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徐立仁抬起头来,他还是不由得一愣。
他看见那个记忆中刚直不阿的师父,此刻并没有对着他怒目而视斥责他的许多罪行,只慢慢睁开苍老的眼,任风吹得他眼中浊泪滚滚而下。
双唇颤抖着张开,流泪叹息道:“青儿……”
“青儿,听我的,收手罢!”话音没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王氏匆忙上前搀扶住他。
徐青的下唇动了动,只一瞬便又咬紧了牙关,他双眼猩红地望着老者大声斥道:
“徐立仁!你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当初若不是你不顾我的祈求硬将我赶出师门,我怎会落得如此!那样大的雨,我在你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你当初那般冷硬决绝,如今又在这里扮什么可怜!”
“青儿,住口!”吼出这话的竟是王氏。
徐青微微愣住。王氏性子向来柔和,当初每每徐青受罚都是王氏安慰他给他涂药送汤,鲜少有这样声色疾厉的时候。
她一双平和的眼也流下两行泪来:“青儿,你师父当初怎会真的赶你走啊!”
“当时你偷袭江小侯爷至他摔下马,你师父若不明面上将你赶出门,那些王公贵族如何会放过你?若不堂而皇之告诉所有人他已经重重惩治了你,偷袭这件事便永远将你定在耻辱柱上,你终身都摆不脱这个偷袭的烙印!”
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涌起,徐青眼球布满血丝,不甘心地吼道:“那又如何!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一门的名誉,却不给我留后路,是他逼我,是你们逼我!”
“他如何没有给你留后路?”王氏胸口起伏着垂泪道:“他明明给你铺好了路,是你自己不要!”
徐青额头青筋暴起,大笑一声:“撒谎!”,一掌拍在城墙的石砖上:“他留了什么路给我?他明明毫不留情地赶走了我!”
王氏道:“赶你走便是要害你么?自他做下赶你出门的决定起,他熬了数十个通宵,将毕生所学整理成册,想着你加以勤练后总能自立门户,在京城站稳脚跟。”
“……”徐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不知是不是太冷,连声线都抖了起来:“整理成册?那我为何从未见过!”
王氏道:“你当然从未见过,因为在你走的前一夜,他偷偷溜进你的房中放进了你的包袱里。可偏偏你气不过,说要断绝关系,将从师门带来的一切连同那个包袱,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我….不可能!他哪有那样的好心,不会的…..不可能!”徐青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惯性地望了一眼城下的徐立仁,还没对视上便赶紧胡乱地逃开目光。
“不会的…..不会的,你那样讨厌我,我那样恨你…..”徐青呆呆地重复这几句话,目光发绿,面部发颤,只不住地重复这几句话,连旁边的侍卫一一倒下了都没有看见。
忽然,林若雪觉得面前刮过一阵风,一片鲜红的色泽向她扑来!底下的众人齐齐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她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听见“簌”得一声锐器埋入皮肉的钝响,一片猩红滚烫的液体溅满了自己的右肩。
她回过神,猛然睁开眼睛!
只见秦诗诗不知何时竟悄悄登上了城楼,双目猩红,动作定格在高举着利刃刺向自己的那一瞬。只是那利刃没有刺到林若雪,而是埋入了另一个突然冲出挡在她面前的身体。
而她的前胸,穿出了另一柄黑色的匕首,从她的身后刺入,心口穿出。
林若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几人。
用利刃穿透秦诗诗心口的,是徐青,而挡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这饱蘸了怒意这一刀的,是双喜。
双喜的身体颤了两下,软软地靠在了墙根上。
徐青貌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沉默在原地。
林若雪呆呆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刚要上前去扶,却听见耳边擦过一阵风声,她抬眼,只见一把黑色的长枪冲眼前飞来!
她眼睛一眨,便见长枪的另一头从徐青左胸前穿出,他抬头愣愣地看了一眼林若雪,身形晃了两晃。
就在这个关头,软靠在城楼上的双喜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猛地扑上去死死拽住了徐青,从城楼纵身一跃――
“扑通”一声。
两具肉身齐齐撞在了楼下坚冷的砖石上。
江淮面无表情帝扯了块衣角,胡乱包扎了一下方才掷出长枪的那只淌血的手,抬头望了眼尚没有反应过来的林若雪,一跃跨下了马,向城楼走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局势转换在电光火石间,林若雪反应过来扒在城墙向下看的时候,双喜还死死地抱着尚在地上抽动的徐青,而他的□□了无声息地,在身下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徐立仁在原地一愣,扔掉拐杖,牵着王氏,颤颤巍巍小跑向地上口吐着血沫的徐青。
一旁的双喜已经了无声息,徐青口吐血沫,双目猩红地睁大着双眼,胸膛微微抽动着,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一片虚空。
徐立仁知道,此后他那徒儿的名字会永久定在叛国的耻辱柱上,而那支他少年时代在师门挥动过无数次的黑色长枪,此刻正贯穿他的身体,牢牢地钉住了他的肉身。
徐立仁,两泪纵横,踉跄倒在了他的身前,“青儿啊!”
“师…..师…..”徐青大口抽搐着,王氏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哭道:“你说什么……”
徐立仁原本老态龙钟,早就听不见这样的低诉了,他长叹一声,伸出手颤颤巍巍合上徐青的眼睛。
“师父知道,这些年师父的身体垮得这样厉害,其实是你暗中做了手脚是不是?”
“养不教,父之过。你今天这样,自有师父的责任,你恨我,师父不怪你。”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悖逆师父从小教你的家国大义,帮着邻国欺负自己的同胞啊!”
徐立仁早已经哭得毫无一派掌门的威严,徐青的身体不动了,就连王氏,都没有听清他最后的那句话。
“师父……青儿知道错了……”
第88章 大结局1:醒来
那场雨下了很久。
下到最后, 空中竟然飘飘扬洒起了雪,将逝去之人的血肉,连带着他们的精魂,一起掩埋在了厚重的雪堆之下。
大乾一十四年, 建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帅江淮, 带领十万江家军, 一举攻破白帝城, 成功收复了落月河以北, 被鞑靼割据三十余年的塞上边境。
消息流到京城,说是叛将徐青穷途末路终于被擒, 死于江家军的铁骑下。
此报一出,满城欢呼,城中百姓满面春风奔走相告,那个卖国求荣名字被唾骂千万遍的人,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据说死后无人敛骨, 实在叫人痛快!
安平侯府的祠堂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据说此人生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府中下人纷纷好奇议论,这个无名小卒死前到底是立了个什么天大的功劳?竟能叫小侯爷千里迢迢地从白帝城送来牌位, 立在江家众人之间?
何况连他姓什么也不知, 牌位上只刻了简单的两字,叫做“双喜”。
而白帝城内,似乎是因为冬日太冷的缘故,明明一举大获全胜, 但就连亲自坐阵指挥功劳满身的军师刘宁, 都很难高兴起来,对着满山的大学自饮自酌了三日, 放眼望去,只一片茫然的萧索。
闹哄哄登场,茫茫然褪去。
然而到底,人间这场上演了数年的闹剧,在一片新春的爆竹脆响声中,终于是结束了。
*
林若雪睡了整整三日。
从白帝城回到京城后,她便一个倒挺昏了过去,一直睡到现在。
这三日里,江淮危言恐吓了不知多少个京都的名医,可这些名医哆嗦着腿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什么“姑娘受到惊吓太重”啦,“半年来焦虑过多”啦……
总之在脾气依旧很不好的少将军直抵命门的剑下,众神医还是胆战心惊地坚持林姑娘并无大碍,只是之前在边境的日子忧思过多,将养几日便能醒转。
事实证明,人在性命攸关被恐吓的情况下判断十分准确。
昏过去的第三日,林若雪终于大发慈悲地在床上醒转了。
*
她醒来的那个午后,阳光薄薄地洒进窗里。
屋内空无一人。她随手抓了手边的外衣披上,扶着额头从床边站起来,摸着门框走到了屋外。
阳光很是晃眼,她被刺得一扑棱,使劲儿拿手遮了遮才勉强适应光线。
这个府邸是皇帝为了褒奖江淮的军功专门赏给他的。林若雪未曾见过,所以人和路都不认识。
也就不知在她晕过去的那几日,朝中风云变幻地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旧皇见着浩浩荡荡领者数十万江家军的江淮出现在城门外,二话没说自请退位传位给新皇。
再比如,前皇贵妃万绮柔在江家军进京的第二日,不知怎么突发恶疾死在了寝宫里。据说死前曾带着阖宫上下,对着已故皇后江文鸳的陵墓方向,叩了整整一十八个响头。
当初在军中提携过江淮的上官仪,主动将帅印传给江淮,而江淮如今,是掌握百万雄兵、名副其实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老侯爷江文举带着夫人赵氏回了江南老家,彻底舞文弄墨去了。据说在人杰地灵的江南一带结实了许多文人墨客,每日赏画品诗过得很是悠哉悠哉。
而刘宁……用已经是天下粮仓主管的王敞之的话说,便是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或许是当初那张“最受欢迎京城公子榜”没写够,留下一句“有事喊我”后便躲进山里,写风月志怪小说去了。
据一部分神秘读者透露,有时书中谈情说爱的双方两人,居然都是男性。
“……..”
她脑子正发懵,前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什么人在这鬼鬼祟祟!”
林若雪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才发现她面前几步外站了个人。是个陌生的中年人,面貌陌生,翘着半截胡子,模样十分生气。
林若雪差点踩到他的脚,赶紧向后退一步。望着对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挠挠头,“请问您是……”
“我什么我?我是这府里的大管家!我告诉你,那屋子里躺着的可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你又是什么人,在我们夫人的院子里瞎转悠什么!”
“那个,管家老伯,其实我……”
“你什么你!我们夫人身子虚弱正在屋里静养,敢扰了她,我们将军必得让你吃饱了兜着走!”
“……..”林若雪摸了摸后脑勺,“不是,您别激动,其实我是……”
“你是谁都不行!”李伯明显更生气了,将手里的扫帚一转,杆子刚好对着林若雪,恶狠狠道:“你赶紧走,这儿不是你一个外人该来的地方!”
啊这…..林若雪被这杆子戳得不得后退了几步,望着对方依然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不得不无奈亮出身份:“老伯,其实我不是别人,我是少将军的未婚妻呀。”
“呵呵!”岂知李伯听到这句话,眼中的愤怒瞬间转成了讽刺。
他打量着林若雪,冷笑道:“又一个为了荣华富贵不要命的,你可知上次那个说自己和将军有婚约的秦小姐,如今是什么下场?!”
“……..”什么?
什么秦小姐?什么婚约?
林若雪脑子里一片乱麻,连李伯的冷言讽刺也听不见了。又恰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玄衣的青年步子僵在了门前,佩剑“哐当”一声坠地。
察觉到来人,李伯方气呼呼地回头,张嘴就要告状:“少将军您看,这儿有个冒充夫…….”
“江淮!你给我滚过来!”
“…….”李伯的话头突兀地僵在了嘴边,愣愣地转过头去,就见那个方才冒充夫人的小女子,正胆大包天地直呼如今坐拥数万人马的少将军名讳。
而且,是叫他“滚过来…….”
“阿雪…….”江淮在原地怔了一晌,下一瞬便眼睛发直地大步走近。
李伯呆呆地望着素来冷酷寡言的少将军冲过去抱住那女子,手中的扫帚“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你跟我说,那秦小姐是谁,婚约又是怎么回事!”
林若雪被他抱着,还气冲冲地朝他喊。
结果,忽觉一阵气血上涌,猛地冲击她原本虚弱的身体。
她脑袋一懵,居然就在江淮的怀中,直直地第二次晕了过去……
*
床边怎么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林若雪睁开两眼,尚且看不分明,入眼便是床边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有点好摸。
她尝试着撑起身体,嗓子干涩难言。
第二次晕了又醒来,眼睛和脑子都有些发懵,随意打量一圈所处的陌生房间,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被床边的那个黑色球状物所吸引……
林若雪本悄悄地咽了口口水,却本能地忍不住觉得,还是摸一下吧….
她伸出苍白的指头向球状物探区,方触碰到一根头发丝儿,眼前便亮白的剑光一晃――
“簌簌”一声利刃出鞘音色,伴随着黑衣的俊朗青年本能地从床沿一个打挺跃起,林若雪虚弱的身躯被他这么一震,眼前一花又倒了下去。
结果身子还没触到枕头,那被抽出的利剑又“当啷”一声坠地,她听见了一声低沉的惊呼,紧接着就倒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臂弯。
“阿、阿雪――”那好听的音色里多少带了点抖。
“江淮,你职业病又犯了啊!”
林若雪身残志坚,被对方稳稳接住的同时亦不忘要大声怒斥一句,他喵的!
刚醒来又要被这货吓晕过去,哪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喵了个咪的!
“你守在我床边的时候能不能就不带剑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断在了一个汹涌的拥抱中。
青年胸前的衣料紧紧贴着她的面庞,鼻腔中钻入熟悉的松柏香。
林若雪的整个上半身,都被狠狠没入了他的胸膛。
她在青年的怀抱中,本能地颤动了一下,抬头睁大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冷白锋锐的下颌,上面长出一片隐隐发青的胡渣。江淮纵然当初深入虎穴,也鲜有这般憔悴过,可见这几日他是如何度过。
林若雪眨了眨眼,将整个脑袋贴地更近。
一片沉默中,她听见薄薄衣料下的那颗心脏,擂动如鼓。
“对不起――”
林若雪愣了一下。
这句话从硬汉江淮嘴里发出难免有些瓮声瓮气,她觉得头皮有些酥麻,原来是对方将脸孔埋到了她的发间。
“江――”林若雪刚想说话,却突然察觉到什么那样兴奋地推开了他的身子,仰起头,使劲儿盯着那张俊秀的脸端详了半晌,终于惊喜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美……美男落泪!”
“……..” 闻言,美男江淮立即将脸孔别过去,生硬道:“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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