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时候的朝廷早已是一盘散沙,蠹虫横生、硕鼠满街,人人当官只为敛财,欺上瞒下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因此传进太后耳里的消息是——七十三名太监尽数歼灭。
德兴宫里只留下小顺子和向萸,以及三个太后派来的眼线。
为洗刷杨家嫌疑,太后坚持把齐沐谦抬上早朝,这让向萸非常愤怒。因此父仇得报、了无遗憾的她,在小顺子还搏命演出的同时,决定放飞自我。
她不在乎太后怎么想,她毫不保留地对齐沐谦好,即使那些眼线全都张大眼睛瞪着她进来。
于是这天早朝,她坚持跟在齐沐谦身旁,否则就不让他离开德兴宫,她用的方法很无赖,就是紧紧圈住齐沐谦的腰,他们变成连体婴,谁都别想分开两人。
见状,小顺子无奈地对眼线们说:“让她跟着吧,一个小宫女坏不了事。”
于是向萸第一次踏上前朝,居高俯瞰官员们的丑陋嘴脸。
官员们上奏,十句有九句是谄媚,对杨丞相、对齐沐瑱竭尽所能地奉承巴结,在他们口中,大齐王朝百姓安和乐利、四海昇平,是一副国泰民安的繁荣景象。
谎话说得这么流畅,表情如此真诚,让向萸感觉恶心透顶,白眼一路往上翻,翻得齐沐谦都担心起她的视力问题。
见她恼怒,齐沐谦眉头微动,心想:要不出点小意外,让她开心一下?
想,便做了——他的身子一滑,皇帝摔下龙椅啦!
官员们见状,震惊不已,怎么了这是?
向萸心疼得不行,在小顺子上前扶持时,她冲着文武百官扬声大喊,“皇上参加喜宴后就中毒了,原不该上早朝的,偏偏太后逼迫……”
本就满腹委屈,本就想把事实昭告天下,本就打算破罐子破摔,齐沐谦这一跌,给足向萸机会。
满朝文武齐齐望向齐沐瑱,他娶的不是旁人,正是杨丞相家的姑娘啊。
文官心机多、城府深,几句话已猜出当中猫腻。此事若与杨家无关,太后何必逼迫皇帝上早朝,所以杨家要反了吗?要扶持自家女婿上位,所以得除掉当朝帝君?
昏庸皇帝VS.杨家。
皇帝事事不管、给足当官自由,杨丞相为集结势力,不得不分享利益,在两方合力纵容下,官员们个个赚得钵满盆溢,谁不满足当下的政治环境?
倘若杨家女婿称帝,失去制衡后一家独大,日后他们还有好处可拿吗?
想到这里,众人纷纷围住杨丞相和齐沐瑱,追着要解释。
状况纷乱,但齐沐瑱无心于他们,他的视线始终定在向萸身上。
不解她为什么要帮齐沐谦说话,他是她的杀父仇人不是吗?她应该恨他、该手刃凶手才对啊,除非……她已经知道真相。
两道飞眉拧成一条直线,看着她的忧心忡忡,他的心被绞痛了。
向萸全心在齐沐谦身上,哪有空理会齐沐瑱的目光,在搅乱一池春水后,她直接丢下烂摊子,与小顺子扶着齐沐谦离开朝堂。
等不及太后的质问,齐沐谦病情迅速加重,回到德兴宫后就连药都灌不进去了,原本还能说上几句话,但午时刚过,他便开始昏睡。
应该别让他去坐席的,她很后悔。
太大意了,还以为她没下毒,他就不会中毒。
不是说好初八吗,为什么会提早?他们等不及了?
问号在脑中盘绕,却没人能为她解答。但她确定,走到这一步,齐沐谦束手无策,他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了。
眼泪无预警落下,但嘴角拼命往上扬,企图勾出一抹微笑。“真遗憾,本想谈一场轰,烈烈的恋爱,可是没机会了。”
她的口气绵软,但他知道她在生气。
想摸摸她的头,想哄她两句,可是眼皮沉重、手脚无力,他连移动自己都无能为力。
她也一样无能为力,向萸问小顺子,“如果瑾王在的话,是不是就会没事?”
小顺子苦笑,无法回答。
“如果他不要替每个人设想周到,是不是就会顺利度过难关?”
小顺子暗暗叹息,继续沉默。
“他死了以后,你要怎么办?”
终于问到一件他能回答的,忙道:“奴才会护着姑娘从地道离开。”
向萸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安排,他的计画是保住身边所有人,然后自我牺牲?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确定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皇权追杀?因为他想要与大齐江山共存亡,因为皇帝是终生制,他不死就无法成功卸任?
她傻了、苦了、痛了……
事已至此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紧紧攥住他的手,趴在床边看着他、埋怨他。
“我误会了,还以为你的睿智无国界,你的聪明是天下第一等,原来不过尔尔,这是什么烂计画啊,让我来想都可以想出比这个更高明的。是我太高看你,太盲目崇拜你,太情人眼里出苏秦吗?齐沐谦,你辜负我对你的崇拜。”
对不起……他在心里说。
“你真是个奇葩,明明擅长演戏,而政治这种东西脱离不了演戏,你怎么能把一出戏唱出这么糟糕的结局?是你不够用心,还是太早决定放弃?人家李世民都知道在百姓面前生吞蝗虫,还极其恶心说『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你呢?为什么不把贤明帝君演得丝丝入扣、动人心弦,让杨家想对你动手,还得担心换来万民唾弃?”
对不起……他再次于心里说。
向萸总是在说话,却也总是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就啜泣了。
“放心,死亡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灵魂离开身体,就像孙悟空腾云驾雾那般,自由、轻松,然后坠入轮回,忘记今生所有痛苦,然后从头来过。往好处想,说不定下辈子的你,会长出一张比肖战更帅的脸庞,到时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残存的记忆,要记得跑到杨磬面前,狠狠把他比下去,你要抬头挺胸傲娇的说『在美貌面前,能力是个屁』。”
对不起……他不断不断在心里说着。
“齐沐谦,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要犯规一次,你不许在意。但……”她轻笑两声,声音里面含着小小的哽咽。“就算在意,对不起,谁让你无力反抗,弱者就注定要被强者霸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吸气,吸得胸口鼓胀起来,在气未散尽之前,俯下身,于他唇间落下一吻——身为强者,她霸凌他了。
微冰、微凉、微软,带着药汁味儿的吻,味道不好,她却想一尝再尝。
她的眼泪渗入他的嘴角,是涩的,他却觉得甜,如果可以,他想告诉她:我喜欢你的吻和你的犯规。
“习得性无助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天生怯懦,你的决定是经验造成的结果,我理解你;爱上你也不是我的错,那是本能催促了我的动作,你也必须理解我。我知道能得到善果的爱情太少,而明知结局是悲剧还要持续进行的爱情需要大把勇气,所以你应该鼓励我、嘉奖我,并且允诺我——假若下辈子有机会再次相遇,请许我一个完美结局。”
拭去眼泪,她趴在他身上,听着微弱的心跳声,她必须找点证据,证明他还活着。
“别担心,我会好好的,人生本就是件破事儿,天若有情天亦老,完美男人不好找,众里寻他千百度……这种事情不真实。”
她看着他苦笑,再不真实,她还是想要啊,于是跳上床,把头埋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际。“我知道爱情不真实,但是如果有来生,请你在灯火阑珊处,等待寻觅爱情的我 两天过去,齐沐谦的呼吸更轻浅,彷佛一个不注意就会停止。太医几乎探不到脉动,他的皮肤呈现灰白色,所有人都说,他快要死了。
双耳不闻窗外事,向萸全意全意照顾齐沐谦,但消息还是长了翅膀飞到她耳边。
皇帝病危,令齐沐瑱代理朝政。
有反对声浪吗?有,但很快就被压制下去,杨家从来都不是吃素的。至于民间百姓,丢了个荒诞不经的皇帝,换个名声不差的上来坐龙椅,有啥好反对的?
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齐沐谦死亡,届时一呼百诺、水到渠成。
早朝过后,太后与齐沐瑱过来“探望”齐沐谦。
进寝殿看见憔悴的向萸,齐沐瑱道:“后悔了吗?点头吧,只要你同意,我必定保住你的性命,许你一世荣华富贵。”
她淡淡一笑。“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谎言,我更愿意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活得端端正正。”
“你知道自己的固执有多傻吗?”齐沐瑱气她冥顽不灵。
“是傻,但傻得有道德、有良知、有底线,傻得知道自己是个人不是畜牲,傻得理解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做了会得到报应。”她咬牙切齿,声声句句都在针对太后。
两人对视间什么都明白了。
太后知道向萸了解齐沐谦所有事,知道自己为了报仇,手心染上多少鲜血与罪恶;而向萸知道,太后知道她知道。
害怕吗?不怕!齐沐谦都变成这样了,情况还能再更糟糕?
寒眸微闪,尖锐的指甲冲到她鼻尖。太后冷笑,“天底下没有报应,只有命运,每人各有自己的命运与结局。哀家何尝愿意进宫?但我进来了,儿子死了,漫漫长日陪伴我的只有孤独,我改变不了命运,齐沐谦也无法改变。”
“把一切的罪恶推给命运,就能赦免自己的罪过吗?不可能的,老天爷眼睁睁看着、阎罗王一笔笔记录着。”
“是吗?阎罗王的笔记了什么?记录先帝害死我儿子,我便杀光他所有孩子?记录他把我关在后宫,我便夺走他的前朝?还是记录他耗尽心血保留的根苗,最终还是被我成功铲除掉?哈哈……”太后疯狂地笑着,虽然知道这行径不妥当,但她无法控制情绪。
“你跟先帝的问题,关齐沐谦什么事?”向萸质问。
“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错误是用来谴责的,问题是用来解决的,没有任何人的出生该被谴责,包括齐沐谦也包括你儿子。当年你就该面对先帝解决问题,用最硬气的方式处理你口口声声的命运,而不是拿一群无辜稚子开刀。”
“但是你害怕、你怯懦,你不敢对抗先帝,只敢对他的孩子下狠手,六个皇子三个公主,九条性命依旧解决不了你的仇恨。哼!你死了一个儿子,却让九个孩子陪葬,难道他们都没有母亲?难道他们的母亲不会和你一样伤心?自私自利的女人,如果真有母债子偿,不晓得你儿子会不会下油锅、上刀山?”
“你敢诅咒我的垣儿!”
太后扑上前,想狠狠据她一耳光,但齐沐瑱动手拦了。
“你都敢做,我怎么不敢诅咒?沐谦进宫时只有四岁,你和他不在一个级别上,你强他弱,你非要欺压他到底,这是武德上的匮乏,这叫做胜之不武。你刻意把他养废,刻意制造他的昏庸,刻意把他塑造成一个渣帝,你这不是面对命运、改变命运,你这是丧心病狂、人性扭曲!”
“不就是想获得更大权力,不就是想把天下掌控在手心,那么就正正当当来抢啊,但是——”她讥诮地对太后一笑。“你不敢,你和当年的那个杨玉琼一样怯懦,你怕受天下人唾骂,怕青史上的杨玉琼被写成老巫婆,所以想尽办法演出母慈子孝的大喜剧,可惜儿大不由娘,人家不配合了怎么办呢?只好再找个更乖的来坐龙椅,好继续把持朝政。”
“可你凭什么相信他会乖?别忘记,齐沐瑱是二十四岁不是四岁,他有的是能力,在你们破坏他的名誉之前把杨家人一个个送上午门——如果杨家不够乖的话。”
她公然挑拨离间,明目张胆往太后心头埋刺,对,她就是想要看到狗咬狗的场面。
黑瞳紧缩、鼻翼翕动,向萸的每句话都戳在太后心头。
没错,无数个深夜,她藏起崩溃,隐匿恐惧,她用杀人来弭平怨慰,如果天地间真有因果,她一定会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是她一点都不在乎权力,在乎的人是哥哥,她杀齐沐谦不是因为子不孝,而是为了报仇,至于那个位置谁来坐,她无所谓的。
残忍吗?她是。
恶毒吗?她是。
但她已经无法回头,她再不是那个乾净单纯的杨玉琼,就算这条路上很黑,她也要咬着牙一路走到底。
她冷笑道:“演戏又如何?只要演得好,青史上的杨玉琼就是温良恭俭、睿智无边、扶助稚子登位的仁厚太后。如今本宫主导的戏即将完美落幕,那个辜负我的,只能在地狱里无声叹气。百因必有果,这结果是那个人造下的因,谁也别怨谁。”
“百因必有果?很好,我在此郑重发誓,但凡有机会活下来,你的报应就是我!”向萸抬高下巴,坚毅的表情和当时想为父报仇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就是你对抗命运最硬气的态度?幼稚无知!死心吧,你没有机会。”
向萸问:“你相信轮回吗?相信风水轮流转吗?相信好运永远不会落在同一个人身上吗?请拭目以待!”
“好,我就张大眼睛等着。”太后不甘示弱。
齐沐瑱傻眼了,这样果敢、这样骄傲的向萸牢牢地系上心房,再也揪扯不开。
齐沐谦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向萸逮到机会就往他身边躺。
拉起他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她贴近他耳边东拉西扯,因为害怕再也没有机会说。
“要是能够活着逃出去,我打算领养一男一女,女孩叫齐沐、男孩叫齐谦,瞧,一弹指,我又把你组装回来了。某人想清名留史,我便让她恶名满天下,总不能给白雪公主吃完毒苹果,坏皇后却一世幸福平安,这样太没公理了对吧?我要化身正义小英雄,除暴安良、匡扶世道。”
她摸摸他的睫毛、摸摸他的鼻梁,搞不懂呀,这么普通的脸怎会入了她的眼,怎会帅到令人心房震颤?
“如果你是白雪公主就好了,那么本王子亲你一口,你就会立刻清醒,从此我们在城堡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童话里都是这么写的,爱情的结局都是永远、永远……”
他没有回应,但无妨,她态度坚定就够。
“下辈子太遥远,任何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可不可以这辈子你当我的梁山伯,我做你的茱丽叶,可不可以这辈子我就当你的齐夫人,如果你同意,你就是我那双儿女的亲爹。”
她扣住他的下巴轻点。“哦哦,你点头罗,那就没有资格反悔了。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无论疾病、贫穷、困顿都不能把我们两人分开……”
向萸叨叨絮絮地说着,直到小顺子端水进屋,要为齐沐谦净身。
她不介意亲手伺候的,但小顺子介意,他说:“姑娘时刻伺候在主子身边,就不能分一点时间给奴才吗?”
向萸妥协了。
因为他是属下不是奴才,却为争取这个伺候机会愿意降格当奴才。她知道的,他和自己一样好伤心。
起身回屋里拿画具,她打算进行第二本漫画——内容关于他和她的爱情。
经过种满昙花的小径,她放慢脚步,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让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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