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情恣意?哥哥在说笑吗,打从被父亲送进宫,这四个字就与我无缘,哥哥只手遮天之际,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想当太后、不想要用鲜血构筑出来的虚荣,我想与慕容公子生生世世,可你们却断他的手臂,斩了他的前途,为了让他活命,我只能低头妥协……”
一句一句说着,杨玉琼恍惚了,彷佛回到从前,她跪在阴森恐怖的祠堂里,几度晕死过去她也丝毫不让步,一再告诉自己要坚持。
但是她被带到林子里,看他们折辱慕容先生,看他的右臂被斩断,鲜血喷了满头满脸,他痛得全身抽搐,却还是用染满鲜血的掌心捧着她的脸,低声说:“琼儿不怕,我不痛。”
他怎么可能不痛,他就快要死了啊,她大哭、大叫、不断咆哮,她哭着求父亲救他……
杨玉琼抬头,双目赤红,突如其来的暴怒与狂躁让她抓起茶盏砸到杨笥身上,她朝着他怒吼,“都是你们!你们为了权柄,牺牲我的一辈子,断送我的前途,你们真的把我当亲人吗?你们在乎过我的感受吗?如果你们不要企图把沐垣推上龙椅,先帝会杀死他吗?如果你们不要对帝位虎视眈眈,我的儿子到现在还会好好活着,你们该死、通通都该死!”
她冲上前打他、撕咬他,她抓着他的头发用尽全力一扯,扯下了杨笥一块头皮,鲜血从他的头顶往下流,艳丽的腥红更加刺激了杨玉琼。
她把能抓到的东西全往杨笥身上丢,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竟一把抓起墙边木梯朝他挥去。
眼看就要砸到头顶,杨笥连忙伸手阻拦,啪的一声手臂重重吃上一记,痛得他龇牙咧嘴。
杨笥大声喊道:“你不是痛恨先帝吗?杀死齐沐瑱,让咱们杨家的孩子当皇帝,立刻改国号,把大齐江山变成大杨江山不好吗?”
“我才不介意国号是什么,我只要他断子绝孙,哈哈哈……我办到了,他的儿子通通给我儿子陪葬了……”她疯狂大笑,牢牢抓住木梯横竖乱扫。
杨笥长年养尊处优,胖得连走路都不利索了,被力大无穷的杨玉琼抓住木梯追着跑,霎时间狼狈至极。
一咬牙,他抓起椅子,用尽全力往妹妹头上丢去。
砰的打出一个血洞,杨玉琼往后仰倒,后脑磕在桌角,瞬间鲜血急涌,她倒进血泊中,最后的一抹意识是——血是热的,很舒服、很温暖……
手牵手,齐沐谦和向萸走入甬道。
临王府的地牢不大也还算乾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左右两边牢房约莫十来间,只关着两、三人,每个牢房有床、有恭桶,以犯人待遇来讲,应该算得上VIP等级。
“怕吗?”齐沐谦问。她摇摇头,手却握得更紧了。
心口不一的傲娇丫头,他扬眉浅笑,放慢脚步。牢房的最里面是刑房,向萸讶异,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杨磬。
杨磬挑眉,两手一摊。“没辄了,打女人违反我的原则,偏偏又碰到个皮糙肉厚的,你自己来吧。”
齐沐谦把向萸护在身后,走到绑在木桩上的女人面前。
凝结的血块布满周身,乌黑长发纠结,枯瘦狼狈的萧颖月已经看不出当皇后时的绝代风华。
他不绕弯,开门见山道:“你在齐沐瑱篡位一事上扮演什么角色?”
萧颖月不回答,自从被逮之后,她心知肚明,越沉默才能活得越久,因此像面对杨磬那样,决定安静到底。
只是抬头对上那张陌生脸孔,她先是怀疑、再是惊恐。
是他吗?不是他吧?如果是的话……那么所有人全被他骗了?
“皇……上?”她轻唤,眼底净是不敢置信。
挑挑眉,齐沐谦问:“怎么认出来的?”
真的是他!倒抽口气,萧颖月心底一阵激荡。“臣妾喜欢调香,皇上身子有异香,那香气与众不同,臣妾好奇,曾经尝试着调制,但调不出来。”
齐沐谦好笑,向萸也是因为这气味认出自己。
他掏出腰间蜡丸为向萸解惑。“是紫金蛊的气味,周承找来的,因为它我才能顺利诈死,骗过所有人。”说完,他把蜡丸抛给杨磬。“帮我还给周承。”
“还给他干么?用你的血养大,它只会听你的话。”杨磬往回抛。
齐沐谦耸耸肩,把蜡丸收回去,又再问一次。“你在齐沐瑱……”
萧颖月答得又快又急。“我发誓绝对没有!祖父慈爱,常同我讨论朝堂风向,因此我擅长分析朝中情势。在齐沐瑱经常出入宫廷之际,在太后藉梁贵妃之手毒杀薛紫嫣之后,我隐约猜出她的意图,从那时起,我所有的盘算设计都是为了要活着走出后宫。”
“于是让向萸代替你殉葬?”
“是,我只想活下去。”她没错,蝮蚁尚且偷生。
向萸从齐沐谦身后走出来,与萧颖月目光相触那刻,她眼底闪过一抹凌厉,齐沐谦捕捉到了。
“宫女那么多,为什么选中我?你恨我吗?为什么?”她们根本没交集呀。
萧颖月是理智重于感情的女子,她擅长权衡利弊,这辈子都不曾失控过,但此刻她失控 “噗。”她朝向萸吐痰。齐沐谦眼疾手快,将向萸拉进怀里,避开那口痰。
看见齐沐谦的维护,她心中越是不平。“为什么?她出身不好,又蠢又丑,没有规矩家教,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她?”
“所有人?”齐沐谦帮向萸顺顺头发,沉吟须臾后问:“你喜欢齐沐瑱?”
一句话,顿时清楚明了,原来她之所以殉葬,是因为萧颖月的嫉妒心。
齐沐谦的猜测令萧颖月惊诧不已,太可怕了,自己什么话都没说呀。
没错,那年他踏马而来,聪明的她傻了,沉稳的她无措了,手抖心颤欣喜若狂,都说飘飘欲仙,原来就是这种感觉,虽然她未成仙,却彷佛一阵风就能让她飞上云端。
她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在乎,才会在对方回眸时瞬间化成痴人,但她痴迷了,不知情为何物的她,世间独见他一人。
始终觉得一见钟情再荒谬不过,但讽刺的是——她一眼便爱上了他。
她到处探听他的消息,她让自己才名远播,不爱出风头的她做尽蠢事,只盼他一个回头。
被立为皇后那天,她从天上坠入凡尘,聪明如她,知道自己将走入什么样的困境里。
终究啊……她与齐沐瑱擦身而过。
齐沐瑱迟迟没有成亲,成全了她的幻想,她想着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人能与他匹配……但是他竟然会爱上小宫女?
风声传进耳里那天,她摔碎了一把古琴。
因此,明知道进德兴宫掳人很危险,明知道任何宫女都可以替代自己,她却非要掳走向萸。
“既然要我殉葬,为什么不弄死我?”向萸追问。
萧颖月苦笑。“吾本洁来还洁去,我不是杨玉琼,不愿双手染血。”
“说得真好听,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如果我没活,小萸也会死在地宫里,难道她在地宫死去,你的手就乾净了?”齐沐谦环住向萸后腰,问:“知道答案了,我们走吧。”
见他们转身离开,萧颖月心急如焚。“皇上,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分上,放了我吧,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冷笑一声,齐沐谦不予回答。
她确实没有对不起他,但她对不起向萸,这就足够她死八百次。
看着亲昵的两人,杨磬快步上前,搭起齐沐谦的肩膀,带着两分恶意问:“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喜欢她不觉得委屈?”
这话把向萸给惹毛,她是不够美丽,但架不住齐沐谦喜欢呀!环着他的手臂,她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他当兄弟不觉得掉价?”
“懂点伦理好吗,先来后到的,我和沐谦当兄弟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倚角九曰见混呢。”
“感情不论先来后到,不被爱的就是第三者。”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女人不重要。”
“行,你敢把衣服脱了,在街上裸奔,再来说女人不重要。”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不休,吵得风风火火。
被争夺的齐沐谦笑弯眉毛,仰头望天,天气真明媚啊……
人人都道临王体弱多病,大夫估计他活不过二十岁,但道慧法师夜观星象,不远千里从扬州来此求见临王。
这大齐上下就没几个人不认得道慧法师的,他是先帝亲封的国师,这些年朝廷国运不济,他云游四海、到处为百姓说道解惑,每到一处,信奉他的百姓蜂拥而至盛况非凡。
几个月前他在扬州布道时,莫名地哑了口,在场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见他闭目沉思,现场数百名百姓噤声不语面面相觑,忧惧大难将至。
两刻钟后,道慧法师张开眼,说道:“帝君有难。”
帝君有难?谁在乎,反正齐沐谦这个皇帝烂透了,朝政不管只顾玩乐,还败坏风气姑息奸佞,如果能换一个新皇帝再好不过。
道慧法师叹道:“可怜天下百姓皆遭蒙蔽。”
留下此话,他拂袖离去,百姓们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后来有人见他往京城方向去,话传进京城里,许多百姓赶往国师长年修行的大佛寺堵人,想要见他一面,但大佛寺的和尚却说道慧法师不在京城。
不管他在不在,重要的是他的预言成真——丧钟敲响,皇帝薨逝。
扬州离京城那么远,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帝君有难,可见其道行,难怪人人都说道慧法师长了双天眼,能窥见世间前后百年。
这时候,有人想起他留下的那句“可怜天下百姓皆遭蒙蔽”,这句话迅速翻转若干民心,开始有人质疑,莫非大家都误会皇帝了?
之后他陆续出现在大齐各州,所到之处皆会留下几句箴言,并且在不久之后成真。比方:国家贫穷、国难当头。
果然新帝当殿怒斩户部尚书,国库虚空一事闹出。
比方:秋涝将至,朝廷无力对抗。
果然一场洪水,淹没帝京,这是几十年来没发生过的事,可恶的是那些当官的啥事都不做,只顾着携家带眷逃出帝京。
就这样,道慧法师名气越来越大,所到之处人满为患,百姓为看他一眼得连夜排队。
前几日他千里迢迢来到临州,刚在法门寺挂单,准备隔几日开始为百姓解说佛理。没想到夜观星辰,发现天象有异,法师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起,在百姓的指引下,他来到临王府大门。
道慧法师何等人物,临王不在,总管倒屣相迎。
不久临王府贴出公告,要寻找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出生的女子。
公告贴出后,许多小道消息纷纷出笼,据说迎娶有此八字的女子,临王将会改变命运,不但身体能够恢复康健,还会成为大齐帝君。
若临王真的能当上皇帝,那么嫁进门的女子可就是妥妥的皇后娘娘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当上皇后,能嫁给健康的临王也是天大福气。
总之消息传出后,尽管多数人没见过临王真容,不知他长得是圆是扁,但光看这几年临州的发展,就能肯定即便临王体力不行,但能力绝对一流。
因此临王府门口车马络绎不绝,不只临州,许多地方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但凡家中有八字符合的女子,一个个都被送进王府。
可惜,有五成女子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剩下的有四成过不了第二关,她们只能领着王府赠礼被请出大门。
第一关是啥?据说是读书认字——这关设得很有道理,不管王妃或皇后,都不能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文盲。
第二关是面相,道慧法师亲自相看。
对此,即使被请出王府,也无人口出怨言,因为能见道慧法师一面已属难得,还能得他几句赠言,那可是天大的荣幸!
这天终于来到第三关。
向萸看着厅里剩下的二十几人,闯关游戏人人都玩过,比智力、比脑力、比勇气,却没听过比手相的。
她是略过第一、二关,直接进入第三关的备选者,谁让她家后门宽大呢。这么说吧,今天这幕纯粹是拉着一群无辜少女,陪着她出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戏码。
至于为什么布置这出?自然是为了接下来的改变命运、恢复健康做事前安排。
即使如此,在向萸见到道慧法师那刻还是惊呆了。
这不是她击鼓鸣冤那天遇见的和尚吗?他说她额头低陷、鼻梁出现赤筋,让她戒冲动,否则有血光之灾。
他就是京城百姓想方设法见上一面,却始终无缘面见的道慧法师?
当时她直接将他归类于诈骗分子,而今……更不会错了,他肯定是齐沐谦的同党合伙人,什么帝君有难、百姓蒙蔽等预言,都是齐沐谦透露的吧。
所以只要经营得当,神棍也能变国师。
抿住笑意,向萸低头,掩去眼底兴味。
道慧法师看得很仔细,每个人都给出建议,有模有样的,听得姑娘们频频点头、满腹崇拜。
向萸心道:真是高级骗子呐,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纪,肯定会有一大票穿着制服的追随者,朝他跪地膜拜,大喊着,“感恩Seafood!赞叹seafood!”
别开眼,她想着《青天蒙冤记》第三部 。
第二部 《洗冤录》在两个月前同时于各书肆上架,因为有第一部的销售成绩,第二部很快被文人士子发现,再加上某位富豪大撒币,买通数千个说书人、戏院演说这个故事,想不红都难。
当然很关键的一点是道慧法师那句“可怜天下百姓皆遭蒙蔽”有画龙点睛之效啊,你说说,谁不想知道自己被蒙蔽了什么?
因此书刚开卖,就被抢购一空,厂子日夜加工,书肆大力铺货,当阅读过的人越来越多,小涟漪渐渐变成大波浪。
所有人都在寻找向萸,想亲口问问书中所言是真实还是杜撰。
可惜她成天待在王府里,根本不晓得《洗冤录》带给百姓多大的震撼,又给齐沐瑱带来多大麻烦,更不晓得自己还活着的消息鼓舞了齐沐瑱的期盼。
第三部 小说已经写到一半,故事从向萸进到临州、见到父亲,亲自从老人家嘴里听到临州从贫穷走入富裕的过程。
她大力宣传临王的作为,以此对比大齐朝廷的腐败、百姓的痛苦,以及杨家把持朝廷后施行的若干苛政,黑白分明、清楚明晰。
接下来,她要着手写的就是眼前这段——道慧法师夜观天象、临王择妃。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回过神时,道慧法师已经站在向萸面前,灼灼目光望向她,好像想把她每个细胞都拿出来放大看仔细般,搞得她鸡皮疙瘩掉满地。
“姑娘,麻烦伸出右手。”
“是。”向萸把右手递出去。
在看过她的掌纹后,道慧法师将目光转回她脸上,满腹疑问。
是什么逆转了她的命运,让她从死劫中脱离?
那回偶遇,明知道破天机会折寿,却在对上她那双清澈坚毅的眼睛时,忍不住为她惋惜,于是多嘴劝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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