实小时候在那个贫穷的家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开心的事,她记得父亲有一段时间出去给人做帮工,东家每天晚上会管一顿饭。
冬天天黑得早,又没有什么好玩的,所以李春昼早早地就睡了,后来迷迷糊糊地被母亲叫醒,原来是出去干活的父亲回来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包得严严实实的蜜饯,自己不吃,笑着让儿女和妻子吃。
李春昼想起那时候烛火的灯光跳跃在母亲眼里,把她的笑容也照得亮晶晶的。
李春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感情好像确实挺好的,只是孩子太多了,在她离开之前,母亲就已经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李春昼排行第五。
略显凌冽的寒风吹拂她额前的碎发,李春昼忽然想,如果他们只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也许就不会活得那么艰难了,或许……就不会卖掉自己了。
尽管就在同一座城里,但是李春昼从来不去看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反而下意识逃避着这件事,因为如果看到他们过得好,李春昼心里会不舒服,看到他们过得不好,李春昼也不会感到开心。
李春昼算了算,自己的母亲现在应该有四五岁了。
想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觉――阿娘,我很快就要和小小的你见面了。
她走至熟悉的巷口,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想贸然走进那户熟悉又陌生的宅子里。
路边有一个穿着粉色小夹袄的小姑娘,骑着很旧的小木马,来来回回地晃,突然没踩稳,连人带马摔了个跟头,李春昼一惊,还没来得及过去扶她,就看见那孩子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她拍拍手上的灰,跟李春昼遥遥对视一眼,装作没什么事,下了小木马,躲到一边玩去了。
李春昼走近了些,才发现她在扁着嘴掉眼泪,李春昼失笑,心想原来这么大点的孩子就已经到了会不好意思的年纪了。
李春昼蹲下来,问她:“小妹妹,你们这里有没有小名叫‘清伞’的孩子啊?”
扎着两个短短的麻花辫的小女孩吸了吸鼻涕,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懵懵懂懂地看着李春昼说:“我就叫清伞……你找我吗?”
李春昼微微愣了一下,用两只手扶着眼前这个小女孩瘦小的身体,因为怕吓着她,所以李春昼的动作很轻,只是握着她那一双脏兮兮却格外柔软的小手,认真地端详着清伞的脸,半晌,笑着说:“你长得好可爱呀。”
清伞脸红了,不知道是因为被夸了,还是因为李春昼长得太漂亮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李春昼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你有什么想吃的和想玩的吗?我陪你去好不好?”
清伞犹豫片刻,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腼腆地说:“有,我想吃西市的荷花糕……”
李春昼搂着她小小的、好像一折就断的身子,把她抱起来,说:“好,我带你去。”
在去西市的路上,清伞很兴奋,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时不时还动手摸摸李春昼肩膀上的李折旋。
李春昼的脸贴在清伞的胸膛前,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从前靠在阿娘温暖宽阔的怀里时很安心,如今抱着小小的清伞,李春昼心里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很宁静,她对清伞语气柔和地说:“清伞,以后要是有人像我一样带你走,你可不要这么听话,一定要小心那些拐孩子的人伢子。”
清伞点点头,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李春昼带着她去买了荷花糕,又买了很多其他吃的,霜饼、干豆糕、蝴蝶馓子和豆粥,清伞吃得很开心,李春昼就在旁边看着她吃。
其实李春昼也知道阿娘是爱自己的,但是她的爱带着太多的局限,因为生活实在太累太苦了,她还有那么多孩子要养,又出生在不那么爱她的家里――清伞嫁出去以后,其实娘家就不怎么管她了,家里的土地和房子都是属于她的兄弟的。
李春昼回想记忆中阿娘的生活,觉得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童年时候的现在。
等清伞长大了,就必须离开自己的家,甚至那也不算家,因为在大梁,女性只有嫁了人才算有了家,所以她得去外面重新找一个家,然后为了自己的儿女和丈夫俯下身子,操劳一辈子。
一个是娘家,一个是夫家,其实都不算她自己的家。
李春昼记得许多年前,李三春把她抱走的时候,阿娘没有反抗,只是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麻木疲惫的眼眶里有泪光闪烁,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囡囡……囡囡……”
那时的清伞颤抖着手,想要把手腕上的豆种镯子塞给李春昼,却被李三春拒绝了,一是实在看不上镯子的料子,二是不想让李春昼被这个镯子牵绊住,既然他们已经同意把这孩子卖给自己,那李春昼自然只能是“李春昼”。
刚到李妈妈身边那一年,李春昼总是起身出门到街边坐着看远处的山,她们那时住的宅子跟她以前的家只隔了几条街,李春昼小时候觉得那几条街好长,长街后边是更长的距离,如今看来,其实只是很短的一段距离而已。
李春昼望着一脸懵懂无知,捧着糖瓜吃得很开心的清伞,忽然也笑了,她平静地说:“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正是因为你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才能来到这个世界。”
谢谢你生下我,谢谢你给了我生命,然而我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把你当做我的安身之处,毕竟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都居无定所,这并不是你的错。
清伞对李春昼心中的想法一无所知,她吃着各种平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糕点,竟然开心得蹦蹦跳跳,她伸长了自己的小手,拿着手中的糖瓜,一个劲儿地往李春昼嘴里塞,看着李春昼吃了还嘿嘿笑,然后又拿起一块糕点,自己小仓鼠一样一点点啃着吃。
李春昼之前总是刻意地让自己不去想起亲生父母,用“六亲缘浅是福,修的是两不欠”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多多少少其实还是有疙瘩的,如今却忽然有了些释然的感觉。
她牵着清伞的手,低头对她说:“如果以后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我卖掉吧,我原谅你了。”
清伞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李春昼抬眼,恰好望见之前碰到的卖糖人的小贩。
糖人这种东西,好像总是在她人生中告别的时刻出现。
李春昼轻声问清伞:“你想吃糖人吗?我给你买。”
她认认真真地给清伞挑了一个糖人,然后自己也买了一个,牵着清伞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跟清伞挥手告别之前,李春昼忽然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她柔软地脸颊。
清伞脸颊红彤彤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李春昼的喜欢,羞涩地问她:“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李春昼沉默片刻,替清伞把她脸颊处的碎发别到耳后,笑着说:“当然了。”
然后清伞就特别开心地抱着各种零食糕点往家里跑,她年纪太小,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姐姐,这个姐姐特别特别好,会给自己买很多好吃的,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沉默无声的告别。
阿娘,如今我也要甩开你的手往前走了。
第92章
李春昼深深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转头拎起在地上走了大半天的简候,转身消失在巷口转角处。
简候对她的动作有点意外,仰起头看着她,李春昼低下头笑眯眯地问:“看我干什么?”
【你还生气吗?】
李春昼轻轻摇了摇头。
简候沉默片刻,又道:【我觉得还是早做决定比较好,等副本结束,一旦我消失了或是被k们回收了,他们肯定会对这期间的事有所察觉,到时候不仅是你们要面对追杀,主神为了斩草除根,恐怕也会彻底抹杀你们这个时空。】
李春昼的目光像一汪泉水,锋芒全都藏在平静之后,她垂下眼睛,平静地说:“照你的话来看,我们岂不是一点生路都没有了?”
【也不是一条路都没有,时兽拥有极高的学习能力和模仿能力,通过对信息的整合和我们理解不了的计算能力,它所掌握的能力会以一个指数形态提高,接下来它就可以通过已有的信息,对自己进行升级,然后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利用地球上的已有信息达到一个极限,这个极限可能就是神的形态,再加上我对主神系统的了解,我们一起躲过k们的监视逃出去并不算困难。】
“那其他人怎么办?一旦你失踪的事情暴露,主神系统肯定会找到这里,到时候生活在这个副本世界里的人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如果我们顺利逃出去了,这个副本世界反倒不一定会被抹除,只是你可能永远不能回到这个时间节点了,因为k们会在这里设好陷阱等你回来。】
李春昼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简候继续说:【人类的肉/体无法超脱时间的禁锢,他们只是活在短暂的涟漪上的物种而已,即便没有主神系统的影响,人类也会有消亡的一天。但是你拥有时兽的心脏,跟他们不一样,命运重新启动,本来就会有所献祭……你总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这一个小小的副本世界里面。】
李春昼抿了抿唇,说:“我想要去外面,是为了摆脱轮回的控制,而不是摆脱这个世界,也不是为了摆脱我在乎的人。”
简候抬头看了看她,李春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夕阳若隐若现,天边的云彩被渲染成一幅深深浅浅的斑斓画卷,离群的孤鸟从他们头上的天际掠过,李春昼要在一条路上走到底,先闯过那片充满荆棘的小径,再来承认命运的多舛。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李春昼低下头,“什么问题?”
【笼罩在这个副本世界外面的结界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设下的?我往前翻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线,这个结界一直在。】
“结界不是我和阿旋设的,是之前的时兽设下的。”
简候了然,成年体的时兽可以做到预知未来,也可以回溯过去,只不过干涉未来所需要的能量远大于干涉过去,在那个成年体的时兽消亡之前,k肯定看过未来,知道简候会来到这个世界,也知道将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才提前替李折旋和李春昼设好了结界,这个结界笼罩的时间段恐怕要追溯到几千年之前,难怪自己没有找到结界起点。
想明白这件事以后,简候的心彻底放下来了,既然k已经看过未来,却只做了这么一件准备,说明李折旋和李春昼肯定能顺利逃过主神系统追杀,自己也就不用多说了。
李春昼回到皇宫的时候,梁永源已经翘首以盼等了她许久了,一见到李春昼,竟然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连李春昼都被他的哭声搞得有些不明所以,走过去给他擦了擦眼泪,顾辰新有些无奈,俯身在梁永源身边说:“殿下,我不是告诉过您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奇怪吗?”
梁永源时常感觉自己就像撞了大运一样,才会遇到李春昼,所以每次看不到李春昼时都会惶恐于她的消失,看起来患得患失。
尽管一开始李春昼也曾因为以后的事不喜欢梁永源,但是这么久相处下来,李春昼还是心软了,她一边嫌弃,一边忍不住替梁永源谋划很多事。
梁永源仰起脸认真地说:“春娘,我永远最喜欢你,不会喜欢其他人的!”
李折旋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梁永源。
李春昼听了这话反倒不笑了,她前半生遇到过很多声称喜欢喜欢自己的男人,在李春昼看来,这样存有目的的喜欢和善意反倒最不值一提。
她蹲下来,捏着梁永源稍微养出了一些肉的脸颊说:“不,我不需要你喜欢我,我也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不要把所有事都归结于男女之情上。”
简候诧异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李春昼的睫毛又黑又长,脸颊被夕阳照得发红,看起来热乎乎的,很柔软,他莫名觉得在李春昼脸上看到了一种神性,她的神性不是因为她对人性的了解,而是因为她对弱者显露出了怜悯,“怜悯”才是高等生物和低等生物之间真正的区别。
始终站在一旁的顾辰新倒是不言不语,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李春昼,无论什么时候,李春昼总会对别人很亲切温柔,她的平静归根结底在于她对别人没有任何期待,所以对方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和行为,她都不会被撼动,也不会被动容,更不会感到好奇。
她好像有她自己的“道”,顾辰新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的贪痴嗔怨,这样平静的冰冷让她身上带着股距离感,但是她的庇佑又是悲悯而公允的,平等地向每一个寻求庇护的人伸出双手。
顾辰新理解不了她,但是也不讨厌她。
晚上,李春昼抱着玄猫坐在静谧的楸树上。月光洒落在她们身上,李春昼的面庞泛着微光,她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亲昵地抚摸着玄猫的毛发,李折旋时不时抖抖耳朵,把脑袋搭在李春昼的肩上。
李春昼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说一句,李折旋就喵一句,她静了片刻,说:“我还是舍不下梵奴她们怎么办?但是一直逃避的话,只会把我们陷于不利之地……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用你的命换回来了一个这么懦弱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折旋打断了,他用柔软的肉垫轻轻捂住李春昼的嘴巴,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不想面对的话,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不那么早结束副本。】
然后李折旋用嘴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李春昼愣了愣,慢慢把李折旋搂进怀里,轻轻呢喃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
春去秋又来,转眼三年的时光匆匆而逝。
皇宫内外发生了不少事,前头几位皇子斗得太狠,因为党争牵连了不少前朝和后宫的势力,但是这一切李春昼都没有怎么关注。
李折旋在御花园简直是称王称霸了,很多年纪尚小的皇子和公主都知道御花园里有一只形影无踪的玄猫,流言越传越奇怪,李折旋在传说中已经变成一只能上天入地的奇猫,抓住这只玄猫也成了几位小皇子最近日夜惦记的事。
李折旋没有陪小孩玩的耐心,每次吃了人家拿出来的“诱饵”,不仅不让摸,而且不等他们拿出网,转身就要走,气得几个孩子拿石头砸他,李折旋躲过飞过来的小石头,面无表情跳起来朝那小子撞过去,嘴里还说着“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坏!”
他丝毫没有欺负弱小的自觉,因为这些小孩子在辈分上来说都是他的舅舅或是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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