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焰的眼睛渐渐瞪大。
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那天穿的是什么鞋了,可是她的确有一双褐色小牛皮高跟鞋。
神了。
她一手捞过菜单,怼到他眼前定了两秒,然后收到身后:“第7行是啥?”
“龙虾酱乌冬面。”
她低头偷瞄了一眼,又问:“第9行呢?”
“火炙北海道蟹棒寿司。”
“这家店的联系电话是?”
“89392457,”他无奈地扶额,这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搞半天他俩专程出来玩游戏呢,“菜上齐了,我们可以吃了吗?”
夏焰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开始无声地埋头吃,谁也没有再主动说一句话。
而身后那两个主播的声音倒是时不时传入耳中,躲也躲不开:“宝宝们,这是山葵酱,比普通的芥末酱要昂贵。大家吃刺身时别再把山葵放进酱油里蘸了,这是乡巴佬吃法哈会让山葵变苦。来看我正宗的吃法,是把山葵放生鱼片上,让鱼片蘸一点酱油直接送进嘴。Um——山葵的清爽香气伴着生鱼片的鲜甜,真是绝美!宝宝们记住了吗?我们不要做乡巴佬,ok?”
夏焰夹着生鱼片的筷子停在半空,一时滞住。她方才已经把一勺山葵放进酱油里了,如小小的绿色浮萍没入池底。
这是她惯常吃法,反正她也区分不出来山葵酱和芥末酱的差别,老林也从未说过这样吃哪里不正宗。
乡巴佬吗?她轻哼了一声,生鱼片蘸了酱油,大口吃起来。
顾长庚瞥了她一眼,挑起一小坨山葵,没入酱油碟里。
她看见了,愣了一下。没想到两人生意尚未谈,倒是成了山葵之交。
到了尾声,夏焰擦了擦嘴巴,他以为终归要开始入正题了,突然听她问了一句:“你好懂哦,你怎么知道那个叫马鞍包?”
“一些客人会拿着版来做指定款式,见得多了,便知道了。”
她好奇:“还有人做包包啊?”
“嗯,什么都有,奢侈品、玩具、食物……还有做吉他的,烧给自己逝去的偶像。”
“哦……你是家里的生意吗?”
“嗯,怀远纸扎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其实平日大多是我妹妹在打理,我只是搭把手。”
“哦。”
顾长庚有点纳闷了,到底她还要“哦”几个回合,才开始入正题呢。他不算性急的人,但这顿饭吃得漫无目的,他可不想跟她日后还惹什么莫名其妙的交集。
东西总算拿回来了,饭也快吃完了,心想,要么主动KO吧。
“夏小姐,我组工作室是兴趣所在,喜欢就研究下,不喜欢就搁着。偶尔跟学校做个项目,但从不进行商业合作。”他坐直了身子,每一个字都透着没有得回旋的拒绝,“有劳贵司另请高明。”
话已至此,讲得够明白了。顾长庚心里默默地掂量了一下,一段话说了五十一个字,感觉今天说话的字数已经超标。
“你很赶时间?”夏焰抬眼,歪了歪头,发梢在肩头滑落,堪堪落在领口锁骨处,“Elevator pitch都有半分钟吧,你好歹给我个30秒。”
他点点头,请。
第9章 -2】
夏焰看他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Zeta是游戏界内巨头,资金雄厚出品上乘,这次集全公司资源来打造Horae,是无数资方眼里的杀手级应用;第二,元宇宙概念已经吹很久了,但还没有一个真正结合虚拟现实技术和AI打造的恋爱游戏,市场潜力巨大;第三,Zeta重视人才,在这个项目里你有非常高的话语权,同时,股票期权可谈。”
顾长庚听着,又好像没在听。
“但是以上三点,我觉得都没法打动你。”夏焰在桌子那头稍稍弯腰前倾,试图拾起他的目光,而顾长庚果然抬眸,看进她眼里。他茶褐色的眼眸闪过一丝诧异,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对视,“我用一天的时间在想,到底应该用什么来打动一个愿意从事纸扎工作的算法工程师。
“那天你问我:纸扎是烧给死去的人,还是烧给活着的人。我知道这其实不是个疑问句,谜底在谜面。纸扎是对已故之人的念想,是生者的精神乌托邦,相信那个也许不存在的虚构世界,也许那是人们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这个社会是由各种‘模型’组成的,未来‘模型’更是无处不在。Horae要做的,就是打造这样一个情感模型,重塑人的关系,给人类多一种精神寄托的选择,这就是我们创造另一个虚拟世界的意义。”
她顿了一下,直视着他,眼神清亮无保留:“你难道不想把这个意义重大的模型,亲手打造出来吗?”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顾长庚安静地听她说完,然后慢慢直起身,拿起账单:“夏小姐,你的30秒超时了。”
她全然不顾,继续讲:“你一定觉得‘虚拟恋人’这种把戏真是幼稚,作为一个纸扎师见过生死无数,没有什么‘模型’大得过跨越天人永隔。”
他果真停下来,拿起账单的手缓缓放下,一字一顿:“夏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想,我们远可以做得比现在的Horae要意义深远得多。”她盯着他,忽然一扬头,话锋一转:“你要请我吗?我还没吃饱呢。”
顾长庚一愣,她已经朝身旁的服务员说:“再上一份加州卷,谢谢。”然后双手交叉抱臂看着他。
他无奈只好又落座:“夏小姐,你平日都是这样挖人的吗?”
“我从不挖人,”她摇摇头,“我只挖你。”
他沉思了一下,决定要把明天说话的份额也用上。
“那我不妨告诉你,买纸扎的人大多也许没你想的那么沉重和悲痛,不过就是花钱买份安心,很多事就是做了,于人于己交得了差,甚至做得了秀,而已。”
夏焰第一次听他讲那么多话,有点意料之外。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他继续讲:
“商业社会向来喜欢贴热,游戏怎么赚钱,靠用户沉沦,靠用户氪金,巴不得游戏时长多过现实生活。你们赚足了眼球也赚够了资本,可以随时抽身离开,留下一地狼藉也可以不管不顾。”
“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是在为万恶的资本而打工,那些美好的、充满人文关怀的措辞不过是画饼,有的人爱吃,而你不爱。每个人在Horae这个项目上都有私心,有人为钱,有人为名,有人为简历上的几行,”夏焰垂下眉去,又忽而抬起头来,“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件事总会有人去做的。既然这场革命浪潮无人可躲,为何不干脆投身进去,比起另一些为了资本什么都可以做的人,为什么不宁愿是你?”
顾长庚没有说话,他向来没有英雄梦。
他瞥见服务员远远端着加州卷从内厨出来,拿着账单起身:“你有没有想过,你设想的‘模型’最终并不是走向美好?没有想清楚后果,就不要去开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合不上了。”
夏焰看他说完站起来,径直走过去吧台结账。而后听服务员说了什么,眉心微皱,又折返回来。
“下次换你请。”她夹起一块加州卷,歪歪头。
他觉得好像被算计了,这一顿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你知道为什么用希腊神话时序女神Horae作为游戏名字吗?我是真的相信,在这个星球里你可以掌管时间,你可以回到过去、可以走到未来,时间是永恒的。不管四季流逝、不管风云变幻,在这个星球里永远有那一个人,等着你,守着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乌黑的眼眸里是神往,也是憧憬,顾长庚竟一时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预先编排好的剧本台词。
良久,两人相对无言,空气静止。
直到有人在背后敦促:“诶这位姐姐你能不能往前一点点噻,”夏焰身后两个网红主播突然朝她不客气地叫道,“我们要拍一下后面这个环境,你让一下让一下。”
夏焰脸色一敛,目光收回,椅子往前挪了挪。
“宝宝们你们看哈,这个店的出品特别有家的感觉,让我们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的菜,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夏焰被一路往前靠的人挤得皱眉,而那两人仍声情并茂,手舞足蹈。
“整家店的装潢也是低调而有着岁月的痕迹,墙上有一些木挂饰,特别的古朴,还有一幅刚劲有力的字,这幅字简直就是整家店的点睛之笔,表现出店家对于温暖母爱的怀念。宝宝们你们看,上面写着一个‘妈’字,真的,看得我想家了。”
他俩的声音愈发高亢而故带哭腔,熟悉小酒馆的夏焰更觉得两人简直是胡扯。夏焰想起方才顾长庚说的那些话:商业社会,大家都在贴热、作秀、赚眼球,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有几分真心。
而她在愈发逼仄的空间里怒火被燃起来之前,却听顾长庚淡淡说了一句:
“确实很点睛。因为那个字,念‘嫣’。”
他的话不疾不徐,偏偏却每一个字都清晰传进了直播的收音里。而他不管对面两人转身投过来的眼刀,独自离了座,低头朝夏焰轻声说:
“走吧。”
走出门外,空气明显没有里屋这么闷,显得清新又舒畅。
“我欠你一顿饭。”他莫名地觉得今晚有所亏欠,认真在想。
有点头大,怎么还,几时还。
“那明天还我呗,我可以过去找你。”还没等他拒绝,她抛下一句,“你可以用纸扎还我。”
顾长庚一愣,定定地看着她:“这不是什么可以回的礼,你没必要。”
“可以预售的吧,”她浅浅笑了笑,若无其事,“预订给我自己。”
一阵风吹来,吹起她的发拂过面颊,有几缕遮了眼。她在凌乱的发丝间看她,双眸乌黑明亮,坦坦荡荡。
他怔住了。
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要给自己订做纸扎制品。如此不吉利,又无从解释。
夏焰,你为了一份工作而穷追猛打,何需至此?
“那个,我应该叫你什么?”她别了别眼,又恢复正常,“Mars,顾师傅,顾老师?”
“顾长庚。”他回应。
“好,那你也别叫我夏小姐,叫我夏焰。”她挥挥手,渐渐向后退步,“明天见咯,顾长庚。”
他有点后悔,明明可以拒绝的。
却只安静看她转身离去,走几步便拐了弯,不见了。
他咽了咽喉咙,只觉得今晚口干舌燥,仿佛将这一星期的话都说完了。
第10章 -3】
顾长庚的生物钟是朝九晚二,凌晨思路最好,早起整个人会慢半拍。
也许是长夏心燥,今天不知怎的,他六点多就醒了,醒了便再睡不回去。索性起来,泡了一壶莲子心。
那一条长命锁安静地躺在木匣子里,窗边薄薄的晨光下,有细尘飞舞。
他半岁时曾大病一场,差点就一命呜呼,锁是太奶奶为他求的,从小不离身。也许是因为他自出生便体弱多病,这么多个孙儿,太奶奶似乎是最疼他。常常抱着他坐在摇椅上一整天都不撒手,还总偷偷往他口袋里塞几颗蜜饯麦丽素,朝他挤挤眼,伸一根食指,嘘。
太奶奶总爱在他耳边叨叨:庚儿啊,你要长命百岁。
也不知是不是太奶奶念得多了神明也烦了,在他小学时身体突然就好了起来,一年下来也没病没痛的。太奶奶说,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是扎纸匠,做的都是积阴德的事,是有福报的。
将来有没有福报长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他人不一样。
他能记得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他记得每一个人,和他们说过的每一段对话。每日走在大街上抬头看周围,树上的每一片叶子、草丛里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鲜活的,因为他能清晰记得它们前一天生长的那个刹那,还有前前一天,上一周……
一开始他以为大家和自己都一样,直到小学时去动物园秋游,小朋友们回到家都会写“我看到了凶猛的大狮子,可爱的大熊猫”,只有他,凭记忆把动物园的导览地图画了下来;做语文的阅读理解,小朋友会把关键词提炼成“谁在何时何地干什么”,只有他,在老师提问时站起来,一字不漏把整篇文章背诵出来。
他看过的、听过的事,便再也没办法去除了。
这是天才的福利吗?不是的,他打小成绩奇差无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脑海里海量的信息,那些画面、文字、声音如同不守规矩乱窜的精灵,把他的脑子撞得支离破碎,完全没有办法拼凑成完整的答案;又如洪水猛兽,不征询意见便在每一个透光的缝隙灌进来,在狭小的记忆空间里挤成一坨坨狰狞的面孔。
他会不会因此而非常受欢迎?恰恰相反。小朋友们要么对他避之不及,要么起哄取笑:顾长庚家里都是阴间使者,顾长庚是个鬼怪,鬼怪!
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不想接触这个世界,也不想张口说话。这样便没有任何信息输入脑子里,也没有任何输出可供嘲笑。
直到后来,他非常幸运地遇到几位恩人。一位是李医生,一位是中学的学姐。前者告诉他,没事的,你只是生病了,这个病叫“超忆症”,有点罕见,我跟你一起面对他。后者跟他讲,你试试想象在脑子里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四面墙都是书柜,你把不同的信息分门别类放进去整理好,需要用的时候再去到对应的那一格抽屉去取。
他终于有点开心,原来自己不是鬼怪。
而脑海里那些乱窜的精灵从此仿佛真的纷纷有了归宿,乖乖被驯服。
关上回忆的匣子,顾长庚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可是他记得今晚6点约了那位学姐,以及明天要去李医生那里复诊。
以及待会,有人过来。
再看看手机,才七点一刻。
时间真慢。
摁下通讯录,拨通电话。
“土豆,今天过来纸扎坊。”
涂陡踢着个人字拖不情不愿地来到怀远纸扎的时候,看见夏焰正和顾玥坐在前院聊天。他敏感的天线一下子竖起来,觉得顾长庚这小子叫他来准没什么好事。
“土豆哥,都几点了,你可来了。”顾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等着看戏。
“啥啊,这才9点啊,你哥今天吃错药啊?”
“我哥说了,你请的佛,麻烦你自己请回去。”
“你是?”涂陡眯了眯眼,突然恍然大悟,“那个……买卖不成仁义在?”
“你好,我是夏焰。”
“等下……你不要给我自我介绍,我什么都听不见,”他连连摆手,唯恐惹事上身,“老顾说了不接就是不接,你求我也没用的,你走吧,快走。”
“喂,你怎么赶我家客人。”顾玥不满瞪他。
一个修长的身影拨开帘子探出来,淡淡说了一句:“进来吧。”
对着夏焰说的。
她起身,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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