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就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说实话,温芙还是更习惯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珠宝店摆放在橱窗里最昂贵的宝石,一看就知道底下标着她买不起的价格。
即使他没有来到蔷薇花园,那个在乡下长大的男孩也不会爱上一个寡妇的女儿。或许他会在十八岁的时候回到杜德,抛弃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凭藉着出色的相貌追求到一位富商的女儿,因为他一定不会再想过那种为了一个杜比而发愁到睡不着觉的日子了。
当她即将走出书房的大门时,泽尔文在身后又一次叫住了她的名字。
“知道吗,”他低声说,“我想有一天我们都将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
·
奥利普走进房间时,泽尔文正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从二楼能够看到温芙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依然没有乔希里的消息吗?”听见开门声,泽尔文头也不回地问道。
“有人在西边看见过他和他的随从,”奥利普回答道,“看来您的猜测没错,他应该是打算去往维尔搬救兵。”
听到这个消息,泽尔文并不觉得意外。
公爵去世的那天晚上,等泽尔文回到花园的时候,乔希里已经不见了。看样子他已经得知了公馆发生的一切,于是在收到消息之后,立即逃出了杜德。那时候泽尔文就猜他多半去了维尔,那是柏莎的故乡。
“您觉得维尔会因为支持他而公开反对您吗?”奥利普不确定地问道,“那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您是被公爵所承认的继承人。”
显然奥利普并不认为乔希里的夜逃会改变局面,泽尔文还没有告诉过他有关自己身世的真相。
“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杜德或许很快就要迎来一场战争。”
“所以您才没有挽留温芙小姐吗?”奥利普心平气和地问道。
泽尔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见他没有否认,奥利普忍不住继续猜测道:“她参与了那晚的事情,您担心自己一旦输掉这场战争,柏莎夫人下一个要报复的人就会是她?”
“你想得太多了。”泽尔文冷冷地打断他,“首先我不会输,其次……”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其次,我挽留过她很多次。”
“那么您是怎么做的呢?”奥利普摸了摸他的胡子,好奇地问道,“您告诉过她您爱她吗?”
泽尔文:“……”
奥利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这并不应该归罪于泽尔文,他的父母从小到大很少向他表露爱意,而即使是最疼爱他的安娜将他视作下一任公爵,也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泽尔文黑着脸,他绝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原因:“去把亚恒找来,我们该商量一下正事了。”
亚恒走进书房的时候,泽尔文已经坐在了书桌后。有一段时间没见,泽尔文发现对方留了一些细碎的胡茬,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同时也使他看起来比以往成熟了不少。
亚恒进屋后便低头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视野中出现一双男士长靴,泽尔文走到亚恒面前,他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对方的佩剑,并将剑抵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泽尔文冷冷地问道。
亚恒并不作声。
于是泽尔文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因你而死,她死于你们加西亚愚蠢的阴谋。”
听到这句话后,亚恒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这使他周身一震,错愕地抬起头。当他对上泽尔文那双冷酷的银灰色眼睛,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亚恒沉默地挪动他的左脚,退后一步,单膝跪在这位新任公爵的面前:“我愿意用任何方法来弥补这个错误。”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泽尔文问道。
亚恒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您如果想要杀我,就不会将我叫到这里来。”
泽尔文冷笑一声:“你倒是很自信。”
亚恒平静地说:“因为四年前您曾经对我说过,您不会杀一个刚刚才从敌人的手上救了您的人。”
泽尔文记得这句话,那是他原谅尤里卡时说过的话。或许这也是安娜要教会他的最后一件事情,她命令亚恒向鸢尾公馆的主人宣誓效忠。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那么在那个时候,你是否愿意放下仇恨,为了更加远大的目标,去接纳一个害死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人?
泽尔文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之后,他将那把放在他颈边的剑移到了对方的肩膀上,随后轻轻拍了三下。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泽尔文将那把剑递给他,他授予亚恒骑士的身份,并且告诉他,“我们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第63章
希里维亚的海风要比杜德更加湿润。
不久前,当温芙计划要离开杜德,第一个准备前往的城市就是希里维亚,它是苏里大陆最古老的城市。如果说杜德人以他们多姿多彩的艺术文化为傲,因此艺术家们不断创新,争相要想在城市中留下璀璨的艺术品。那么希里维亚人则以他们悠久的历史为傲,这座城市保留着最宏伟的教堂、几百年前残留下的建筑废墟以及苏里大陆最大的公共美术馆……
这些前人留下的艺术遗址滋养了无数的艺术家,人们将希里维亚称作艺术家的诞生地。
当温芙提着皮箱走下轮船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了站在码头上的冉宁。
冉宁来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有了半年的时间,他住在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学生宿舍里,在提前收到温芙的来信后,他在城里为她找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套房,作为她暂时的落脚点。
温芙不清楚她会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事实上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希里维亚人不喜欢她的画,或许一年后她就要考虑重新回到杜德。
在出租屋安顿下来之后,冉宁问起她之后的计划。温芙打算先在希里维亚找份工作,看看是否有工作室愿意与她合作,在店里寄卖她的画。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想法过于乐观了。
希里维亚的艺术圈似乎比杜德还要封闭,他们并不欢迎新人的加入来争夺他们的工作机会,尤其是温芙还是一位女画家。
温芙拜访了好几个画室,都遭到了冷遇。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她曾跟着里昂·卡普特列尔学画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显然里昂在希里维亚的名声并不好,他狂傲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出色的艺术才华为他带来大量的工作,同时也使他招来了同行的嫉妒。
当温芙连连碰壁,手中的存款渐少时,城中一家大画室的主人布鲁斯·希尔好心为她推荐了一份工作。
和里昂一样,布鲁斯也是一位很有名望的画家。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希里维亚人,有着一头典型的深棕色头发和蓝眼睛。他的父亲是一位宫廷画师,因此他从小就开始学习绘画,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组建起自己的工作室,目前是希里维亚最受欢迎的大画家。
据说,他的画室每个月都能收到上百份工作订单,从一把武器的工艺设计到教堂的彩绘玻璃窗,这些工作足够他养活工作室里的所有人。他的助手们替他完成了大多数的订单,除非是国王伯德三世的命令,他已经很少再替其他人画画。
温芙在找到他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抱有什么希望,但是没想到当他听说温芙是里昂的学生之后,这位大画家摸了摸他的胡子对她说道:“我想的确有一份工作很适合你,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我想他们会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的。”
布鲁斯所说的这份工作是为中心法院审判庭大厅的一面墙壁完成一幅壁画。
那曾是里昂的工作,但是这幅壁画还未完成,里昂就因为和费文殿下的丑闻被迫离开了希里维亚,于是那幅壁画便始终以未完成的面貌留在了那里。
四年来法院找了许多画家想请他们来完成剩下的部分,不过始终没有人愿意接手。
温芙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第二天她就跟着布鲁斯先生一起去了中心法院。里昂是当时希里维亚最受欢迎的画家,因此法院将庭审厅最中间的一面墙壁交给了他。没人见过他的草图,不过按照已经完成的部分,温芙猜测他或许是想画一幅庭审图。
画面上大约有十几个人物,并且几乎已经完成了大半,只是还没有画上脑袋。温芙见到这幅壁画之后立刻就理解了为什么没人愿意接手这份工作。这幅壁画可供接替者发挥的空间很少,即使补全未完成的部分,这也依然是属于里昂的作品。而接替的画家如果技艺不佳,在已完成部分的衬托下,还很有可能遭到人们的嘲讽,总之没人愿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布鲁斯先生热心地将她引荐给法院负责人,事情很顺利,有这样一位大师推荐,又听说她是里昂的学生,那位负责人在犹豫了两天之后,立即就与她签订了合同。不过,他也吸取了之前的经验,那份签订好的合同上多加了一条:温芙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这幅壁画。
三个月的时间尽管紧张,但好在壁画已经完成了大半,对温芙来说,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工作周期。
在接下这份工作之后,温芙开始每天前往中心法院,临摹墙上的壁画,试图补全草稿。
半个月后,她开始搭建脚手架,调制颜料,并正式在墙上动工。
起初,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一个月后,希里维亚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这座城市的气候比杜德要湿润得多,即使到了冬天也是阴雨连绵。雨水天气使得墙壁变得潮湿,颜料涂到墙上很长时间都难以风干,而水汽也会影响颜料的色泽,往往刚涂上去时是一种颜色,但是等颜料完全干透之后,又是另一种颜色。
温芙发现她以往在杜德学过的那些壁画技巧在这里不再适用,不同的气候条件和不同的建筑工艺,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难度。
于是,她联系了法院的负责人反映了她所遇到的问题,对方拒绝了她等到雨季结束后再继续工作的提议,不过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以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
为了尽快完成工作,温芙只好再想办法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恰好几天后布鲁斯先生来到中心法院,他似乎是听说了这件事情,因此特意来到庭审大厅看望她。
彼时温芙正坐在脚手架上,对着上色不匀的墙壁苦思冥想。
“看来您的进展并不顺利。”布鲁斯站在脚手架下抬着头对她说道。
温芙听见他的声音低下头,她承认道:“不瞒您说,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从脚手架上下来,随后将自己这些天遇到的问题告诉了他,布鲁斯听后,向她建议道:“你可以试着用火烘烤,等底层颜料烘干之后,再涂一层新的颜料调出你想要的颜色。”
温芙的确考虑过这个办法,不过因为工期很紧,她还没来得及进行试验。听完布鲁斯先生的建议之后,她感到松了口气:“谢谢,您为我省去了不少时间。”
“不客气,”布鲁斯微笑着摸了摸胡子对她说,“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和里昂相比,这位大师要和蔼可亲得多。对于他毫无保留的帮助,温芙很是心怀感激。
接下来的几天,温芙开始尝试用火把烘干墙壁上的颜料,再往上叠加一层新的颜色。和布鲁斯说的一样,这个方法很有效,她顺利在墙面上得到了她想要的颜色,而且也极大地缩短了工期。尽管之后的半个月希里维亚几乎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但壁画的绘制工作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眼看着两个多月转瞬即逝,壁画也即将完工,希里维亚终于迎来了入冬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前一天下午开始,天空出现了太阳,天气开始放晴。因为不必再使用火把来烘干墙壁,使得温芙这天很早就结束了工作离开法院。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再一次推开庭审厅的大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已经快要完工的壁画发生了大面积的剥落,这半个月来绘制的人脸变得斑驳不堪,新涂上去的颜料几乎已经完全掉光了,而原先已经完成的部分也出现了大面积的发黑。
法院的负责人很快收到消息赶来,当他看见眼前被毁掉的壁画时,几乎两眼一黑当场气昏过去。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冲着温芙大喊道,“你不但没有完成你的工作,你甚至毁掉了里昂留下的那部分壁画!”
温芙也被眼前的情况打击得不轻,她言语苍白地想要解释些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负责人更为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这个蠢货,谁叫你用火来烘烤墙面的?希里维亚的墙壁大多都用防潮的石料涂层,高温烘烤之后墙面就容易产生剥落,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温芙辩解道:“但这是布鲁斯先生告诉我的……”
“不可能!”那位负责人斩钉截铁地说,“法院休息室的墙壁上还有布鲁斯先生的壁画,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温芙恍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布鲁斯·希尔的场景,起初那位大画家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但听说她曾在里昂的画室学习过一段时间之后,才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哦,你是他的学生。”那位布鲁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我和他的确有些交情。”
在此之前,温芙没有细想过他的这句话,现在想来,他的确没有说过两人之间是什么样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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