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放下木盆,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大门,自嘲地笑了笑。
纹丝不动的意思是——
都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人会回来了。
……
确认小锅里的食物没有变质,秦昭咬着牙逼迫自己吃了一些。
寡淡的调料无法遮盖食材的本味,她差点吐了出来。粗粝的食材是刮着嗓子从食管进入胃的,原本进食是件愉悦的事,此刻却跟受刑没啥两样。
吃完划定的份量后,手里的木勺险些被她捏断。
饭后,体力慢慢地恢复。
秦昭清洗完身体,入乡随俗地换上全新的行头。习惯了现代轻便的装束,宽衣大袍总觉得哪里赘余。
庆幸的是衣裳袖子不似电视剧里那般夸张,直袖卷上几圈倒也不算碍事。
秦昭回到卧房。先前已经检查过一遍青年的体征,他的状态不算好。
脸上的伤好说,难的是他的膝盖。如果在现代,只是清创外加人工髌骨移植的手术的事——别的不说,她那位闺蜜保证能给人把手术做得漂漂亮亮。
但是在这里?
要医疗医疗条件没医疗条件,要手术环境没手术环境,没有医生,没有器械,没有药物……
秦昭完全无法想象,光凭青年的身体硬抗过这一遭,要受多大的苦难。
即使接受再也不能站立行走的现实,伤口的肉重新合拢长好,除了丑陋的疤痕,还会有伴随下半生的痛楚。
如附骨之蛆,不论下雨天晴,发作起来便无法逃离。
直到日日夜夜痛成习惯。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如果只有我能救他的话,我敢救他吗?
秦昭握住青年的手,低头不语。
这一幕多像呀,像她决定彻底放弃医学的根源——支援救灾被困的时候,那个穿迷彩的小伙子和他被砸烂的双膝,让她知晓自己根本无法承担别人生命的重量。
“模拟和练习再出色,不能救人的外科医生和废物没有区别。
“不敢拿起手术刀的话,就别碍事趁早走人。”
秦昭哆嗦着将青年的手贴近自己。
不断闪回的画面清晰得像刚洗出来的照片,连同痛苦的情绪,一起将她卷进虚妄的漩涡。
情绪快要不受控制了——
打断它,找点事做别被拉进记忆里崩溃!
搁在床尾的医疗箱闯进秦昭的视野。
她突然发疯似的捞过箱子,哆嗦的手指不听使唤,抠了好几次才解开锁扣。
闺蜜总不至于拿个空箱子做生日礼物搪塞人。
只要里面有纱布、脱脂棉、生理盐水……我就能为他做点什么!
医疗器械箱里的内容超乎秦昭的想象。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越发震耳欲聋。
一次性手术服,橡胶手套,小型强光手电筒,镊子,持针器,圆针三角针,刀柄,手术刀片,缝合线,注射器……
除了生理盐水、双氧水和酒精碘伏,秦昭不仅翻到几瓶瓶注射用青霉素钠,甚至还有利多卡因!
秦昭快哭出来,清创术的东西全齐了。
和她没做成的那台手术配置一模一样。
无论闺蜜出于什么心态准备这些,此刻秦昭只想赞美那家伙亿万次。
——似乎她穿越的理由就是为此。
敢拿起手术刀吗?
你愿意吗?
秦昭擦掉涌出的眼泪。
我敢。
我想救他。
——就算做次法外狂徒,来次无证非法行医。
第4章
拆开手术刀片包装纸再将刀片插进刀柄,规整地摆进便携的医疗器械盘。看着盘里这些超时代的物件,秦昭的眼睛有些热意。
即使好几年没碰过它们,金属稍凉的质感却依旧无比亲切。
看看这简陋到寒碜的场景,甚至电视剧里战场边上的战地医院都比它靠谱。
如果是导师在这,估计早就在骂“草菅人命”了吧。
已经不知道违反多少条外科手术的条例了,无菌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秦昭从一开始会怔愣片刻,到现在面无表情地清点器械数量,也只用了三分钟不到。
开玩笑,秦昭甚至开始吐槽自己没上过这么憋屈的台——虽然这才是她人生里第一台给人做的手术。
没有器械护士,没有主刀和助手,闺蜜口中麻醉医师可爱的小绿帽也看不到……
纱布要节省,一块当成两块用;刀柄只有两个,估计等会还要当场表演术中换刀片;就连酒精在她从消毒执念清醒过来后,也就只剩小半瓶了。
这是一场只有孤独相伴,没有支援的手术。
在遥远的时空里,为了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痛苦少一些。
秦昭吊好小手电,推开开关。
和火把完全不一样的强光投下,顿时将青年糟糕的膝盖照得血肉模糊。
还是太暗了……
秦昭翻遍了整个房间,也只找到了两盏小小的油灯。废了番功夫把它们点着后,她不禁感慨电视剧太会骗人。
油灯下拆捡器械还行,做手术那是在做梦;手电的光只有那么大一点,吊在空中还会晃动……
窗户就一块木板加根撑棍,月光根本照不进来。为了保证手电不会时不时被风吹动,秦昭把门窗全关了。
她非常怀疑,这台清创术做完,她会和消失的黑袍老者一样目不能视。
要不就等白天?
青年的体温又高了些。她或许能等,但他不能。
从未想过,清创可以难到让人迟疑不敢动刀——和个人技术关系不大,纯粹是外物束缚会让人绝望。
外科医生如果离开了团队,离开了医疗器械,离开了医学和科技发展的支持,除了脑中的知识和手上施展不开的功夫,他们和普通人并无二别。
“毋死……毋死!”
青年的呼喊让秦昭回神。
他依旧在昏迷中,意识似醒非醒,手指屈起,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
处在极痛的人体自有一套保护机制,保障躯体得以存活或慢性死亡。
但生命于挣扎中闯出生路是刻进灵魂的本能,有些人的意志永远不屈服身体的安排。
他们偏要在痛苦里镗出一条血路。
具体到这个人,他大概每一个毛孔都在说着类似“要清醒地活下去”这样的话吧。
“我害怕那双眼睛里的光熄了,也害怕那双眼睛里还有光。”
《白色记事簿》里,秦昭最为这句话动容。
前半句是她放弃学医的缘由,而现在,她愿意为了后半句再次拿起手术刀。
“别怕,我一定拉你回来。”
……
生理盐水和双氧水被秦昭大致分成两份,毕竟不能像曾经实习那样,毫无顾虑地大肆挥霍着用了。
透明的液体灌进碗大的伤口里,流转着将血污冲刷出来。
青年条件反射,身子颤动着,痛呼被他咬碎在唇齿间。
秦昭见他这样便判断人并未清醒过来。她连忙用手肘压住他的腿,加速冲洗创口里的沙砾草梗。
“坚持一下,麻醉药不多,我不敢浪费。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痛苦太久……”
身下的人反抗有些激烈,秦昭只好侧头轻声安抚。
就算语言不通,有些情感只要付之真心,是可以无障碍传递的。
“把你自己交给我。休息一会,然后我们一起努力活着。”
秦昭看青年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瞬,忽然有些鼻酸。
即使他还不能说话,只会给她单调重复的反应——甚至只能让秦昭面临的境地越发艰难,但青年的存在确是这场该死穿越里她唯一的慰藉。
如果没有这个人,秦昭估计自己会在历史的洪流里变成一粒沙。
情绪转嫁在他身上,她似乎就有了阶段目标。达成一个目标后便会衍生出下一个,直到她彻底适应遥远的时空。
秦昭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他的救星。
如果不能回去现代,青年反而更像是她的救命稻草。
——所以赌上我的一切,我绝对不会让你倒在这里。
挣扎停下来了,像一个奇迹。
她看到他虚睁的眼睛又阖上,忍住眼意的涌动。
不能哭,至少不能现在哭。
若是眼泪掉下来,手术视野就要被破坏了。
“谢谢你,安心睡吧,我轻轻的。”
两条腿的创口冲洗完毕。秦昭核对完麻醉药的有效日期,立马给最近的膝盖喷洒利多卡因。
然后她拿起镊子,就着小小的手电光,迅速又仔细地将顽固的碎骨、沙砾和草梗一点点清出来。
秦昭清理完这些杂质,顺着皮丘逐层进针麻醉。
等局麻生效期间,跪着做手术的她直起身,闭眼舒展快僵硬的肢体,再用手肘的衣物擦掉额头的汗,心里突升感慨:
麻醉药是好文明。
在皮肉里翻找污物都没有让青年剧烈挣扎一下,麻醉果然是外科医生的勇气。
进度还算顺利,就是眼睛快废了。
秦昭休息完毕,拿起手术刀准备开始切除坏死的组织。
思维猛地拐弯,她突然意识到核对麻药有效期限在这里是完全可以省略的步骤。
光看数字的话,麻醉药的有效期限似乎变成了两千多年。
——史上最长有效期限的麻药在我手里。
——震惊,我的麻药这辈子都过不了期。
秦昭笑笑,暂停跑飞的吐槽欲。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台手术,即使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无师自通了手术室里的欢乐整活。
还能说笑话,就是好事情呀。
她提起手术刀,眼神越发坚定。
而身上的酸痛却不翼而飞了。
……
在尽量保留骨膜和保障骨膜供血的情况下清理坏死组织,关注病人体征随时补局麻,再把受损的血管结扎缝合,肌腱吻合缝合,最后轮到皮下组织和皮肤。
打上最后一个外科手术结的时候,秦昭几乎以为自己的膝盖也随之而去了。跪在地上伏着身子做手术,这种经历打死她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谁叫这里的床只有这么点点高!
简直太难为人了。
脱下橡胶手套拆掉手术服,秦昭撑着床沿翻身靠床坐在地上,就差瘫成一团猫饼。
身体酸痛异常,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秦昭甚至能直接席地躺下,闭眼睡过去。
和疲惫相对的,是难以言喻的欢畅与欣喜。
没有辜负那双眼睛里的光,没有胆怯,救了能救的人……
真的太好太好了。
先前忍住的眼泪终于能自由落体,尽情地下坠。
秦昭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青年,就算泪眼蒙眬,他的脸仿佛能穿过湿咸的泪水,清清晰晰地映照在她的眼底。
哭着哭着,秦昭渴了。
“好惨哦,做完累死人的手术还要自己倒水什么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揉揉酸软的腿。
“你也渴了吧?那我先去取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洗了锅、烧了开水哦。”
油灯早就熄了,解下手电筒游魂般飘到厨房,秦昭咬着电筒取下吊着的锅。
她先前点起的柴火烧没了。打开陶盖,幸运的是陶锅里的水还有些温。
在厨房里找了一圈,秦昭挑出最像瓶子的器皿,终于滋润透口舌的干渴。
秦昭提着陶锅和水瓶一起回到卧室。青年没有醒来,她拆出一团脱脂棉球,沾湿后抹到他唇上,水便从唇缝渗进嘴里。
青年的嘴唇下意识耸动,他的身体也在渴望水分。
紧绷的心弦放松,身体的劳累便从骨子里透出来。秦昭的手快提不起来了,但内心的慰藉却让她整个人无比满足。
喂完水,秦昭给青年肌肉注射了一支青霉素。
原本她还有些纠结,给古人用抗生素要不要减量。在脑子里正反辩论差点把自己弄宕机后,她还是按照正常成年人的用量给药。
把床上的手术器械和药瓶收拾一番,器械盘放到不远的矮案上……秦昭正发愁自己在哪休息,毕竟小屋子除了床再也没别的寝具。
青年似乎被梦魇缠身,在床上挣扎起来。她顿时睡意全无,生怕他崩断膝盖上的缝合线。
炎症引起的发热,此刻终于在青年身上爆发出来,不一会他额间满是汗珠。
秦昭慌忙地倒水,沾湿巾帕给他擦拭。再次重复喂水的动作,一遍遍祈求药水快些起效……
不知何时,天光从门外探进来。
她紧握住他的手,趴在床沿睡熟很久了。
……
秦昭是被脸下轻柔的抽动惊醒的。
她甚至是顶着鸡窝似的头发,迷离着眼睛,嘴里还念咒般喊着“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半梦着弹起身来的。
完全清醒过来是因为一声轻笑。
她打完哈欠彻底睁开眼,才发现他早醒了。
青年竟然已经在床上撑坐起身。
只是他右手被秦昭扯在怀里,坐势显得有些怪异。
风从门外吹进来,挑起青年自然垂下的长发,他脸颊上刺字的红肿便额外醒目。
但秦昭在他带笑的凤眼里看到无数的风光霁月——伤疤在他的脸上也算不上破坏,反倒洗去了他过多的儒雅气,越发英气逼人。
秦昭内心一句咒骂蹦出来,她昨晚竟然没关房门。
她怎么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让病人受凉了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能坐起来呢,让我看看伤口……还好没崩线——你知道为了缝好它们,我半条命都快去了吗!”
秦昭压下脸上的燥热,想把青年按回床上躺好。
不知对方手臂如何动作,她的手反倒被他压下。他不懂声色地恢复端正坐姿,标准得可以写进仪态教科书。
青年的眼睛在说,不急。
秦昭仿佛被捏住命运的后颈皮,紧张得声带都在打颤。
她听见他跟她说话。
在她不停给出困惑的微笑后,同样的一句话,他大概用了四五种不同的发音方式。
秦昭不禁扶额。
差了几千年的时光,就算青年把华夏大地上所有的方言都说一遍,她也是听不懂的。
普通话是好文明!
种花家的人怎么能不说普通话。
秦昭有点崩溃。难道就没有能有效地和古人沟通的方式吗?祖龙大大你在哪呢,书同文进度能再快一点吗?
——唉,书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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