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芙在黑暗中抬眼朝他看去,用倔强地尚带一丝颤抖的声线说道:“我敢说,百年之后历史可能会忘记你,但是这个时代或许都将以我为名。”
似乎被温芙这番大胆的宣言所震慑,泽尔文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确信那是她心里的声音,因为即使是她自己,似乎也在说完这番话后,发出一阵后知后觉的颤栗。
许久之后,温芙感到那双握住她下颌的手缓缓松开,泽尔文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相互取暖一般贴近了她的身体,喟叹般说道:“那很好,那样我们将出现在这段历史的同一页。”
夜风卷起山坡上的草叶,沉默的森林能够守住所有的秘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温芙告诉温南和母亲自己打算留在镇上住一段时间。
温格太太虽然感到意外,但温芙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因此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倒是温南在离开前悄悄将她拉到了一边,担忧地问道:“是因为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温南甚至不记得她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但是温芙否认道:“我厌倦了肖像画,我想待在没人的地方试试看画些别的。”
这个理由成功地说服了温南,尽管他依然有些不放心,但他还是迟疑地对她说:“好吧,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妈妈永远支持你,就像你支持我们一样。”
“谢谢。”温芙伸手拥抱了他。虽然温南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的话对于温芙来说依然是莫大的慰藉。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温芙为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她住在乡下的小木屋里,白天去林场附近散步,晚上则留在房间画画。就像她对温南说的那样,最开始的时候,她发现面对画布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发现起初令她感到恐慌,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厌倦画画,但好在丁香镇的乡间风景治愈了她,她很快意识到她只是厌倦了画人像,于是她开始在家尝试进行一些风景画的创作。
林场是她画得最多的场景,她画了林场清晨的雾气和夜晚的河流,那些画使她感到平静。
这段时间,除了每周到镇上来送信的信差,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温南会在信里详细地告诉她这段时间在城里的发生的事情,颜料店已经正式开始营业了,他变得十分忙碌。温南的来信中有一次提到了亚恒,他来过一次店里,看起来有些消沉。温南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此小心翼翼地询问温芙是否可以告诉他有关她的近况。
思考如何回信花了温芙很长时间,最后在那个星期她也没把回信如期寄出去。好在下一周,温南的信还是准时寄到了,他没再提起上一封信里提到的事情,兄妹两个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温芙有时候也会想起泽尔文,自从那天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以至于再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吻,温芙有时会恍然间误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境。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温南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公爵的头疼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全城的医生都汇聚到蔷薇花园,但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每一个从宫里出来的人都面色凝重,人们都在猜测,或许上帝很快就要带走他了。
据说导致公爵的病情突然加重的主要原因是瑟尔特尼亚那边传来的消息。
瑟尔特尼在苏里大陆的最北端,与杜德几乎阻隔了一整个大陆,轮船要在海面上航行将近一个月。春天的时候,黛莉坐上了前往瑟尔特尼亚的船,在那之前,她从未出过远门。听说她在船上就开始出现了身体不适,抵达瑟尔特尼亚之后更是直接病倒了。她病得很重,医生诊断她活不过上半年。
这个消息的传来令所有人感到揪心,蔷薇花园的仆人们都是看着这位小公主长大的,公爵更是在听闻这个噩耗之后,也跟着一病不起,作为一个父亲的愧疚感压垮了他。
事实上,当黛莉离开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他打心眼里希望他可爱纯真的小女儿在这桩冰冷的联姻中得到属于她的幸福,哪怕他也知道这可能性及其渺茫。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婚姻和爱情,她只是全然地信任着她的父亲,因此愿意去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和一个陌生人结婚。
泽尔文从镇上回来去看望他的时候,扎克罗正躺在床上盯着挂在房间里的一幅画,那是温芙为黛莉画的《蝴蝶少女》。他躺在床上久久地注视着那幅画,画中的少女如圣母一般纯洁,但是没人想到,她或许也将要如同圣母一般为了这座城市献祭自己的生命。
“她看起来这么悲伤,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呢?”公爵在病床上喃喃地说道。
“去把她带回来吧,泽尔文。”扎克罗几乎如同恳求般说道,“我不希望杜德的玫瑰凋零在瑟尔尼亚的土地上。”
奥利普并不赞同泽尔文在这个时候离开杜德。
医生们都说公爵病得很重,如果他去世的时候泽尔文不在杜德,那么在扎克罗死后,柏莎或许就会趁机将乔希里扶持上公爵的位置。
泽尔文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甚至宫廷的大臣们在得知公爵决定将黛莉接回来的消息后也纷纷表示反对。不过他们反对的理由是担心瑟尔特尼亚的红衣主教为此发难,将杜德卷入战火之中。
可尽管如此,泽尔文依旧出发了。
“黛莉一定在等着她的哥哥接她回来。”他这样对奥利普说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将终生活在愧疚中。”
在泽尔文离开之后,公爵的身体倒是渐渐有了一些起色,仿佛每一天又重新有了希望。人们都祈祷着他能挺过这段时间,对杜德的人民来说,这位“和平者”已经为他们带来了太久的平静生活,而他的离去仿佛也将预示着和平的结束。
得知公爵病危的消息,温芙从乡下回到了杜德,她想要再去花园探望他一次。对温芙来说,她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公爵接纳了一无所有的她,让她在鸢尾公馆学习,允许她坐在花园的餐桌旁,聆听那些学者们的对话,他曾给过她父亲般的关照。
可是当她来到蔷薇花园的时候,这座始终向任何人开放的庄园却冷冰冰地关上了它的大门。大门外的守卫刚刚冷漠地拦下了一辆试图进入花园的马车,告诉马车上的客人公爵病重,不想见任何人。
于是当温芙走到大门外时,她并没有提出要见公爵,她问讯亚恒·加西亚先生是否在这里。
正好这时,花园里有一队巡逻的护卫经过,领头的正是亚恒。门外的动静也惊动了他们,亚恒注意到站在铁门外的温芙,脸上意外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很快朝大门的方向走来。
他先和那两个守卫打了声招呼,假装轻松地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名守卫听完他的话后,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温芙,最后不太情愿的将铁门拉开了一道小缝,放亚恒出去。
温芙站在角落的灌木丛旁,当亚恒朝她走来时,温芙注意到他异常严肃的神情,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
果然,他们刚一碰面,温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亚恒就急切地低声对她说道:“公爵夫人将公爵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大多数人都以为公爵还在花园。”
温芙愕然:“为什么?”
亚恒:“显然她不希望在公爵去世时有人在他身边。”
这个消息细想之下简直叫人感到害怕,温芙竭力保持镇定不希望叫不远处的守卫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亚恒无法跟她说得再多,他快速地低声对她说道:“这段时间我无法离开这儿,泽尔文殿下或许会在最近回到杜德,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拦下他,阻止他回到花园。”
温芙心中一沉,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泽尔文真的回到杜德,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到蔷薇花园,可他一旦这么做,那么在公爵去世之前,他或许都无法再见他的父亲一面。
可她怎么会知道泽尔文什么时候回到杜德呢?如果柏莎夫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港口也一定都已经布满了她的人,泽尔文回到杜德,她立即就会得到消息。
温芙紧锁住眉头,仿佛在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
亚恒注意到她的神情,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她来说要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抱歉。”他突然向她再一次道歉。
温芙抬起头,发现亚恒脸上带着一丝伤感的微笑,正深深地看着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保护你,但事实上,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你可以保护所有人。”
温芙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离开前她含糊地表示自己会尽力试试看。尽管老公爵夫人骗了她,但泽尔文是洛拉的孩子,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改变。
之后的几天,温芙开始去港口附近画画,她在酒馆门外支起画架,这样就可以随时留意抵达杜德的航船。她时常留意着港口的汽笛声,因为照常理推断,泽尔文应该会搭乘出发时的那艘轮船回来,听说那是一艘大船,他出发前带了不少护卫,显然杜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接连几天,港口都没有任何大船抵达的踪影,她又开始怀疑或许亚恒的推断是错的,瑟尔特尼亚距离杜德太远,公爵或许等不到他的长子顺利回来了。
事实上,泽尔文并没有乘坐出发的那艘船与其他人一起回来,在见到黛莉之后,他就立刻与瑟尔特尼亚的国王见面,提出他这次来是要带回自己的妹妹。而对瑟尔特尼亚来说,一位还未来得及成婚或许就要先病死在床上的王后也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因此谈判很顺利。在确认了黛莉的身体状况之后,国王答应他们将黛莉接回去。
在得知这个好消息之后,泽尔文立刻安排好一切事宜,在奥利普的建议下,泽尔文将剩下的一切交给其他人,自己则悄悄坐上了一艘不起眼的货轮,在日夜不停的航行中,终于提前返回了杜德。
这天当货轮终于在港口靠岸,泽尔文低调地下了船。他穿着一件浅棕色带兜帽的风衣,拎着一个轻便的箱子,像是个第一次到杜德的旅行者那样,准备在这附近找个旅馆落脚。
已经是下午了,港口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忙着在船上运货,没人注意到这个经过身旁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冒失地撞上了他的肩膀。泽尔文警惕地侧开身,可是紧接着对方又立即拉住了他的手腕。
泽尔文皱起了眉头,等他低下头看清面前撞上来的人时却又不由得一愣。距离上一回丁香镇的分别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天晚上温芙对他说过的话。
命运对他似乎格外吝啬,它总在拿走而从不肯轻易赠予,逼迫他用尽全力去追逐。
而在当下这一刻,当温芙踮起脚替他拉上了外袍的兜帽,故作镇定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时,泽尔文竟然产生了她或许是专程来港口迎接他的错觉。以至于当面前的人低声对他说“跟我来”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便跟着她走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自从温芙开始怀疑泽尔文或许不会如所有人所猜测的那样乘坐大船回来之后,她开始留意所有从瑟尔特尼亚来的小船。事实上,货船是一种很好的选择,没人相信他们尊贵的殿下会挤在一艘逼仄潮湿的货船闪提前回来。但只有温芙知道,泽尔文并不是一个在这方面格外讲究的人,要知道三年前他甚至在裹尸袋里待过。
果然在这趟货船上,她很快就找到了泽尔文的身影。她克制住紧张慌乱的心情,在引起其他人注意之前将他带到无人的角落,并且飞快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泽尔文的神情很快变得沉重且冷峻起来:“你是说亚恒也不知道我的父亲现在在哪儿?”
温芙默认了他的说法,并且忍不住问道:“您能猜到公爵夫人会将他带去哪里吗?”
杜德太大了,不光是城内,在城外还有好几座属于艾尔吉诺的避暑庄园,公爵现在有可能在其中的任何一座庄园内。但现在有关泽尔文的回归还是一个秘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派人去每个地方搜寻,那或许会惊动他的母亲。
“你的运气怎么样?”泽尔文忽然问道。
温芙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坦白地说:“还不错。”
泽尔文为她的诚实微微勾了下唇角:“我正好相反。”
不过他说:“但我们可以试着赌一下。”
第60章
自从里昂离开杜德,温芙的学徒合同到期之后,她就很少再回到鸢尾公馆。随着公爵的病重,这间昔日热闹非凡的学院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云。住在这里的客人大多是公爵请来的艺术家,失去这位慷慨友善的投资人后,他们不得不为接下来的生活寻找新的去处。
天黑的时候,温芙和泽尔文来到公馆北边僻静的铁门外。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作为这座公馆的前任主人及名义上的继承人,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一起站在墙外,需要翻墙才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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