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尔文不认为柏莎已经将扎克罗带出了城,毕竟这段时间公爵虽然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她依然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一来在城里剩下的地点中筛选,公爵目前最有可能被安置在鸢尾公馆。
因为两人都在公馆生活过,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也基本上摸清了夜里巡逻的守卫会在哪里出现,因此这次潜入还算顺利。当两人进入公馆之后,立刻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批人,这仿佛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公爵应该就在公馆的某一个房间。
排除那些学徒和老师聚集的住处,公馆的西边有一片茂密的葡萄园。
夏天的葡萄藤已经长出了茂密的叶子,温芙和泽尔文悄悄穿过葡萄架,隐约能够看到别墅楼下好几个守卫站在门口,而每个进出那座别墅的仆人都脚步匆匆,神情严肃,几乎没有一点儿交流。
泽尔文确信他的父亲就在那栋别墅里,他观察了一下二楼透着光的几扇窗户,大致确定了位置,随后带着温芙从后门的厨房溜进了别墅。两人顺着台阶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守着几个仆人。
两人躲进了拐角的房间,随后泽尔文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悄无声息地翻到了隔壁的阳台上。温芙很快就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好在每个房间的阳台相隔不远,藉着夜色的掩护,两人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值得庆幸的是大约为了使房间内的空气保持流通,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阳台的玻璃门并没有反锁。
泽尔文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隔着厚重的帷幔,他终于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扎克罗靠坐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背后塞着高高的枕头。医生坐在他的身边,他检查了公爵的舌苔和眼睛,一边与身旁的助手低声说着什么。柏莎抱着手臂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壁炉旁,神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很快医生站起来,他示意公爵夫人与他一同走出房间,从医生的神情来看,公爵的情况并不乐观。没多久,柏莎又重新回到了房间,这一次房间里剩下的仆人们都离开了,于是卧室只剩下了柏莎与扎克罗两个人。
“泽尔文依然没有回来吗?”躲在阳台上的泽尔文听见他的父亲这样问道。
“没有。”柏莎则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她走到壁炉旁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随后转过身看着斜靠在床上的公爵,迟疑片刻之后说道:“医生和我谈到了你的病情,我想你应该考虑一下,如果泽尔文无法顺利回来的话,杜德的未来应该如何。”
公爵闭上眼睛不说话,他显然依旧抗拒谈到这个话题。
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天重复上演,柏莎终于变得有些急躁起来。她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红酒,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握住他的手,强迫自己耐心地劝说道:“你知道,这段时间都是乔希里在处理宫里宫外的事情,大臣们都认为他做得很好。相比于他的哥哥,他更像你。如果泽尔文继承爵位,他会为杜德带来什么?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前一段时间,无论是处理那伙海上大盗还是推行新例,这些行动已经触及到了许多人的利益,就连黛莉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他……”
“好了。”扎克罗虚弱地打断她,“泽尔文确实和我不太一样,但没人规定一个好的君主应该是怎样的,我相信他会给杜德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柏莎听见这话,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忿,她忍不住还要再说什么,可是扎克罗已经下定决心,他提醒道:“无论是乔希里还是泽尔文继承爵位,你别忘了他们最终都是你的孩子。”
“不,他不是我的孩子!”柏莎终于坐不住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注意到她失控的情绪,扎克罗放缓了语调,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别这样柏莎,我知道你不喜欢泽尔文,因为他从小不在你的身边长大,但他依然是你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我说过不是!”柏莎甩开他的手,目光中带着一丝恨意,“我受够了,我已经沉默了二十多年,我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跟那个女人的贱种!是你的母亲放在我身边恶心了我二十多年的恶魔!”
温芙躲在泽尔文身后,在听见柏莎说出那句话后下意识看向身前的泽尔文。她察觉到他的身体应激似的颤动了一下,就像下一秒,他就要推开那扇阳台的玻璃门冲进那个房间里去。于是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房间里传出公爵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柏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冷冷地说道,“泽尔文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为了回到你的身边而不得不忍受的耻辱,他时刻提醒着我走到今天付出了怎样的屈辱和代价。”
扎克罗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阳台上,温芙感觉到泽尔文的背脊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从尾椎骨开始每一节脊椎都在细微的颤抖,她曾在林场看见过濒死的动物,他此时就像那些动物一样,用尽全力挤压着肺部的空气想要保持呼吸。温芙有些后悔,如果他注定有一天要知道真相,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你疯了。”房间里,扎克罗本就苍白的面容彻底失去了血色,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不可能。”
面对他的崩溃般的错愕,柏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冷笑着说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疯了吗?是一个私生子继承了爵位,他卑贱的出身将玷污他的姓氏,你觉得人民会支持一个私生子成为统治他们的领主吗?”
她同情地看着他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扎克罗,你和我都很清楚这一点。只要你在遗嘱上修改继承人的名字,那么你和我的孩子,一个身上同时流着艾尔吉诺、丽佳博特和柏氏血脉的孩子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他会受到无数人的拥戴,有牢不可破的盟友,延续这座城市的传奇,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温芙的心砰砰地跳着,许久之后,她听见房间里传来公爵的声音,他疲惫地对她的妻子说:“去把安德鲁和其他人叫到这儿来。”
柏莎目光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流露出胜利的喜悦,这段时间以来她所等待的不过就是这个,现在她的目的终于达成了。柏莎弯腰亲吻了一下丈夫的额头,温柔地说道:“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阳台上的风都停止了。泽尔文已经不再颤抖,温芙感觉自己仿佛从背后抱着一座雕像。今晚发生的一切对泽尔文来说太过残忍,他刚刚发现自己这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一场编织的谎言里。他想起了他的祖母在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她说等她死后,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会是他的敌人,包括他的父母。
现在预言成真了。
没多久,安德鲁与几个遗嘱公证人匆匆走进了别墅。看样子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柏莎对今天早已做好了准备。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柏莎亲自为他们开门,迎接他们的到来。
安德鲁先走到床前亲吻了公爵的手背,他悲伤地凝视着病床上的人,察觉到这或许已经是最后的诀别时刻了。他这一生见证过太多次这样的时刻,可每一次都叫他感到悲伤。
“听说您准备最后确认一次您的遗嘱?”安德鲁俯身在公爵耳边向他确认道。
“是的。”扎克罗虚弱地说。
于是安德鲁拿出了他随身带来的早就拟定好的遗嘱,在这个房间里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份遗嘱念了一遍。
遗嘱中扎克罗将代表权力的王戒传给他的长子,确认泽尔文为他的爵位继承人,而他的弟弟乔希里将分得一笔不菲的遗产。这份遗嘱合情合理,可现在这个时刻,公爵将他们叫来绝不是为了再确认一遍里面的内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宫廷秘书官拿出了纸笔准备在这最后的时刻记录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您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安德鲁问道。
扎克罗沉默了许久,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缓。头疼折磨着他,在经过刚才那样大的情绪起伏之后,这种疼痛更加强烈。但他还是尽力听清了最重要的那几句话,最后虚弱地睁开眼回答道:“没有。”
他的话音虽然微弱但是十分清晰,足够叫房间里的所有人听见,温芙察觉到许久没有动过的泽尔文终于微微有了一些反应。
房间里的秘书官愣了一下,诚实地将这句话记录下来。柏莎则不可思议地快步走到床边,她笑得有些难看:“亲爱的,我想安德鲁先生问的是有关这份遗嘱你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是的,”扎克罗歪着头靠在枕头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什么要修改的,泽尔文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会担负起杜德的未来。”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芙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手背,她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泽尔文的眼泪。温芙认为以他的骄傲,或许不会愿意叫人察觉这一点,于是她微微松开了从背后抱住他的手臂。可没等她缩回手,泽尔文却反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紧紧抓着她,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这一刻黑暗中无声的饮泣。
卧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温芙看不见柏莎夫人的脸,想必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十分精彩。安德鲁倒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收起了手里的卷轴,彬彬有礼地说道:“好的,我将在您的葬礼上如实公布这份遗嘱。”
可就在这时,柏莎也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经历了来自丈夫的背叛,这份怒火使得她终于完全卸下了伪装,她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公证人,冷冷道:“不,我想我丈夫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乱,我们不应该听从一个疯子的决定。”
靠近门边的女仆打开房门,没一会儿房间里冲进来一队士兵,他们披坚执锐,看起来早有准备。
“您在干什么?”安德鲁皱眉问道,“等泽尔文殿下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柏莎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士兵将房间包围起来,柏莎看着他说:“但是我可以再给您一次机会,只要您承认我的丈夫在立下这份遗嘱的时候神志不清,您就可以从这个房间走出去。”
“我不能这么做。”安德鲁傲然地回答道,“我不会将灵魂出卖给魔鬼,那样即便我今天离开了这个房间,许多年后我也将在地狱忏悔我今天的所作所为。”
扎克罗像是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没了反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一块咳出来那样。
忽然间外面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阳台的玻璃门被风吹开了,深红色的帷幔在风中鼓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等那阵风停下来后,所有人转头朝阳台看去,夜色中出现了男子的身影,柏莎瞳孔猛的一缩,泽尔文站在深红色的帷幔后,如一位深夜造访的幽灵。
第61章
如果说四年前的柏莎能够勾结科里亚蒂家族在成人礼当天设计一场势在必得的刺杀,那么四年后的今天,她已经不能确信自己可以顺利除掉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子了。
泽尔文的身后有了属于自己的支持者,他培养了自己的亲卫军,更是在过去的四年间与多个公国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他不再是四年前那个还带有一丝天真的小王子了,他已经是一个随时准备接过权杖的储君。
因此,泽尔文的出现不但叫柏莎大吃一惊,就连刚刚冲进房间的侍卫们也出现了明显的不安。尤其是当泽尔文从阳台上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所有持剑的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不过相比于其他人,柏莎是最先冷静下来的。无论泽尔文是否听见了她对扎克罗说的那些话,走到现在这一步,所有母子之间温情的虚伪假面都已经扯下,眼下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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