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秦昭误打误撞,不论是步菜还是祭祀,好歹豆数量用对了——豆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先生,别走神啊,看这里!”
见孙膑迟迟不接水杯,秦昭发现他竟在走神,敲敲木案指着字催促。
“……”
孙膑非常困惑,秦昭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又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先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也不想这么废呀……就是,你现在需要进食,我总不能给你端上不能吃的东西吧?”
秦昭的声音变小了。
“你教我一下,就一下——我保证它们从此化成灰了我也能分辨它们。”
或许就是仗着语言不通,羞耻的事不想落成文字,秦昭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本想说话发泄无人沟通的苦闷,不想却染了些郁气和委屈。
为了生存什么都要重头学。
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如果勇气飘忽,自我认知太容易陷入打击了。
她咬咬唇。
不知道人变成孤岛能存在多久。活着仿佛成了最高难度的挑战,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
孙膑伸手从豆里挑出几颗粮食,在秦昭眼前捻开种皮,露出金黄的内里,小小的米粒在他手心里打着转。
她的眼睛亮了,这东西她认识!
“稷。”
他又拿出旁边稷的双胞胎,指尖一捻又滚出几颗一样的黄米。
“黍。”
等等,这俩难道不是一种东西?
“稷粳,黍粘。”
哦,属性和口感问题。
“麻。”
橘子籽原来叫这个吗,怎么吃?
炒熟之后磕?战国的瓜子?
一样一样,孙膑慢慢教给秦昭。
——像是被祭拜的神灵给出了应答。
第8章
认完五谷后,再结合一下厨房现有的条件,做出能吃的食物不再是艰难的事。
秦昭恢复了些自信。只要能把它们顺利脱壳的话,至少她是能做出羹来的。
至此,阻碍又变成另一种样子——如何把稷和黍脱壳呢?
战国可没有现代机器,不可能一眨眼就得到完好的粮粒。
在孙膑的提示下,秦昭又在厨房里找到了木臼和杵子。
从现在起,可能每一顿饭食,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要吃饭,先舂米。
孙膑没有着急用餐,也没有催促秦昭快些去做什么。
他甚至让秦昭先把厨房里能拿动的器物先挪到床边,告诉她每样器物的名称和大致用法。
釜是炊具,烹煮食物;簋、豆、壶是盛器,区别在于一个用来装煮熟的饭食,一个用来盛辅助性菜肴或肉酱腌菜,一个用来盛汤和酒。
至于烹煮、油煎食物和盛放肉食的鼎,筵席上用来饮酒的角和觚,普通人家是看不到也用不了的。
想起先前随手的乱用,秦昭心里对孙膑十分感激。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好奇,只是以非常自然的方式提醒她。
现代人和古人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秦昭需要快些适应,避免在孙膑以外的人面前露馅。
她一定是要走出这间院子的。虽然屋内现有余粮,两个成年人一日三餐,坐吃山空只会饿死。
况且就吃这些东西,短时间内秦昭还可以忍受,孙膑的身体不行——伤病患者比普通人更需要营养。
别的不说,院内没有水井,生活用水也需要去城中的找公共水源补充。
说到水,秦昭舂完粮食打水时看到面上的倒影才发现,她顶着一头鸡窝前前后后地跑了大半天。
怪不得孙膑会提醒她,让她关注下家里的储水是否够用。
看破不说破。孙膑拐着弯让秦昭自己发现,他真的帮她维护着摇摇欲坠的羞耻心和脸面呢。
秦昭连忙取下头绳,十指做梳拢好长发,在脑勺后面坠了个低马尾。
战国厨房大作战,开始!
……
一阵鸡飞狗跳后,秦昭终于把“早餐”搬上了桌。
使用最原始的手段舂米的后果,就是手臂累到快要抓不住吃饭的匕。
战国虽然有筷子,但只用来夹菜,吃饭和羹用的是匕,就是餐勺。
案几挪到孙膑修养的床上,方便他用餐。
按照战国的做法,床是用来坐的,进食和休息都在地上。
秦昭后知后觉,她可能错怪了阿一。
那晚他大概想先把孙膑暂时放床上,再给他打个地铺的。奈何她做了主,铺了床单就让阿一把人放床上了。
没有床垫——拖她的福,孙先生一直躺在木板上。
等会给人把垫被铺上吧。
秦昭一边想着,一边在床沿坐下。
她扒拉几口粗羹,即使是自己纯手工制作的,她果然还是不适应如此天然的口感。
秦昭连忙换筷子从豆里夹了几根腌菜,面露痛苦地快速把羹消灭完。
而后从另一只豆里取走一块没有形状的糙饼,咔嗤起嚼。
孙膑停下匕,盯着双豆面染纠结色。
“昭不与我分食?”
“先生,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迟疑着问了句,她豁达的反应让他不禁叹气。
“没什么……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一起吃吧。”
孙膑笑了笑,摇头示意无事。心里却拿下主意:
等用完餐,他需要好好考察一番,秦昭的“没常识”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如就这样放她出去,秦昭大概会被外面的世界吃得骨头都不剩吧。
……
用餐完毕。
餐具被撤走后,案几被孙膑要求留在床上。
等秦昭收拾好回来,案几已被被孙膑右挪。他的身侧空出刚好容纳一人的空位。
他向她招手,示意她上床与他同坐。
秦昭犹豫着靠近,案上有只盛水的碗,还有一句这样的话:
“昭初临魏国,困惑之事,皆可问我。”
好家伙,吃饱喝好就开工。
孙先生目的性真的很强,这是要好好给她补课了。
该说孙膑是闲不下来的人,还是该说他是外冷内热?
或许根本就没有“冷”,秦昭一直在被他关照。她甚至想,如果他没有这段经历,孙先生应该就是那种热心肠的、会在太阳下大笑的人。
如果苦中作乐,把“战国求生”当作任务,孙膑就是秦昭的指引人。
生存不外乎吃穿住行。
穿和住目前不是头等大事;行可以列入待办目标稍作延后,逃离魏国是必须的;吃或许是最重要的。
保证活着不被饿死,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
自给自足划掉,只剩下“商品交换”一条路……
——语言和钱。
秦昭记得,在给孙膑翻找垫被时,有在柜中寻见个沉重的箱子,小箱还落着锁。
抱被子时碰动它,她听到里面有金属片碰撞的声音,极大的概率是钱币。
秦昭翻出箱子,双手搬着它挪到案上,大方地在孙膑身边坐下来。
他身上的血腥气已经很淡。一切都在好转,这点让她很欣慰。
没有找到钥匙,箱子要怎么开?
眉头渐蹙的秦昭开始思考砸烂箱子取物的可能性,孙膑朝锁伸了手。
只听咔嚓一声——
那双带伤的手摸索一番,找准位置一用力,竟把锁直接拆开了。
是暴.力开锁唉!
秦昭目瞪口呆。孙膑轻巧地取下锁,见她惊愕,又淡然地把锁塞进她手里。
“难道昭不是要开箱子?”
不用孙膑在桌上写字,秦昭直接通过他的神情和语气听懂了这话。
他轻咳一声,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发现,某人是有点凡尔赛精神在身上的。
箱子里果然是一堆钱币。
看来暂时不用担心经济来源了!
秦昭兴奋地从箱子里挑选,把规格不一的钱币挑出来,准备一会向孙膑请教。
专注分拣钱币的她,没注意孙膑看着箱子里的几根带字的竹片眼神闪烁。
不一会,秦昭就指着钱币向孙膑请教它们的币种、购买力和汇率。
即使她再对战国缺乏常识,也知此时华夏还未大一统,各国之间的钱币也不一样。
这堆钱里大多数都是刀币,另一半像铲子一样,还混进一小串圆钱,还有几枚奇怪花纹的尖圆异形金属。
虽然对秦昭有益,但她不由地生出疑惑:这间有居住痕迹的屋子,主人在魏国生活,使用的钱却五花八门。
齐国、燕国、赵国都使用刀币。
其中,最大的那种刀币一定是齐国造的,也叫“齐大刀”。刀身上的铸有“齐法化”类似的齐国文字,“法化”就是“标准货币”的意思。
燕国的刀币就比齐国的小一点。上面会多铸一个“明”字,所以也称“明刀”。
赵国的刀币相较齐燕两国,刀身更为平直些,“直刀”就是它的代称。
像铲子的铸币是魏国的主要货币“铲币”足布,它在三晋地区流行。
仿造贝类而造的“鬼脸钱”就是楚国的蚁鼻钱了。不得不说楚人的审美一直很奇特,鸟虫书便可见一斑。有意思的是,楚国是七国里唯一搞黄金铸币的。
圆钱秦昭就太熟悉了,“孔方兄”的起源,是秦国的货币呢。
等秦昭认识完钱币,把上面各国的文字和简体汉字意义对照时,她听见孙膑叹了口气。
然后,她便看到孙膑在案上写下一段足矣让她破防的文字。
“昭,即日起,除了秦语,我开始教你魏语和魏文吧。”
先生,说清楚——
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第9章
学习魏文和魏语……
即使知道这是生活在魏国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理性上能接受,感性却还是接受不能。
目前和孙膑靠在案上写字交流,已经很耗费秦昭的心神了。迫切的沟通需求让她每次都要打起十分精神,去分析和模仿孙膑的发音,寻找规律记下。
如果两种语言一起学,秦昭觉得自己脑子和舌头必定打架,最终崩溃于语言系统混乱。
现在可是有七国呢——秦楚燕韩赵魏齐,若是现在跟孙膑学会了魏国的文字和语言,下一趟是不是就是“做得很好,那就把齐国相关安排上吧”。
而后无限套娃循环,直到秦昭变成一个战国语言大师。
所以,到底是什么给了孙膑错觉,让他觉得她可以呢?
和善微笑的孙膑,此刻散发的和煦气息却令秦昭瑟瑟发抖。
果、果然是先生遭受迫害后,一个人又被迫困于床榻养病,他心理出现阴影,急需做点什么事转移注意力?
先生啊,打个商量就学日常用语行不行?毕竟这个魏国,咱俩都待不下去呀!
……
孙膑有些意外。
看秦昭的如此抗拒的神色,想必她是会摇头拒绝的,甚至会像上次那样借口跑出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在床边站着挣扎磨蹭了很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孙膑便知道,秦昭或许默认提议,只是因为“讨厌”实在说不出来答应的话。
想想秦魏两国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大小征战不死不休的。
若秦昭的秦,真是秦国的秦……那他强迫一个有原则的秦人去学魏国的语言文字,确实十分过分。
如果可以的话,孙膑也不想这样。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需要仰仗秦昭活下去。
秦昭很坚强。能独自在与人斡旋,从那种环境里带他出来;
她同样也很脆弱。忍受粗糙的食物,看护他这个废人,语言不通以及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假以时日,总有一个会压垮她。
或许是他太卑鄙吧,这次绝不能心软。
孙膑心中不禁苦笑起来。
不论如何,逼着她也要学,被她恨也要教……这个奇特的干净女子,若因救他最后受到伤害或是身死魏国,那他会悔恨、愧疚一生。
她必须活着,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关于秦昭的身份,孙膑也有些粗略的推测,但无法准确地得出结论。
或者说他得出的结论太过荒谬,以至于他目前并不想就此深思。
秦昭会写秦篆,但不能言秦语。
她的字很大一部分有缺笔少划的痕迹——不是误写或错写,而是一种演变,由繁至简的演变;
她的语音抑扬铿锵,完整而成熟的体系,和秦语差别极大,书写又习惯性用上秦字。
神乎其技的医术,从未见过的器具,以及她举手投足里的格格不入……
一个女人能以国氏为姓,多么疯狂大胆的事——和秦国王室嬴姓的主君们自称里暗藏的野心一脉相承。
秦昭的归属是“秦”,又不完全是“秦”。
他甚至不觉得秦昭属于“这里”,她应该属于很遥远的地方——或许是穷尽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不论如何,现在言此为时尚早。
孙膑只想让秦昭活着,即使现在打破她的幻想,现实会让她痛苦。
等到以后,他会补偿她的。
“败给你了,先生。我会学的,只是行行好,别是今天或是现在……”
“好。昭另有安排?”
丝毫不意外秦昭的妥协,她的懂事反倒让人心怀不忍。
孙膑还是心软了。不急于一时,放她休息一天整理心情未尝不可。
“我想出门一趟……不走很远,至少要弄清取水的地点。”
“就这样出去?”
“哪里不妥吗?”
看着写在案上的字,孙膑有些头痛地扶额叹气。
他对秦昭的勇气有了新的认知,想要熟悉周边环境、收集信息的心没有错,但——
孙膑从头到脚打量着秦昭:
披头散发,衣襟不整,袖口卷得老高,白皙的脸和浑然不觉的无辜眼神。
不妥。
哪里都不妥。
……秦昭低头走在屋外的街道上,说是出门探查情况,眼下却不见她观摩记录。
脸上的燥热还没褪去,秦昭摸摸脑后的发髻,面上又泛起薄红。
屋子里没有找到绾发的饰物。
秦昭想到穿来战国天,图书馆来了批新书,她新削了根铅笔套个塑料笔筒就去忙清点入库。
应闺蜜邀约,下班时她和练字笔一起放外套口袋了。
不搜不知道,秦昭从口袋里竟掏出不少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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