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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到会议桌另一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便也侧过头去，与她目光相接：你终于肯看我了啊。
继而又移开眼，看着那位王总认真地回答：“如果单纯从感官上出发，人类生理上的快感由多种因素造成，有外中肌肉收缩引起的感觉、有多个内脏器官释放的物质、以及脑内大量释放神经递质。所以即使是脊柱受伤甚至是瘫痪而丧失性功能的人，其实都可以通过脑机接口技术刺激中枢神经和自律神经系统释放大量多巴胺，以激活脑内奖励回路，最终实现性高潮的快感。”
他仿佛在授课，没有半点避讳或扭捏。
“我觉得这不是技术能不能，而是要不要的问题。”顾长庚目光炯炯，不卑不亢，“正如王总您提到的道德伦理灰色地带，在这个问题有清晰的界限和规则之前，不建议Horae介入这个领域。”
说罢，全场一片寂静。
林漫在台下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虽说这个问题是章尧转抛给了顾长庚，可是他直接替Zeta回答了“NO”，确实是有点僭越了啊。
“Well，then…”那位王总眯着眼睛，掌心相对摩擦了一下，“那你们这个游戏还真是有点……boring。”
完了，道不同。
“讲句不中听的，我是个businessman，你们赚钱赚得开心，我花钱就花得开心。游戏嘛，最重要就是抓人性弱点，”他斜斜看着章尧，如同一只狠戾的秃鹰，“人性是什么，无非就是黄赌毒，贪嗔痴。节操什么的，只要不犯法就行。The world is simple.”
很清楚了。
现场气氛有点掉到了冰点，前面说得再融洽再愉快，这一秒好像都推翻了。
但章尧似乎并不着急。
他只轻轻咳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夏焰。
夏焰微微皱了皱眉头，脸上精致的职业妆容依旧，但顾长庚看在眼里，却觉得她脸色有点苍白，总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缓缓站起来，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将肩头的发撩到颈后，继而勾了勾嘴角：“王总这些年在这残酷的商场上身经百战，自然深谙丛林里的生存法则。论怎么在消费者身上赚钱，Zeta在王总面前还真是班门弄斧。Horae是个大项目，我们需要有每个阶段的专注点。方才Mars的意思是，这个技术问题不难突破，未来也有很长远的想象空间，我们可以先专注于用剧情、视觉、以及更懂玩家的算法将用户的情绪价值拉满，这也是Zeta的强项。柏拉图式的爱情也很让人上头的，这偏偏也是很多人在现实世界里缺失的。至于进阶玩法，我们可以持续探索，让这个虚拟恋人变得更让人着迷。”
顾长庚在桌子的对角线那头看她，目光有点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焰也抬睫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但现在，请闭嘴。
见王总点点头没再不悦，她便顺着讲：“要不王总和您的团队先来感受一下，看看目前游戏的体验能不能让您上头，您收不收货？”
她没点名顾长庚，而是把翻页器递给了林漫。
递过去那一刹那，她觉得耳旁轻轻“嗡”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胃里有一点点反酸。
她撑着桌子慢慢坐下，觉得喉头仿佛含了一口痰，有点犯恶心。
整个见面会结束后，王总单独去了章尧办公室。
顾长庚看见夏焰越过众人来到他跟前，有点提不上气地轻声说了句：“聊聊？”
说罢也没等他答复，径直走向了走火通道。
门“砰”地闷声关上，他站在她身旁。而她仿佛有点疲倦，背抵着墙借着力站着。
“你明明可以打哈哈过去的，章总随口问一句你没必要认真答。”
他就着有点昏暗的楼道灯光看她，她此时的神情好像跟某一刻有点重叠。
索性不回那一句质问，他走前一步沉声问：“夏焰，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怔了一下，背贴得墙壁更紧了，下巴倔强地一抬：“我在跟你说工作，你知不知道今天这种情况，搞不好就一拍两散了。”
他暗暗皱起眉头：行，谈工作。
“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我不是你们章总的员工，没必要看他脸色干活。”
“那你也没资格替Zeta决定Horae的未来。”她的脾气上来了，说话开始冲。
“你们一天在和我们合作人工智能的部分，我就一天有资格决定要不要往这个方向，”他其实不想和她吵，可是却觉得这里分明有她解不开的症结，“我们没必要把机器变得越来越像个人，把人变得越来越像个机器。”
是不是虚拟人越来越懂人类的需求，无节制地满足人类，就可以取代人类了呢？
相反的，人类逐渐将生活欲望指令化，我要爱就有爱，我要性就有性，这种机械式的满足感就是幸福了吗？
不是这样的啊，夏焰。
“你是不是把这个问题想得太复杂了，顾大工程师，”她却不肯认自己被说服了，有些东西若是被推翻了，她真的就无法自洽了，“不就是性满足嘛，你把它当做是小玩具，就压根没必要上升到道德伦理问题。”
顾长庚愣住了。
“轰”，门突然被推开。
林漫探身进来。
她看着眼前气氛紧张的两人，清了下嗓子：“可找着你俩了，在聊啥啊？”
在愣住的这两秒里，顾长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小玩具是什么。
下一秒，他更气不打一处来：“你会对你的小玩具产生爱情吗？”
这回，轮到她怔住了，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对啊，虚拟的阿北难道是小玩具吗？可以随便换款式，可以喜新厌旧，可以随时忘却和丢弃，是吗？
不是的啊。
而一旁被无视的林漫明显被这劲爆的对话吓到了，小小声问：“所以……你们躲在这探讨，学术问题？”
没有人理她。
“你不会，所以你明明知道，Horae不是你说的小玩具。”顾长庚低头看她，一直闷在心里的话终于问出口：“这才是你跟我说对不起的原因吧。”
你的道德天平偏向了虚拟的世界，你想留在那里。
你没有办法背叛你的虚拟世界，回到现实来。
夏焰咬了咬牙关，缓缓抬起头，她乌黑的眸子里起了雾，却仍倔强地抵着墙：“对啊，不可以吗？”
空气静止了。
一秒，两秒。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
身侧的林漫觉得他俩这么僵着真不是办法，赶紧打断道：“那个，老章说那个王总整体还挺满意的，说对方想今晚请大伙团队吃饭唱K直落，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我不想去……”“我不去！”
那两人居然异口同声。
夏焰顿了一下，觉得后颈都是冷汗，小小声对林漫说：“我有点头疼，不想去了。”
顾长庚有点后悔：真不应该浪费时间跟她争，她是真不舒服。
他想起那一次她耳石症晕倒，又想起李医生的叮嘱，突然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没去复查？”
见她不作声，抬手就想扶她：“我带你去医院。”
就在这时，“轰”，防火门被再一次打开。
“秘书说看见你们在这，”来人没有什么表情地笑笑，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过，最后盯着夏焰，“王总请吃饭，走吗，三位？”
夏焰咬了咬牙，用抵着墙的反作用力推着自己向前迈步：“嗯。”
突然，手肘处传来一阵温热，她整个人被往后拉了一下，又稳稳地抵住后肩，像是靠住了一座山。
可是，那不是一座安静的山。
而是一座要爆发的火山。
顾长庚沉着眸子望向前方的章尧，茶褐色的双瞳有着隐隐的火光。
“夏焰不舒服，她不去了。”
第37章 -2】
“是么？”
章尧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他盯着夏焰说：“看来我们要去拜拜了，这一个个的都往医院里跑，流年不利啊。”
继而转头对顾长庚说：“那Mars跟我们走吧，我让秘书和司机送她去医院，我们有相熟的医生。”
顾长庚没动。
章尧又对林漫说：“把欧阳辰叫上，让他替夏焰去喝两杯。”
夏焰皱了皱眉：“老板，欧阳辰在最近几次的汇报准备中功不可没。”
她想让章尧知道，他可不只是个替酒的。
“喏，这不就给他机会了么。”章尧没再废话，领着夏焰出去，交给了自己秘书。
林漫给顾长庚使了个眼色：你跟我走吧，别让她为难。
他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若有所思。
他其实不止一次听大家私底下议论，章尧对夏焰特别偏爱。这种偏爱表现在重要场合带着她，喝酒必叫她，不分昼夜地对她下达指令，永无止境地要求她。
当然还有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救过她。
他们都说：夏焰是章总手里的一颗子弹，只要确定目标靶子，势不可挡，例无虚发。
顾长庚每每听到这样的形容，心里头都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子弹自己是没有方向的，指哪打哪。
夏焰才不是子弹。
夏焰坐在章尧的车上，专属司机开车很稳，她慢慢恢复了一些精神，低头划拉微信。
信息栏顶部亮起个红点。
顾长庚：“有什么随时打给我。”
她立马退出微信，手指被烫了似的。
然而才几秒，手机屏幕却又弹出来一条提醒：“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忍不住，手指还是移了过去，点开。
顾长庚：“没什么，也可以打。”
感觉心脏在胸腔内“笃笃”地跳，仿佛有只小鹿在小溪里踢着蹄子，溅起一地水花。
可是下一秒，她却像应激反应似的，迅速打开了Horae的软件，找到了Mr.Polaris的头像，点开。
Venus：“呼，三天的会议终于结束了，累死。O(╥﹏╥)o”
过了几秒，他回复了。
Mr.Polaris：“[摸头]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休息吧，你吃饭了吗？”
Venus：“没呢。”
她没有说她正在去医院。
Mr.Polaris：“那大概几点到？我给你订好餐。”
Venus：“可能……8点半吧。”
Mr.Polaris：“好。今晚上线吗？9点半好吗，我想你了。”
夏焰其实累极，可是她还是硬着头皮回了个：好。
她放下手机，看向车窗外。那夕阳渐渐下沉，落日余晖勾勒出树的剪影，明明那是一排树，却显得一棵一棵形单影只的。
特别孤独。
KTV那头，又是另一番景象。
饭都没吃两口，就开始喝，房间里一片喧哗。
顾长庚在洗手间碰到欧阳辰，小伙子喝得耳朵都红了，眼里泛着水光。
“你还好吗？”
“嗯，还行，”欧阳辰哗哗地用水拍着脸，尽量让自己清醒，他双手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Mars哥，我在想，焰姐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没等回复，又自顾自地说：“如果是，那我也不能怂啊。”
说罢，扯过一张纸抹了把脸，对着顾长庚笑笑：“我要赶紧回去了，不然他们要去逮林漫了……”
顾长庚看着他的背影，手机里亮了一下。
涂陡：“老顾，你去厕所赶紧走，别回来了。”
顾长庚：“？”
涂陡：“你也别瞒我，我看你一晚上坐立难安，走吧，要找内谁赶紧去。”
他愣了一下。
是的，他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他只想去找她。
涂陡：“我call了顾玥开车过来先把林漫捞走，她还把工作室几个能喝的也薅来顶着，欧阳辰把技术部几个叫过来了，你赶紧走吧。”
似乎怕他觉得自己不够义气过意不去，末了又补一句：“反正你在这也没啥用。”
顾长庚抿了抿嘴，回道：“好，谢了。”
涂陡在那头发了个鄙视的表情：“谢毛线啊谢，走走走。”
顾玥开车过来捞人的时候，林漫趁大伙不注意，借着阿K和光子的人墙拽着喝高了的欧阳辰一起走了。
这狗子没经验，不像夏焰久经沙场还懂得跟人斡旋，以往净扯有的没的拖时间。他倒好，一路哐哐哐猛干，再喝下去得胃出血。
欧阳辰打竖抱着自己的背包，头枕在上面，脸红红地侧头盯着林漫。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身体前倾对开车的顾玥说：“先送他。”
他便顺着她的目光也朝前看去，突然将脑袋凑过去她耳边哑着声说：“我去……这滴滴车司机长得好像顾玥！”
顾玥对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
林漫被他呼出来的气弄得耳朵贼痒，用掌心推开他，别过脸去：“坐好！”
他被她推开，脑袋摇摇晃晃“咚”地撞在车窗上。她皱着眉头“哎”了一声，又赶紧把他脑袋扶正。
“不是为了你……”欧阳辰突然嘟嘟囔囔，“焰姐说得对，我要努力变优秀是我自己的事，不是为了你……”
林漫觉得自己脑袋“嗡”地一下，血液直冲脑门。
前排的顾玥挑了挑眉，竖起小耳朵：这是滴滴司机不花钱能听的吗？
“是‘你等着吧’……嗯，就是那一天。”他又跳了一个频道，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我第一天见到你，是我来Zeta面试的时候。”
林漫拧着眉头，不知道他要说啥。
“我在电梯里，不知道哪个公司俩男的在对自己公司的女同事开黄腔，然后你突然一个箭步过去拿起手机拍下他的工牌，说要发他们HR。你说：‘你等着吧’。
我当时觉得，靠，这个女的真的酷毙了啊。”
林漫愣了一下，原来那天，他也在。
“我当时就想，如果那俩男的敢对你动手，我一定当场揍掉他两颗牙……”欧阳辰摸了摸鼻子，又继续说：“再后来，就是看到你帮着焰姐怼张盈……你知道吗林漫，你真的不会骂人诶，啰里吧嗦一句狠话都没有……可是我觉得，你真的好可爱……”
完了。
林漫脸都在发烧，恨不得捂着他的嘴：“欧阳辰你喝多了，你睡会儿好吗？”
“我没喝多，”他却突然直起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强撑着倦意一字一顿地要把心底里的话说完：“这么好的你……一想到我喜欢着这么好的你，就觉得很幸福……”
说罢，竟头一歪，枕在书包上昏睡过去。
林漫觉得，这一晚上喝的酒，酒劲现在才在她身体里发作起来。
不然，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怎么会这么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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