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似乎是觉得那天喝醉了丢人,醒来之后就变得老实多了,每天勤勤恳恳夹着尾巴做人,分数也真有了可观的提升。
眨眼便到了五月。
天气很热,周末半天假期宝贵,弋戈带着银河溜去蒋寒衣家蹭空调——她们家装的是中央空间,一开就得整层全开,太浪费。
星星仍然很高冷,对一进门的弋戈毫无兴趣,灵活一闪又跃到了银河的背上,变成液体的一滩。
弋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女儿为什么这么没礼貌?”
蒋寒衣给她递了杯水,笑道:“她对她亲爹也这么没礼貌。”
“你那些卷子怎么样,需不需要我给你开个小灶?”弋戈看见他的试卷直接摊在客厅茶几上,径直走过去拿起来,还嘀咕了一句,“在茶几上写作业,你的习惯果然不太好……”
蒋寒衣没想到她一来就这么正经地盯他学习,哑然失笑,随口解释道:“家里这么大就我一个人,想在哪写在哪写。”
弋戈拈起右手边的一本练习册,封面上印着两道醒目的猫爪痕,“这就是想在哪写在哪写的后果?”
“……”蒋寒衣轻咳一声,“那本不是学校发的,没事。”
弋戈白眼一翻,继续低头检查他还没写完的物理题。
蒋寒衣忽然有点心慌,试探性地问了句:“你那个……没考好就不行的规矩,是认真的啊?”
“当然。”弋戈皱眉,看向他,“你该不会一直觉得我在开玩笑?”
“没有没有!”蒋寒衣忙摆手,“我就是没想到会这么严格……”
弋戈冷笑:“很严格。”
“那是……多少分算好啊?”
弋戈似乎早想好了这个问题,脱口便道:“六百吧。”
“……”蒋寒衣沉沉叹了口气,抬头看天花板。
六百。
老天爷爷呀,他一模考 602 是高三到现在唯一一次上 600 分,可以说是祖坟冒青烟的程度。二模他才 580 多呢,这就剩一个月了,要他怎么保证高考一定上 600 分?
他试图讨价还价,两眼一扫,在餐柜边抓了包薯片,坐到弋戈身边,殷勤地撕开了包装直接递她嘴边,“这个这个,你看啊,我现在的平均水平呢,大概是 580 分左右。离高考就剩一个月了,你要我在一个月里把标准线提高二十分,这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苛刻?你觉得这样怎么样,高考这事儿呢,就先定 580 分的标准,等以后上了大学,考四六级什么的,你说考多少我就考多少,绝不讨价还价!”
弋戈睨他一眼,不知是嫌弃他的讨价还价还是嫌弃他过分亲昵的喂食举动,先是自己拿了片薯片吃,慢条斯理嚼完,才点点头道:“有道理。”
“对嘛!那我们就……”
蒋寒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弋戈拍拍手微笑道:“那这样吧,不定死,但你和我的分差必须小于 70 分,怎么样?”
蒋寒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
弋戈要是随便发挥只考个 650 左右还好说,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又飚上 700 分?!
蒋寒衣早已勘破一切,这姑娘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于是他果断摇头,把薯片往弋戈怀里一塞,抓起笔埋头苦干起来。“不用了,600 就 600,600 多吉利啊!”
弋戈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看着某人急红的耳廓,露出得逞的笑容。
蒋寒衣一直奋笔疾书到饭点,期间弋戈看了会书、听了会歌、撸了会猫、睡了会觉。醒来的时候躺在沙发上,蒋寒衣仍然保持刚刚的姿势,伏在茶几边,从弋戈的角度,能隐约看到他紧绷的肩胛骨。
他后脑勺上还有两根不安分的杂毛嚣张地立着,肩膀却已经平而宽,显出成熟的模样。握笔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一直向下蔓延至手腕处。弋戈就这么看了会儿,也说不清到底在看什么。
起身才发现,腰间盖了条毯子。银河和星星也窝在空调柜下睡着了。
“醒了?喝口水。”蒋寒衣听见动静,没抬头,笔尖指了指茶几边上刚倒好的水。
弋戈没喝,先把皮筋拆了,压乱的头发重新扎,刚扎到第二圈,玄关处传来输密码的声音,她半个脑袋还迷糊着,往门口一看,正对上风尘仆仆的蒋胜男女士。
蒋胜男习惯性地先低头放包,换好拖鞋后再抬头,便看见弋戈睡眼惺忪地坐在沙发上,头发乱糟糟,而她儿子,坐在沙发边,一脸温柔地给她递水。
蒋胜男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
“你们、你们……”蒋胜男不受控制地脑补了一些青少年法制教育片里的场景,惊慌地伸手指向两人。
蒋寒衣一脸莫名,看了眼手机,“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蒋胜男又倒吸一口凉气,这还嫌弃她回来得不是时候了?!她虽然自认开明,也支持儿子追求喜欢的女孩,但这……这也太早熟了吧?!人女孩子吃多大亏啊?!
她羞愤不已,黑了脸,对蒋寒衣道:“你,跟我进书房!”
蒋寒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有些不满他老妈进门就像没看见弋戈一样忽视人家,“什么事啊?我这题还没写完呢。”
蒋胜男脚步一顿,这才注意到蒋寒衣面前一堆试卷,空调柜下面,一猫一狗还躺得很安逸。
她忽然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眼神移向弋戈,女孩子一如既往淡定地和她打了声招呼:“阿姨好,我来帮蒋寒衣看几道题。”
蒋胜男反应了一会儿,长松了一口气。条件反射地热情笑起来,“哦,欢迎啊!我说呢,他什么时候这么认真学习过,原来是你来了!”
弋戈坦然地接受了她对自己的夸奖,点点头说:“嗯。”
“……”蒋胜男仍然不太习惯这姑娘永远不分场合岿然不动的淡定,着实是被她这干巴巴的“嗯”噎了一下,加上心情大起大落,走到餐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蒋寒衣觉得他妈这阴晴不定的脸色有点反常,这大中午的就回家了更反常,拧眉问:“出什么事了吗?”
蒋胜男平静下来,摆出慈祥的微笑,摇头道:“没啊,公司难得没事我就回来了呗。”
蒋胜男和大部分家长不太一样,从蒋寒衣很小的时候开始,蒋胜男就会把生活或工作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有大有小,哪怕是不太好的。比如和蒋志强离婚,比如早年条件不太好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给他买期待了很久的限量玩具,比如生意遇到困难需要她出差很长一段时间,蒋胜男都会让他表达想法或参与决策。
因此一般蒋胜男说没事,那就是确实没什么事。
蒋寒衣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弋戈。她在沙发上坐着,已经把毛毯叠好,礼貌得体,表情平静,看不出来有没有因为蒋胜男的到来而不自在。
蒋寒衣心里却有点尴尬,头一次觉得他妈早回家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时间,谁能想到被亲妈搅和了呢……
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亲妈支开,还没开口,蒋胜男先发话了,她佯装看手机,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啊呀,有人约我去做护理!”说着眼疾手快地抓上包就要出门,边换鞋边道,“儿砸,妈先走了哈,你带弋同学去吃顿好的,放开了点,妈给报销!”
“……”蒋寒衣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有这么个英明神武的妈!
可蒋胜男还没来得及逃离小年轻约会现场,弋戈忽然喊她:“那个…蒋阿姨!”
蒋胜男一惊,只见弋戈泰山崩于前不改颜色的面容上居然出现了些犹豫,然后是一道勉强的、甚至略带一丝讨好意味的微笑。
“您有空吗,两分钟,我想和你说件事儿。”弋戈走到她面前,手搭在鞋柜上,无意识抠动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紧张。
蒋胜男:“?”
这是什么情况?要跟我说事儿?还是单独的?
蒋胜男忙,没看过什么肥皂剧,但这一刻她脑子里已经飞进了无数狗血剧本——难道,蒋寒衣这小畜生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小姑娘的事儿?!
可另一边,蒋寒衣分明也是满脸问号。
“?”
这诡异的故事发展是怎么回事?我的(准)女朋友为什么要单独找我妈?难道我妈真欺负过弋戈——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那种?!
母子两个心里都慌得不行,蒋胜男以阅历优势强行保持镇定,雍容地点了个头,微笑道:“当然。”
哪知弋戈把她拉进楼道,严肃地开口,说的竟然是——“对不起。”
要不是她表情真诚,蒋胜男真要怀疑这是什么年轻人的整蛊游戏了。
“除夕那天我烧得有点严重,脑子不太清醒,可能言行不礼貌有冒犯您的地方,请您谅解。”弋戈诚恳地说,“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我说过什么,但是如果有不礼貌的,我想向您道个歉。”
“还有,我要跟您正式说声谢谢。”弋戈有点紧张,和陌生人打交道这件事她本来就不太擅长,更何况蒋胜男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陌生人,她是蒋寒衣的妈,这关系,不可谓不微妙。“其实早就应该和您说的,但我不知道您的联系方式,也不好直接跟蒋寒衣说,所以晚了这么久……请您谅解。”
蒋胜男吊着颗心,听她紧张却仍然得体的措辞,最后的反应是苦笑不得。
要她说,这姑娘还真是不太一样。也说不上不礼貌,但就是和普通小姑娘不一样,说她外向大方显然不太对,但要说她内向羞涩?又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但这莫名其妙的脾气,还……怪对她胃口的。
她爽朗一笑:“你道过谢啦,烧糊涂了也没忘记,说了好几句谢谢呢。”虽然说得冷冰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弋戈脸微微有点红,轻轻点了点头。
“但阿姨要多嘴叮嘱一句啊,下次万一发烧生病,千万不能自己一个人扛着!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刚好碰到,你多危险啊!”蒋胜男没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可惜就是这姑娘太高,她还得抻脖子,也是独一份儿的体验了。
弋戈笑了,这次语气不再那么生分,“知道了,谢谢阿姨!”
两人话说完,还没进门,弋戈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陈思友。她给蒋胜男递了个眼神,走远了两步接电话。
听筒那头传来的,却是个陌生男人的焦急声音。
“是陈思友的家属吗?”
第69章 .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正可能靠得住的,就是她从前最不屑一顾的“血缘”二字?
蒋寒衣扒在门口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着,只怪这门隔音太好。
等弋戈和蒋胜男开门回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两人面色严峻,弋戈步履匆匆地到沙发边拿上了自己的书包,“我回趟桃舟。”
蒋胜男紧跟着,“正好我没事,开车送她回去。”
“?”蒋寒衣什么也不知道,下意识地跟着,“我也去!”
弋戈拒绝,“你别了,银河和星星还在这呢。”她想了想,拿出自家钥匙塞他手里,“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你到了下午饭点带银河回我家吃点东西吧,有空的话带他遛一圈。”
“欸……”
蒋寒衣还没说什么,蒋胜男已经一边安慰着“别急”一边牵着她出了门,顺便“嘭”的一声利落关了门,完全没有在意门后她云里雾里求知若渴的亲儿子。
“……”
江城到桃舟有些距离,弋戈急得快把手机给攥碎了。刚刚电话那头的人是派出所的民警,说陈思友上镇上买东西,晕在街上了。离派出所不远,刚好被民警同志看见,结果刚把人背起来要送医院陈思远又醒了,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民警又不敢放人,现在就那么僵着呢。
弋戈心里急,却不好出声催促,蒋胜男主动送她已经够热心了。但蒋胜男看得出来,小姑娘急得脸都憋红了,一点不像她之前认识的那么冷清淡漠,但也没开口拿那些没用的空话安慰她,只是握紧方向盘,将车开得飞快。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蒋胜男硬是两个小时出头就开到了。弋戈的道谢声被夹在风风火火的关门声里,只拉个手刹的功夫,女孩已经飞快消失在派出所门里。
蒋胜男看了眼车外,朴素而不乏热闹的小镇还留着点当年的影子,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但是绝对比当年她结婚的时候干净多了。她还记得当年她跟着蒋志强回村办酒,雪白的婚纱在地上拖了一路,进婚房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脏污。她忍着恶心拿湿巾勉强擦干净,废了十几包湿巾。又听见“咣”的一声,蒋志强歪歪扭扭地走进来,满身酒气在她脸上啵了一口便倒头大睡,鼾声如雷。蒋胜男新婚之夜在丈夫的鼾声中生了一晚上气,隔日蒋志强又是跪搓衣板又是揉肩捶腿蒋胜男才勉强消气,却也打定注意,去他妈的嫁鸡随鸡孝顺公爹,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谁能想到快二十年后她还是来了,还是因为一个暂时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小姑娘。蒋胜男无奈地笑了笑,摇头叹了口气。
弋戈按着电话里说的直奔二楼办公室,见到了坐在椅子上梗着个脖子和民警较劲的陈思友。
这表情,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小外公大部分时候都是个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君子,可一旦倔起来,那也是十足一个老顽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每年弋维山回来看望,偶尔陈春杏也上门送些吃的,他都是这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但也恰恰是陈思友这副模样,让弋戈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他身体上没有大碍。
和好心的民警同志对峙了三个多小时也没见下风的陈老先生,余光一瞥见弋戈来,登时就泄了气。原本如炬的目光居然开始躲闪,看得民警都愣了两秒才抓住机会继续进行教育,“你看看你孙女都来了咯,老爷子,就算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考虑家人的感受嘛!家里老人家平平安安的,小姑娘才好安心读书撒!”
如果弋戈不在,陈思友火气上来了,能蛮不讲理地破口骂人家民警咒他。可现在弋戈来了,老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乖乖并在一起,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
民警看他这副老小孩的怂样,不知是气是笑,不过大概也是见多了这样的,没再多说什么,冲弋戈点了点头,就去打印文件了,“签个字就可以走了哈。”
弋戈对民警说了声谢谢,走到陈思友面前,言简意赅:“去医院。”
“不去不去!”陈思友却有一份理不直气也壮,站起身来绕过弋戈身边,摆着手表达十分的抗拒,“我好得很,去什么医院?!这个小伙子也是多事,你一个要高考的小姑娘,叫你来干什么!”
被称作“小伙子”的民警一脸冤枉,明明是您老人家自己手机里通讯录空空如也不说,连几个月的通话记录都只有这一个人的号码?!
弋戈直接摆筹码:“你不去,我就不回学校,到高考也不回,不考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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