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只静静地望着他。
秦牧又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些闪烁:“方才进来的那两个舞姬,其实并非舞姬,是我那幺女的闺中侍婢。老朽晚年得女,确实是过于娇纵了些,才叫她在这为少将军接风洗尘的重要场合里,还敢放人进来胡闹!”
“不过,话说……”
秦牧忽低想起什么似的,眸中亮色一闪,竟是带了几分期许地望向江淮:“不知少将军可有婚配?”
刘宁:“…….”
他有些无语,心想这老东西还真是爱女心切,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惦记。
再看那边的江淮,依旧周正笔直地坐在那里。秦牧话音落下时,两扇长睫便是微不可查地颤了下,可也就是一瞬,眼底的一丝微动便不露破绽地又晕散开,他垂下眼帘,挡住方才余微的变换。
“有。”
他的回答是淡淡的一字。
“诶…..那可有实在的嫁娶婚仪?若是没有,那其实……”听他这样淡然的一字之答,秦牧暗下的牟色又凉了几分,下意识地还想再问。
可一抬头,正对着对方沉冷而静肃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问不出来了。
秦牧的心中大为惋惜,悻悻地闭上了嘴。
而此时的帐外,一名女子攥着帐帘的手却骤然握紧了。
她身旁的一个少女裹着头巾,仔细看却是方才被削了头发的舞姬。
那“舞姬”望着门内那少年端直的背影,恨恨地道:“小姐别看了,您实在没必要看上这人,如此不识趣,还有婚约在身,您值得――”
她无意间抬眸一望,瞥见小姐的神色便知道说错了话,立即住了嘴。
秦诗诗双目紧紧盯着帐内,脸色阴沉得厉害,染着鲜红蔻丹的一双手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竟“哗啦”一声裂响,将挂在帐上的珠链撕裂扯断。
“你个贱婢懂什么。”
秦诗诗冷笑一声,低头望着自己的蔻丹道:“越是不识趣,才证明他品性愈高,这样的男子,我是一定要挣到手的。”
“可…..可是….”红莹没敢说完,她心道,这少将军是有婚配的呀!
却见秦诗诗冷嗤一声,倏然转过身,只对一旁侯立的侍卫冷然道:“给我查。”
“我倒要看看,这江少将看上的便宜老婆,能比我高贵到哪里,有什么能耐和我争!”
第78章 不识抬举
可惜“捂上了贼船没有办法”
城主府中, 宴罢歌歇,秦牧赔着一张老脸终于送走了江淮刘宁那几尊大佛,府外驻扎营帐里的军士也都进入了休沐,城主府终于是安静平和了下来。
方才那少年将领虽未动怒, 可那一身沉静冷刻的刀剑之气, 到现在回想来还是叫秦牧心有余悸。
而至于使那少年心有不快的原因…….
秦牧想到便觉一股无名火直窜心头, 几次欲有冲过去狠狠教训的意图, 可想到那丫头, 到底是自己放在手心宠了一辈子的幺女,那股火又软踏踏地败下阵来。
秦牧长叹一声, 满头银发都似乎因为无奈而在额前微微颤着,终归是一仰头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作孽啊!”
有人却恰在此时掀开珠帘,从门外走进。
秦牧刚抬头瞥了眼,待看清来人,顿时便火冒三丈, 手臂一抬,掌中银杯便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
那杯子掉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却仍然骨碌碌滚了好远, 正好停在来人一片鲜红的裙裾下。
“孽障!”
秦牧登时破口大骂, 伸出的手臂颤巍巍地指着秦诗诗:“今日是什么场面,竟敢造次!”
秦牧气得胡子尖儿都一颤一颤的:“你可知那江淮是什么人?你说想结交他,我便依了你给江家军开了城门,你还想怎样!你找几个婢子进来胡闹, 你可知惹怒了他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咱们临阳城又会是什么下场!”
秦诗诗只盯着脚边滚落的银杯, 原本进来时还带着心思扑空的愤愤,此时听父亲这样盛怒, 心中深埋的不甘和委屈顿时便全翻涌出来,再抬头时眼泪便淌了出来。
她红着眼眶望向秦牧:“父亲!”
越想越委屈,声线里的哭腔也越来愈重:“女儿不过是想嫁良人而已,女儿有什么错!”
毕竟是自小捧在手心的宝贝,秦牧看见她这样,心肠顿时便软了数分,他自然也不想叫女儿心愿落空,可却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她骄纵胡闹。
望着她半晌,最后却还是败下阵来,只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苦口婆心劝道:“可是诗诗,人家是有婚配的啊!你这样胡闹,只会适得其反――”
“那又如何!”
秦诗诗愤恨地吼道。她从小便是要什么得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秦牧也能拆人给她摘上几颗,如今不过是她看上个俊俏的男人,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原本清丽的一双眸子因为委屈和不甘都染上几处猩红可怖的血丝,“不过是婚配而已,又不是已过门的妻子。何况既是我看上了他,就叫他休了那便宜婆娘又如何!父亲不替我争,还不许我自己去争么!”
“你……你你……”
秦牧原本软下来了心肠,登时又被她这一席话气到哑口无言,只颤抖着手指着阶下这偏执到越发无法无天的小女儿:“我真是太过骄纵你了…..将你惯成这副荒唐模样…..实在是…..”
或许是被气得狠了,秦牧被气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竟两眼一翻,直直被气晕了过去。
“咚”一声椅背倒地的声响,门外候着的下人立时全部惊慌地围了过来,各个口中急切叫喊着:“城主大人!”
而远观一旁地秦诗诗却毫不为所动,只盯着一群惊慌去扶她父亲的下人背影,冷嗤一声,抹了把泪,转身拂袖而去。
*
临阳城位在边关,不靠水,但城内却有一奇景。
这奇景便是美誉满天下的晶雾河。
白帝城的落月河最是宽广豪迈,晶雾河属落月河的分支,却出奇地并不像主流那样汹涌萧瑟,反而越到靠近临阳城的地方,水流竟越清澈平静,在这边关萧瑟的临阳城内,生生晕出了一片江南流水婉约的奇景。
到了冬日,河面便蒙着曾薄薄的白雾,粼粼冰晶洒落在宁静的水面,如梦似幻。
当地的人们都说,在晶雾河旁为一人祈福,来年准会应验。
江淮身前的河面上,有一盏漂浮的小灯。
岁末时日,城中百姓大多忙着操持家务,街道上甚至连商贩都没有几个。
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一身玄衣的高挑少年,是何时站在了吹拂的冷风中,静静地凝视着平静的水面。
似乎是怕惊到过往行人,他将锋锐的佩剑向氅内微收。
今日是阿雪十八岁的生辰。
自小在京城长大,却算是半个金陵人。他们那边的风俗是,在每年生辰的时候,亲友寿星点一盏小巧的长明灯,望着他在水面漂浮远去,求一个一生顺遂无波的好兆头。
若是在京城早些年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霸王哪里会去信这些,神佛高远,怪力乱神,万事只求自己,对于那些向漫天诸神求一丝福祉的可怜希冀,他向来不屑。
哪怕是如今,他铁骑银枪横扫鞑靼,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阵势,人们叫他“杀神鬼见愁”,他也毫无波澜。
可唯独对一人那样不同……
他的阿雪。
他十分确信,无论她如今身在何方,自己定然会荡破一切阻碍讲她重新抢回自己身边。只是,想到别人告诉他的那些话,漫漫长夜,却总还有些深藏于底的细密隐痛,想要在他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时刻,想要打破冰面,钻之入骨。
朦胧雾气如那盏河灯的花瓣一般隐隐烁烁,可到底还是能看真切。而他的阿雪,那个婉约娇俏的少女,如今又在人间何处。
寒风吹面,河面上白雾浮动,淡如云烟。
伫立良久,少年的唇边竟扯出一丝笑,他一撩衣摆,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点亮了那盏象征福祉的长明灯。
这样的笑容,生在这样一副清隽俊美的面容上,原本是万分的惊艳,可落在刘宁眼底,却是一颗酸杏仁那样极涩极涩的苦。
他站在江淮身旁,蜷缩在袖侧的手指颤了颤,双唇微张,甚至几度生出要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心中实在不忍看自小的玩伴这样自苦,甚至想全告诉他,你最心爱的女子并没有抛弃你,相反,是她身负险境才助你脱困泥潭,你无需这样伤心。
可是刹然间,他又想到了那落月河边的累累尸骨,想到血流成河火锅满天的那个夜晚,想到鞑靼屠杀流民的凶残,那到嘴边的话,便又犹豫地咽了下去。
让臣自私做一回主吧,刘宁想。
大乾和江家,需要的是一个铁面无情的杀神,他的心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杂念。
刘宁只望了对方一眼,便避开他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去。
好在江淮似乎并未察觉什么,直起身子,沉静的嗓音古井无波:“走吧。”
刘宁刚想应下,却听两人背后一声娇俏的少女声唤住他们:“小女子见过少将军,见过刘军师。”
两人回过头,见红色裙裾的少女双眸明亮,头上的乌云鬓油光水滑,耳侧还别着一朵金箔的簪花。一看便知是大清早新作的妆发,十分用心。
她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双手捧着精致的食盒,头上裹着一圈厚重的头巾,见两人目光探去便立即闪躲着埋下了头。
见这情景,刘宁一时顿住,半晌,还是压着心底生出的怪异,恭敬问了声好:“秦小姐安。”
他说不清楚,只是第一眼见着这女子的眼神面容,或许是小小年纪却艳丽的过分的缘故,本能叫他不太舒服。
江淮一直淡漠地站在那里,没有开口。
秦诗诗对着两人款款施了一礼,手一挥,红莹便捧着食盒奉上前来。
秦诗诗故意上前一步,站得离那肃冷的少年近了些,缓缓抬臂,动作柔弱地在他面前掀开了食盒,低头羞怯道:“小女子听闻少将军晌午出门前并未用膳,想着些许是我们临阳城的菜色不合少将军胃口,听闻少将军生在京城,便特意叫人做了几道京城的酥饼点心,只求能犒劳将军这一路的辛苦。”
她言语娇柔婉转,的确是夹杂着几分刻意,可那羞怯却是实打实的,毕竟就在她头顶离她近在咫尺的,可是那样一张神仙般的脸啊……
秦诗诗手捧着食盒,垂首等待。天地辽阔,可她只能听见自己那心擂似鼓一般声声敲着,直逼得她脸上刻意描绘出的那抹红晕,硬生生扩到耳朵尖儿。
可过了好半晌,也没见人来接她手中的食盒。
她咬唇抬头去看,却只见少年依旧淡漠地立在自己几步外。
一双冰湖般的眼眸从头到尾便如封冻了一般,眸色寂寒地望向她。
秦诗诗被这样盯的有些后背发寒,甚至她竟觉得,他虽望着自己,但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地瞧她一眼…….
端着食盒的手臂有些发僵,秦诗诗也觉得有些难堪:“江少将,我……”
话未说完,便听对方冷然开口。
“不必。”
简短两字,直接□□地拒绝,竟不愿意为她多吐一字。
秦诗诗从小众星捧月,何曾被这样冷漠拒绝过。
面色瞬间变得红白相接,秦诗诗心中怨怼,咬牙扯住对方衣袖,强行止住他的去路,愤然道:“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看上你,我爹根本不会――”
“放手。”
江淮漠然望着他。
秦诗诗还紧咬着牙关和他僵持着,哪里肯放手。这边刘宁却看着情势不对,匆忙上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嘴上笑着不断打圆场:“秦小姐的心意咱们领了,多谢――”
可秦诗诗的十指就如同嵌在那食盒一般,咬牙死死地扣着食盒边缘,说什么也不愿放手。
刘宁想接过来也没成功,僵持一下索性也放开了手,挠着后脑勺道:“秦小姐这又是何必……”
“啪嗒”!
话未说完,秦诗诗十指却兀得松开,那原本精致的食盒滚落在地上,精致的酥点也狼狈坠地,随着食盒杀然间变得四分五裂。
“…….”
秦诗诗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江淮,目光中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些。
江淮却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恍若未闻,抽身而去。
刘宁也尴尬地朝她作了个揖,急匆匆转身去追江淮。
红莹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走上前来:“小姐…..”
“别以为我不知道!”
秦诗诗眼底浮出几根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早就人迹消失的一片虚空:“他那个便宜老婆,不过是一破落商户的孤女,能有什么真情!”
红莹咬咬唇,犹豫道:“要不,我们就不要……”
“做梦!”秦诗诗狠狠打断她的话,那架势仿若亲口对着江淮发狠。
“一个不识抬举的小白脸,我非要看看,他如何逃得过我的法掌!”
第79章 缚春毒
临阳城内有晶雾河流经, 城内是一片绿洲,却背靠大漠,整座城池建立在塞外的苍茫平原上。
独占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耸立多年,各班视力都对此城垂涎欲滴, 却也谁都不敢轻易得罪, 这也就是为何秦牧一副老奸巨猾不讨好的性格却依然多年来富得流油的原因。
当然也并非是没有弊处, 就好比他老人家晚年得女的小女儿秦诗诗, 就被他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而屡屡给他惹祸罢了。
将军帐就沐在傍晚临阳的一片彤云之下。
一个侍女站在帐外,两手端着的托盘之上, 放着一盏新沏的茶水。
她微垂着首,似乎并不敢抬头的模样。
而她手明明十指死死扣着手中的托盘想要极力保持稳定,可盘中的那盏茶,依旧因为她双臂的抖动而微微溅出茶沫来。
“没出息的东西。”站在她身旁的女子冷嗤一声。
她这一声喝,吓得侍女原本就十分不稳的双臂抖得更厉害了,一个哆嗦, 险些就要将那盏茶晃得滚落下来,她身旁的女子却更生气了,刻意压低了音色却还是藏不住言语中的戾气:
“给本小姐好端端地送到那小子桌上, 亲眼看他喝下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本小姐要你全家的命!”
“是,是…….小姐息怒……”
那侍女惨白着一张脸,最后飞速望了眼在一旁瞪着双目的秦诗诗,鼓起勇气拼命下定决心一般地使劲儿吸了口气, 掀起帐子走了进去。
帐帘合上, 帐外一身红衣的秦诗诗抱臂而立,眯眼盯着帐内那书案旁一团隐隐跳动的光亮。
那烛火照出的亮色晕在帐上, 映出案几旁一个端坐着翻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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