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麻了起来。
不过她一边抬头瞥了眼已经进屋点亮了烛台的背影,又想起刚才上楼时他说的那句话:“我们也有两个人。”
管他呢。
温芙咬咬牙,在房门外踌躇了几秒钟,下了决心,也终于跟着走了进来。
她在顶楼的各个房间推开门确认了一遍,这间屋子里确实没有其他人。随后她又翻了翻房间里的柜子,不过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看见那块怀表。
温芙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泽尔文正动手想要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不过这不太容易,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霍尔神父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泽尔文推了他的肩膀几次都没有成功,正阴沉着脸站在一边。
“你在干什么?”她费解地问,“你是打算叫醒他吗?”
“我不想弄脏我的鞋。”泽尔文沉着脸说。
“你都已经在裹尸袋里躺过了。”温芙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泽尔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过看得出他尽力想要装作没有听见。温芙最后还是决定好心地帮他一把,她上前挽起袖子,两个人合力终于将尸体翻了过来。
泽尔文翻了翻尸体身上的口袋,最后从尸体外衣的内衬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钱袋。谢天谢地那块怀表完好无损地被装在那个钱袋里,看样子那个杀人犯并不是冲着钱来的,但如果是这样,泽尔文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会让人在半夜来到这里杀害一个老神父。
“我不认识您,不过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那个女人和有关她的秘密。”
……
白天在这间阁楼里发生过的对话不期然间跃入脑海,不过没来得及等他想清楚,突然寂静的楼道中传来脚步声。泽尔文和温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慌。
大概是深夜阁楼的灯光引起了修道院中守夜人的注意,他正朝着塔楼走来。而从这座塔楼下去只有一条路,屋子里现在正躺着一具尸体。今晚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无论是温芙还是泽尔文都不想和这样一桩莫名其妙的谋杀案扯上关系。
温芙起身带着他迅速躲进了阁楼的卧室,她刚刚来这儿找过东西,对这间阁楼的摆设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因为房间太小,这屋子里几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即使能暂时在这儿躲避,但等上来的人发现了尸体,他们也很快会被发现。
卧室的床边有一扇窗,温芙走过去,推开窗户向下看了一眼,泽尔文跟着向下看:好消息是这座塔楼不是太高,跳下去也不至于摔死;坏消息是底下黑漆漆的一片,压根不知道会掉到哪儿去。
温芙抬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先下去。泽尔文艰难地闭了下眼睛,挣扎道:“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温芙态度坚定地说。
她推着他的肩膀,几乎算是半强迫地将他挤出了窗户。塔楼外墙有一圈突出的石砖,正好能叫人踩在上面。泽尔文刚一站稳,温芙便提着裙摆也跟着跳了出来。
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叫——看样子来到塔顶的守夜人已经发现了屋里的尸体。
温芙脚下一滑,差点没扒住窗口的砖缝,泽尔文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腰,这会儿两人一块踩在半块石砖上,一动不敢动。
泽尔文感到有些别扭,他想起温芙刚才说的:他不久之前还躺在裹尸袋里。他确定自己这会儿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不过温芙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在墓室,她可是刚接触完尸体!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温芙低着头目光落在下面的院子里,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有一点月光落在马棚上。她乌黑的睫毛翕动,随后反手搂住了少年的腰,轻声对他说道:“跟着我走。”
因为紧张,她掌心的温度这会儿烫得近乎有些灼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猝不及防地贴上来时,泽尔文绷紧了肌肉,几乎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你干什么!”他气恼地低声问道。
温芙可没工夫搭理他,她右脚的脚尖朝前抵了抵,于是泽尔文左脚的脚跟便不得不往后退了一小步,温芙又紧接着移动她的左脚,泽尔文便只好扶着墙上的砖缝又向后挪动他的右脚。
漆黑的夜里,两人像是在跳一支舞,泽尔文鼻尖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跟着教习老师学习舞步的时候,在这方面他从小就不是个优秀的学生,但如果那时候他能有现在一半认真,想必他的舞一定已经跳得好极了。
泽尔文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全凭着她的指引缓缓后退。好在这距离并不远,可就这么几步也已经叫他渗出了一手的汗。
屋里的守夜人注意到了卧室没有关严的窗户,他大步跑到窗边,将身子探出窗外查看。好在刚才两人紧紧挨着墙壁,已经移动到一旁,刚好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的修道院里逐渐亮起了灯,显然那声惊叫已经吵醒了住在这附近的其他人。院子里响起狗叫,再不久,就该有其他人赶来。
头顶的窗户被重新关上,泽尔文紧抿着唇角,有些后悔刚才翻窗的举动。毕竟刚才待在屋子里只会被人怀疑是杀人犯,但要是眼下再被人发现自己挂在塔楼的外墙上……
“抓住我。”温芙冷不丁对他说,“我数到三你就跟我一块往下跳。”
泽尔文一怔,他下意识抓住了温芙的手,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等等……”
温芙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她反握住他的手,不等他缩手,就沉声道:“跳——”
失重感猝然间袭来,好在翻窗出来后,脚下踩着的石砖已经降低了原本的高度,可即便这样,也差不多还有两层楼高。脚下踏空的一瞬间,一颗心像是要飞出胸口,泽尔文紧紧勒住了怀里的女孩,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但预想中骨骼碎裂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身下是蓬松而又柔软的草垛,如同柔软的云朵接住了从塔楼上掉下来的两个人。四周干草的气味包围了他,泽尔文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月亮,一颗心砰砰地跳,从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温芙从他身上爬起来,她看上去比他镇定得多,甚至目光在夜色中隐隐发亮,透着一股兴奋。泽尔文躺在草垛上,皱眉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温芙凑过来问。
“你根本没有数到三!”少年有些恼火地对她说。
温芙愣了一下,她伸手拉他起来,难得地笑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对不起,但是我在心里数过了。”
第9章
从塔楼出来,为了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离开,最后温芙悄悄牵走了马棚里的小马驹。两人骑着马一块穿过教堂后的旧墓地,等确定身后没人追上来,泽尔文放缓了缰绳,马儿“哒哒”地走进了一片林场。
丁香镇西边的林场附近有一间小木屋,那是温芙的家。
在路上温芙考虑过要不要带泽尔文去镇上的旅馆,不过教堂发生了命案,很快就会惊动巡查队,他这样半夜投宿的客人,很容易引起怀疑。看在那块怀表的份上,她决定好心收留他一晚。
“这儿是哪儿?”泽尔文跟着她走到木屋前问道。
“我住的地方。”温芙含糊地说,“明天早上集市有去杜德送货的马车,你可以搭那辆车回去。”
听起来她并不准备一块走,泽尔文回想起之前见到她的几次经历,若有所思地问:“你不住在城里?”
“杜德不欢迎穷人。”温芙冷冷地说。她摸黑走进了屋子,示意他保持安静,于是泽尔文闭上了嘴,没再继续发问。
从城里搬到镇上之后,他们一家租不起镇上的房子,于是在林场附近找了一栋老房子落脚。温格太太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她还是把这间破旧的小屋收拾得有模有样。
温芙在这儿生活了六年,对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可惜她忘了今晚来的并不是她一个人。泽尔文跟在她身后,没走两步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一旁的木椅发出了喑哑的摩擦声,温芙猛地转过身,对方站在她身后无辜地皱着眉头,他大约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狭窄的房间,并且里面还放满了东西。
“温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温芙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温格太太举着蜡烛从楼上走下来:“你去哪儿了?三个小时前,你就应该躺在床上睡觉了!镇上再没有一个姑娘像你一样……”
她絮絮地念叨着,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屋子里多出来的那个陌生少年,神情怔忪地停住了脚步。
“他是?”温格太太疑惑地问。
“一个今晚无家可归的陌生人。”温芙说。
泽尔文低头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晚上好,”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不太习惯似的自我介绍道,“我叫泽尔文。”
“晚上好。”温格太太看着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好奇。她当然不相信温芙的说法,温芙从不带陌生人回家,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之后,有一段时间家里每天都是上门讨债的债主,从那之后她就变得对陌生人异常警惕。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微笑着对泽尔文说道:“但愿有人夸过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事实上没有人这么说过。
泽尔文有些不大自在地转开脸:“谢谢。”
“你今晚可以和温南住在一起,他的房间里正好还有一张空床。不过在那之前,我建议你们最好先洗个澡。”温格太太说完那句话后,就捂着鼻子装作嫌弃地摆摆手,随后风风火火地朝着浴室走去,“去把你哥哥叫醒,快点,你早就应该躺下休息了!”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似乎生活着一家三口,客厅里摆着一张餐桌,边上摆着三把椅子,这个家庭并没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迹。
温南的房间在一楼,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小床,这使得泽尔文进去之后发现整个房间几乎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温南刚从睡梦中被叫醒,温芙进来时,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对不起……”他小声对她道歉,“我答应妈妈要等你回来再睡的,但我太困了。”
“没关系,是我回来晚了。”温芙对他说。
另一张没有人睡的床上堆着一些杂物,温芙弯腰将那些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床底下,泽尔文注意到那几个箱子里放着的大多是些老旧的画具和画稿。温南想要起身帮忙,但温芙拒绝了他:“你能带他去浴室吗?他今晚可能要住在这儿了。”
“当然。”温南拿起床边的拐杖站起来,他看了眼泽尔文身上的外套,迟疑地说,“我或许能替你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是我穿过的话。”
泽尔文接受了他的好意。和一套从裹尸袋里出来又在草垛上打过滚的衣服相比,干净的旧衣服听起来不是一个难以接受的选项。
温格太太替他们准备了热水,泽尔文快速地冲洗了一下。等他从浴室出来时经过走廊的窗边,月光隔着窗户照进来,窗外是一片山坡,四野无人,寂静中只能听见旷野的风声,有一瞬间,泽尔文怀疑自己在一场荒诞的梦境里。
他推开门,走出了这间小屋,缓缓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下是他们来时路过的林场,一条蜿蜒的河流从林场流过连通了整个镇子。月光照在水面上,如同一条银光闪闪的绸缎。夏天的夜晚格外宁静,夜风带走了白天的暑气,山里还要更凉快一些。
泽尔文站在山坡上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并没有带走他胸口积压的窒息感,他感觉自己身上好像还残留着裹尸袋里的气味,他回忆起墓道里叫人窒息的空气,落满灰尘的仓库还有塔楼房间里浓重的血腥味……
紧接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部泛起酸水,这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反刍似的在这一刻涌现上来。焦虑,疲惫和恐惧的情绪在这一刻淹没了他,泽尔文扶着一旁的树开始呕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他突然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自我厌恶,于是他将手指插进土里,想要以此来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等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来到河边洗了把脸。
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了?”温芙提着一盏灯微微蹙着眉尖站在他身后。
泽尔文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先前在坡上吐了的样子,他有些狼狈的别开脸回答道:“没什么。”
少年乌黑的短发还半湿着,月光下他英俊的五官仿佛笼罩叫月色镀了一层柔光。他的确有一张画家心中缪斯的脸,温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即转开眼喃喃道:“算了,明天早点起来,我送你去集市。”
她说完这句话就打算转身回去,倒是泽尔文突然在身后叫住了她:“那匹马还在外面。”
教堂的马丢了,镇子一共就这么大,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昨天去过教堂,说不定巡查队这会儿就已经在镇上盘查那匹马的去向了。
不过温芙看上去已经有了计划:“我会处理好的。”她顿了顿,紧接着又说,“那块表你打算怎么处理?”
提到那块怀表,泽尔文的神情又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温芙才听他问:“你想要回那块表?”
“那是洛拉的表。”温芙说。
“洛拉的表。”泽尔文语意不明地重复道,“你知道表上的蔷薇花代表着什么吗?”
在杜德,唯有一个家族能够使用金色蔷薇花的标识——艾尔吉诺。
不过杜德的二手市场上流通着不少带有金色蔷薇花标志的器具,每一个来古董店倒卖这些东西的人都自称这些出自宫廷,或是祖上从宫廷得到的赏赐,或是从蔷薇花园悄悄带出来的宝贝,它们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流入了收藏家手中,有些依旧堂而皇之地挂在古董店里,总之并不少见。
温芙也曾经好奇过这块表的来历,洛拉告诉她,这块表是她从一个骗子手里买回来的假货。不过她一直怀疑这句话的真假,因为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洛拉也没有想过要卖掉它。
“你用多少钱卖了它?”泽尔文问。
温芙迟疑了一下:“三十个银币。”
夜色中,她像是隐约听见他发出一声不太明显的嗤笑:“三十个银币甚至不够买一根表链。”
“你可以说个价钱。”温芙说。
泽尔文摇摇头:“它不是你的表,也不是你那位老师的表,我不会把它给你。”
“它属于洛拉,那上面有她的名字。”
泽尔文冷笑了一声:“一个小偷偷走了一块表,并且在那上面刻上她的名字,这块表就属于她了吗?”
温芙的语气也冷下来:“你没有资格那么说她。”
“那么谁有资格?”泽尔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只说她是个小偷,还没有用上更难听的。”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夜色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眉眼,现在它们压低了挤在一处,显出几分叫人心惊的阴沉:“你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这儿吗?为什么没有丈夫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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