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的眼泪滴在砚台上,白清阑便用那沾了柳儿眼泪的墨写下一副大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白清阑的字是极好看的,柳儿一字一字读了出来,这诗的意思她已懂得,她哭着将自己爹娘前来的事讲给他听,一腔委屈全泄给了白清阑。
白清阑听了此话,便拍着柳儿的背,轻声软语安慰着她:“傻柳儿,捱过这段时日就好了,等母亲给我娶了亲,我立刻便纳你进房,你且再等等。过两日便是春日宴,不管母亲给我安排谁家的姑娘,我只应下便是,绝不叫你再提心吊胆。只是四妹妹那边,能同意吗?”
柳儿说道:“我家姑娘最是疼我,她绝不会拦我的。”
“那就好。”白清阑轻轻拥着柳儿,柳儿的手与白清阑的握在一处,手指相交,白清阑温柔的话语使得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
半晌,柳儿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从听竹轩走了出去。
接着,一个模样娇娇俏俏的小丫鬟从柳儿眼前走了过去,柳儿揉了揉眼睛,那小丫鬟已经越过她去,消失在拐角处了。
那小丫鬟头上也簪着一支一模一样的翡翠簪子。
应当是看错了吧,柳儿转过头去,翡翠都是大差不差的,翠绿的,是自己看错了也未可知。
以前常听赛华佗讲,骗别人生病的话要少讲,否则就要犯了忌讳,这话如今看来倒是一点没错,白棠被柳儿的事闹了这么一场,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竟是真的病了。
白棠心里知道应该是伤口发炎的缘故,于是叫小铃铛给熬了一中午的药,白棠迷迷糊糊喝下去第一口,就吐了出来:“这什么玩意?”
苦的不能再苦,比她的命还要苦。
“姑娘赶紧喝了吧,这是药,又不是香糖果子,怎会是甜的。”小铃铛劝道:“赶紧喝了才能赶紧好,已经跟大娘子那边说过了,姑娘病的厉害,晚点就不过去了。”
白棠挣扎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那药进了肚子,叫她整个苦得说不出话来,整个眉头都皱在一块,暗骂自己为何当初非要替那活阎王挡那一刀,果然人是不能总发善心的,如今这苦果也只能自己咽下。
诚如白瑾柔所说,白棠的身体一直很好,如今虽然病了,又烧了整整一个下午,稍晚点的时候烧竟也退了些,白棠想起那个赌约,想起仍深陷牢狱之中的宋宴,到底还是再一次起身去了汴京狱。
第13章 廖北谦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白棠跨进汴京狱时,并没人拦着。
有个眼生的狱卒恭恭敬敬地领着她,只是没往上次关押宋宴的地方去,而是七拐八拐,拐到一处亮堂的地界。
明明是被天地都遗忘了的监牢,此处却好似漠上绿洲一般,只有若有似无的从黑暗处传来的腐败气味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别处,仍在汴京狱中。
“本官倒是足足等了一天。”白棠还未拐进这亮堂之地,倒是先听见了那活阎王的声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脚迈进了那处。
原来这里竟是一个私设的公堂,里头的东西一应俱全,但要更雅致些,里头铺设的是沉香木雕的桌椅,桌上摆的是缠枝莲花的茶杯,接着她瞧见了面色稍欠的活阎王,他的眼神深邃又暗淡,里头写满了漠然。
“实在是对不住,”白棠作了作揖:“回去就病了,昏睡了一天,这时候了才起来。”
裴寂瞧了瞧白棠,她今日戴着个半遮面的面纱,那原来不是因为男女有别的规矩,而是因为病灶。
“这位是失主,廖大人。”生病也是因为叫人划了一刀,之所以被划了一刀也是因为裴寂,他也不好再追究,只是将一旁的廖北谦介绍给了白棠。
白棠抬眼去瞧,只瞧见那人穿着一身四品文官的官袍,一脸的正直端方,端的是文人风骨。白棠隐约记得这位廖大人,是在她从白府偷溜出来后,在东街远远的瞧见过一次,那次他正忙着问那些乞丐的来路。
廖北谦是整个汴京城里家喻户晓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是状元及第,他的府邸不奢华,出行也不隆重,是顶顶有名的清官。
“小姑娘,你的同伴偷了我的东西,被我当场抓住,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是叫他长长记性。”
廖北谦态度温和,和白棠记忆里的廖大人重合在一处:“可是听说,你还挺不服气的啊。”他虽是个清官,说话也有分量,放在别处自然要给几分薄面,只可惜白棠是不买账的。
“偷了就是偷了,没偷就是没偷,廖大人清名在外,可不能信口胡诌污他人清白。”只是让人长长记性却进了汴京狱,这样的说辞白棠是不信的。
白棠又瞧了瞧此处:“不如我们去公堂之上分辨分辨。”
“廖大人乃朝廷肱骨重臣,不适合抛头露脸,所以我们就在此t处,将此事断个清白,如何?”裴寂想了想,派人去传宋宴。
白棠是没意见的,若是上了公堂,白家的人没准会听见风声,到时候免不了出什么乱子,还不如就在此处;廖北谦也没意见,这件事本就会牵扯到他的私德,所以如此遮遮掩掩的反而于他有益。
宋宴来到此处,他一身的戾气已经被磨得七七八八了,他知道自己此番已经连累了白棠,于是老老实实将那日傍晚的事讲了出来:
“我那日想要兜售些解酒汤,好不容易熬了整整一个时辰,我就推着我那小车,往南街去了。谁不知道南街都是些吃官家饭的,或是些世家子弟,我想卖个好价钱来着。”
“原本生意还可以,接着我就瞧见廖大人从燕春楼里被赶出来了,我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吵,说是廖大人银子没带够,叫他回去取。廖大人当时吃醉了酒,脚下不稳,我就想着扶一扶他,廖大人本就是心善的人,等醒了酒说不准就会多给我些银子。”
“哪料到我刚一扶他,许是扶的位置不对了,恰巧与他的荷包撞在一起,接着廖大人就叫嚷起来,说是自己腰间别的扇子不见了。”
“敢问廖大人,那日情形是否如此?”白棠开口问道。
“差不多吧。”
“此事已经分明了,既然廖大人是被赶出燕春楼的,那身上必定是没有银两的,宋宴作为一个惯偷,又岂会往一个空壳子里钻?燕春楼是什么地界?任谁去了都会被扒一层皮,更何况是一向清廉的廖大人。至于扇子就更别提了,宋宴一个市井小民,根本不懂扇子的价值,您若是白给他,他都未必会收。”
白棠不卑不亢,极有条理,但她不想与廖北谦结下梁子,向来民不与官斗,所以她留了个话口:“请问廖大人,那日燕春楼之中,您是否饮了酒?常言道酒色误人,廖大人混沌之中,看错了也未可知。”
“喝了一点。”廖北谦下意识地开口,他未曾想到一个不知来路的姑娘,竟可以想到这处去,但立刻便大着嗓音说道:
“我的酒量很好,我也很清醒。至于那日的情形,我身上仍有银两,他也并非只偷了扇子,我荷包里大半的银子也悉数被他偷去。那扇子想来是顺手拿的。”
“你胡说八道!”宋宴喊起来:“您那日分明,是被赶出燕春楼的!”
廖北谦沉吟了半晌,最终开口道:“不如就请燕淮姑娘来一趟,我当日荷包中是否还有银子,没人比她更清楚了。”白棠望向宋宴,宋宴点了点头。
名动汴京的燕淮姑娘果真名不虚传,白棠一见便要自惭形秽了,那燕淮姑娘是极明艳的人,一双眼睛含俏含妖,似笑非笑,侧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发髻之上攒着一支极夸张的银钗。
以前听人提起过,乃是当朝一品宰相相赠,那夸张的银钗在她头上也不显得奇怪,只是衬得她整个人更加妩媚了。
燕小钗虽然走到这牢狱之中却也面色不显,镇定自若的,娇艳欲滴的嘴角仍噙着得体的微笑,白棠觉得她真真是难得的美人,怪不得连廖北谦这样自诩清正的人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燕淮姑娘从进来的那一刻便是廖北谦眼中的焦点;宋宴倒是不曾瞧她的脸,只是直直盯着她的发钗在瞧;就连白棠也忍不住将视线往她身上搁一下,再搁一下;只有裴寂,他瞧也不瞧燕淮一眼,只是颇为烦躁地翻了个白眼,然后适时的咳嗽了下,意在提醒大家不要搞错了重点。
“廖大人,今日唤我来所谓何事啊?”燕淮姑娘很会看眼色,一开口声音也是婉约动听。
“燕淮姑娘,只是想问问你,是否还记得三日前廖大人被赶出燕春楼的事。”
在廖北谦出声之前,白棠率先开口,她没有问廖大人是否被赶出燕春楼,而是询问廖大人被赶出燕春楼的事是否还记得,这是一个文字游戏,一般人大概会下意识回答记得,或者是记不清是哪一日了。
可这位燕淮姑娘并不是一般人,她状似惊讶地开口:“廖大人何时被赶出燕春楼了,我倒是一点不知。”
一句话,便叫白棠浇了个透心凉,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不知为何,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总叫她看不透。但很快她便想明白了,这样的大事宋宴不会说谎,串供了的便是面前的燕淮姑娘与廖北谦。
裴寂转了转手里的扳指,微阖双眼,似是大局已定。
他不是看不出廖北谦与这位燕春楼头牌搞的小动作,他的暗卫赤影也早就告诉他三日之前廖北谦被燕春楼赶出来的事。
他的嘴角已抑制不住那凉薄的微笑。
冤假错案又怎样,无权无势,不过就是一样的下场。
第14章 堂上的证人
燕淮姑娘已经被送出了汴京狱,只留下已经看透了廖北谦招数的白棠。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总想发火,她心里一团火气,白棠的性子也有些按耐不住了,更何况这个时候她又听见了廖北谦的话:“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此人确实行了偷窃之事,还请依大历律法行事。”
于是白棠拍案而起:“都说廖大人是状元之才,我倒是觉得廖大人的才华,只学四书五经有些屈才了,您指鹿为马,指黑为白的本事才堪称一绝。”
“你这话是何意?”廖北谦也是丝毫不退让。
“今日在这里,谁执真,谁执假,旁人暂且不提,你我心知肚明。”白棠觉得自己面纱下的脸愈来愈烫,手臂也火辣辣的疼,也可能是恼怒所致,也可能是病情加重。
倒是裴寂站了出来:“其他我不管,你与我的赌约可还记得,这才是顶重要的事。你的命,可还记得吧。”
“还请大人放她一马。“宋宴听见这话,立刻跪了下来,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该死,小人认罪。还请您不要与她置气,她是无辜之人。”
“上了赌桌,哪有反悔的道理?”裴寂皱眉:“是她自己拿命跟我赌的,本来赌的是你的命,如今你捡回一条命,应当高兴才是。”
廖北谦听了这话,面色却渐渐凝重,他并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竟与靖王裴寂定了这般的赌约,怪不得刚刚会失了分寸,正当他思忖之际,却听见白棠说道:“起来!”那话是冲着宋宴的:“没偷就是没偷,就是死了,咱们也不枉担这罪名。”
宋宴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白棠又冲着裴寂作了作揖:“大人,我并没有输,我也有人证。”
“已经这个时辰了,你要找的人证未必能请来,本官到底也没有时间再与你玩这小孩子的把戏了。”裴寂冷冷开口:“陪你玩了这一场已经可以了。”
“我要请的人证,就在这大堂之上。”白棠的身子更低了些。
“本官当时并不在那里。”裴寂环视了一周,堂上算上自己也就四个人,于是无奈地开口:“既不在现场,怎么可以做你的人证?”
“我的人证,就是廖大人自己。”白棠的身子整个伏在地上:“还请廖大人作证。若我不能证明,便是死亦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四个人皆瞠目惊舌,倒是宋宴先缓过神来:“棠棠,你傻了,廖北谦是失主,怎能做我们这边的证人?”
“既是失主,便也是当事人,更是确确实实在场之人,不是吗?”
“这没什么不可以。”廖北谦说道:“当时他被我抓个正着,不管你如何问,我也始终只有这一句。”
白棠走到宋宴面前,从他身上破烂的衣衫中撕扯下很长的一条,放在自己眼前瞅了瞅,确认不会有光影从布条透过来后,一步一步走到廖北谦面前:“那就请大人,遮上双眼,再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
不是什么无理的请求,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耍什么花样,廖北谦应了。
白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请问廖大人,今日是否饮酒?”
“今日是开庭的日子,我岂会饮酒?”廖北谦答道。
白棠的声音又从他身前传去:“那廖大人今日,也如那天一样,也带了荷包和扇子吗?”
“那是自然。”
“您今日的扇面,乃是一幅山水图,而您的荷包中,则是整整五十三两,”白棠有意地停顿了下:“哦,五十三两七钱银子,我说的对吧。”
分毫不差,廖北谦顿觉不妙,他忽的扯下布条,他的荷包躺在白棠的手心。
而他面前,站着宋宴。
就在他蒙眼的时间里,宋宴完成了他的偷窃,于大庭广众之下。
“还请大人明鉴,人在清醒时闭上双眼,更能够感知外人的侵袭。而廖大人今日滴酒未沾,堂上无一人,也无任何声音干扰,却感知不到宋宴的动作,可是那日,廖大人饮了酒,在t燕春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之地,却抓住了一个惯犯,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证明了宋宴无罪之人,正是廖北谦自己。
廖北谦望向白棠,她的面容仍掩在白色面纱之下,只露出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一面镜子,好似可以轻易将他看穿,令他感到胆战心惊。
“可他之前为何会留下案宗?难道那些人从不曾抓到他吗?”廖北谦挣扎着问道。
“是的。”这一次是宋宴开口:“大人可以去查,案宗一共有二十三例,都是事后才发现自己丢了东西的,并且我也已经一家一家的还回去了。”
“那二十三户人家也已经在外面了。”白棠说道:“他们也是我的人证,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一一询问。”来的路上她叫四海去寻那案宗上的那些人家,每户给了一两银子,既有银子拿,便没有不来的道理。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廖北谦艰难地开口。
“你赢了。”大局已定,裴寂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深邃的眼睛倒是直直地射向廖北谦,他挥了挥手:“你们走吧,我也不用问了。”
白棠却走上前去,轻轻跪在地上:“此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误会,此前若有冒犯两位大人之处,小女在此给大人陪罪。”又冲着廖北谦说道:“大人丢的扇子虽非宋宴所窃,但我们日后可以给您做一个新的,您别嫌弃。”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眼瞅着月亮便要升起来了,宋宴百般讨好去拉白棠,然而白棠却还在气头上,她故意不理宋宴,任凭他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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