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差不多有一周没有见面了,自从温芙结束了她的壁画工作之后,这还是奥利普第一次来到这里。
“看起来您这一周过得还不错。”奥利普摘下帽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泽尔文没有否认,在希里维亚的这段时间,是他成年以后所度过的最平静的时光。下午温芙在客厅为他画画时,他甚至产生过如果他不再回到杜德,那么像这样一直生活在希里维亚或许也不错的念头。
“那么您想好了吗?”奥利普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您做好了和现下的一切道别,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的准备吗?”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他望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太阳,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成人礼上我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平静往往只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对我来说,身处危险之中,才让我感到安全。”
“我很高兴您这么早就已经明白了这点,这是您的敌人才能教给您的东西。”
奥利普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来自杜德的密信,泽尔文接过信后拆开看了一遍。信中写到了杜德当下的局势,乔希里为黛莉找了一位适龄的贵族青年订婚,以此为借口推掉了瑟尔特尼亚的联姻。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教廷,红衣主教认为黛莉已经是上帝为他们选定的新娘,她与其他人结婚是对教廷的侮辱,为此瑟尔特尼亚向杜德发出了宣战。
为了平息教廷的怒火,乔希里已经派出使团前往瑟尔特尼亚进行和谈,但是谈判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杜德人民悲观地意识到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奥利普:“乔希里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才干,他对教廷暧昧不清的态度也已经激怒了一部分人,国内的舆论发生了变化,许多人意识到您是对的,他们希望您能回去组织一支足以抵抗教廷的军队,他们愿意拥护您重新回到杜德。”
说实话,乔希里为了黛莉的幸福这次竟然公开违抗教廷,令泽尔文也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弟弟并不是一个完全冷血的人,起码在对待黛莉的婚事上,他们两个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决定,这一点令泽尔文的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因此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狂喜,相反他折起手中的信纸,十分冷静地问道:“亚恒那边还是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吗?”
奥利普沉默以对。
不过很快他又说道:“即便亚恒无法如期赶回,在瑟尔特尼亚的军队正式进入杜德的国境线之前,我们也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等待泽尔文做出决定。
窗外的西沉的太阳,没人知道苏里大陆的未来将走向何方。是瑟尔特尼亚在教廷的带领下重现卢索帝国昔日的荣光,还是如裂锦般的地图上那十三个星罗棋布的公国,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闪现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泽尔文沉吟了片刻之后,终于站直了身体,像是下了什么决断那样,沉声说道:“去见一见伯德三世吧,看看他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
温芙回到公寓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离开了。
泽尔文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的夜空。听见她回来的声音,他像是才回过神,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回来得很早,”他说,“看样子今晚的聚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温芙无法对此进行反驳,她走到沙发旁,发现茶几上摊着一本黑色的画夹,底下压着几张凌乱的画稿。
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向她解释道:“你走的时候把它忘在了画架上,有几张被风吹落,我替你收了起来。”
画夹里有许多她过去的练习,许多她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画的了。温芙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泽尔文见她没有反对,于是光明正大地开始翻看那叠画稿。
里面大多是关于人体的局部练习,也掺杂着好几张风景画,那是她在杜德最后的几个月里画的。有杜德的港口,丁香镇的林场、中心广场的钟楼……温芙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一张单独的肖像画了,有一段时间她对人像产生了厌倦,但是很明显,因为模特换成了泽尔文,使她对此重新拾起了兴趣。
今天下午,温芙在客厅支起了画架,随后告诉泽尔文可以在这间屋子里任意活动,唯一的要求是尽量待在客厅。
于是泽尔文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的书,不过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尤其是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尽管少年时的泽尔文一定不会承认,但是他的确曾经这样希望过——他希望能够做些什么来引起她的注意,他希望眼前的这个人能够更加长久地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他甚至嫉妒过花园里的那些雕塑,为它们得到了她长久的凝望。
可是有一天当她真的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冀求。他不满于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带有冰冷的审视,她注视着他就像观赏着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不应该这样,泽尔文想,在希望得到她的视线之后,他又得寸进尺地希望得到她的心。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叠已经发黄的画稿中一张头戴花环的少年肖像画。
在所有类似随手涂鸦般的画稿中,无论是画面的精细程度,还是整幅画的完成度,这幅画都是最接近于成品的作品。
温芙也注意到了那幅画,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画。可惜泽尔文的反应比她更快,当温芙探身想要从他手里抢走那幅画时,泽尔文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他的眉眼忽然亮了起来,唇角噙着一丝笑意问道。
温芙绷着脸,确定他不会主动将它还给自己之后说道:“我忘了,把画给我,我不希望你像上次那样,弄丢了我的画。”
泽尔文知道她指的是他坐在马车上,叫她的画稿飞出车窗落进了水池里那一回。不过他挑眉对她说道:“你回避话题的方式并不高明,而且我已经看到它了。”
温芙隐蔽地抿了一下嘴唇,在泽尔文的坚持下,无奈地承认道:“我第一次来到花园的时候。”
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泽尔文终于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坐在黛莉寝宫的小花园里,而她和他的父亲一起站在二楼的房间里,隔着透光的玻璃,看见黛莉为他戴上了花环。
“为什么要画我?”泽尔文问。
“我喜欢那顶花环。”温芙说道。
泽尔文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扣住了她的手指,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黛莉用什么花编织了那顶花环?”
温芙一时语塞,在她沉默的那几秒钟里,她仿佛听见了一旁的人传来的低笑声。
泽尔文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当他抬起眼看她的时候,英俊的五官在这一刻简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承认吧,你的画比你更早认清了你的心。”
因为得罪了山羊公社,温芙很快就重新面临再没有人找她画画的困境。
那些批评家们诋毁她的画,认为她的画里充满了恐怖怪诞的意向,他们认为她是一个异教徒,于是希里维亚的教堂拒绝再找她绘制壁画,而那些有钱的资助人们对于一位杜德来的女画家显然也心存疑虑。
好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不被山羊公社所接纳的“异教徒”,筹备了几个月后,里昂准备重新在希里维亚开办画室。
尽管人们早就听说了他回来的消息,但是这段时间,里昂始终非常低调,他没有接触任何一位对他的画表现出兴趣的资助人,也没有接下任何一个大型的公共壁画订单。
直到昨天,据说他已经向市政厅的负责人提交了部分画稿,最令山羊公社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里昂·卡普特列尔将加入这次为圣教堂绘制壁画的竞争。
这天,当温芙跟着雷诺先生走进里昂的新画室时,发现已经有其他客人比她先到一步。
里昂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似乎刚刚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里昂将手放在门把手上,神情冷漠地抬手请面前的人出去。而费文则不甘心地站在他的对面,当看见温芙的身影出现在画室的时候,费文的脸色明显变得更糟糕了。
“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费文诚恳地劝说道,“我已经认识到了五年前那个幼稚的行为带来了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您的原谅。”
面对他真诚的忏悔,里昂发出了一声冷笑:“别再玩这种孩子的把戏了,你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也了解你。如果你曾真的感到过后悔,那一定是因为五年前你没有料到杜德公爵会向我发出邀请。”
他说完这句话后,费文果然哑口无言。
里昂再不耐烦和他多说半句,他冷冷地看向雷诺,身为他的助手,雷诺立即上前一步,将这位冒昧造访的客人请出了画室。
大约是因为还有其他人在场,费文总算保持了基本的体面,他一言不发地跟着雷诺走出了画室的阀门,临走之前,还不忘阴恻恻地瞪了温芙一眼。
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显然破坏了里昂一整天的心情,他背对着她在他的工作台前站了一会儿。温芙很熟悉他这会儿的样子,一般在鸢尾公馆的时候,画室里的所有学生都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离他远点。因为通常这时,里昂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你在那儿站着干什么,我是来请你当画室模特的吗?”果然几分钟后,里昂转过身,语气不善地问道。
温芙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以为您会希望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的确如此。”里昂说,“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准备竞争圣教堂壁画负责人的工作。”
温芙立即从这句话中抓住了重点:“我们?”
面对她的质疑,里昂瞥了她一眼:“没错,我们。我听说你得罪了山羊公社的那群人?”
温芙:“……”
里昂冷笑一声:“布鲁斯·希尔的心胸不会比针眼更大,看来他是忘了五年前我还在这儿的时候,他只能勉强从我手里捡到一些所剩无几的订单。于其让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我会抢走他们的工作,不如就满足他们的心愿。”
温芙突然有些理解山羊公社的那群人为什么这样抵触里昂重新回到他们口中的艺术圈了,这个人的报复心与暴躁恶劣的性格有目共睹。很难想像,他在希里维亚最风光的那段时间,又该是多么的张扬跋扈。
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布鲁斯·希尔是个小心眼的画家,她已经彻底得罪了他。如果她还想在希里维亚画画,或许赢下圣教堂的壁画工作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与您一起接受这份工作呢?”温芙不动声色地问道。
里昂瞥了她一眼,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狡猾的心思,他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担心,作为我的合作者,圣教堂的墙壁上会有你的名字。”
第75章
伯德三世准备送一批出色的艺术家前往瑟尔特尼亚参与到圣教堂的建成工作中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就吸引了很多人。市政厅收到了雪花般的自荐信,最后他们选择了其中最出色的一批画家前往太阳宫,接受国王陛下的接见。
泽尔文在二楼的阳台上,目送着温芙坐上马车出发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套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等在了外面。
“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吗?”奥利普对他说。
“我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和人偷情。”泽尔文冷冷地自嘲道。
奥利普被他的比喻逗笑了:“这都是因为您至今没有告诉温芙小姐您准备去见伯德三世的原故。”
泽尔文不置可否,他们两个沿着楼梯往走下楼,路上奥利普善意地规劝道:“您应该也很清楚,告别的时间取决于瑟尔特尼亚的军队已经到了哪里,而不是您什么时候开口。”
“我再清楚不过了。”泽尔文不太爱听,他一条腿蹬上马车,一边对奥利普说道,“我可不希望你突然间多了一个好为人师的毛病。”
奥利普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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